番外五 天雨花(3 / 3)

“告訴我……告訴我真相……”   “告訴我,我是誰……”   她抓過竹籃,將白色花朵盡數扣在林樾的臉上頭上身上。睡夢中的少年發出一聲哀鳴。她抬起頭來,看見鏡中出現了自己那張死者樣僵冷的臉。她有些煩躁地冷笑了一聲,走到妝台前,往臉上撲了撲粉,又拿出胭脂,重新點了點唇。忽然看見妝奩旁的銀色小刀,心中一動,遂握在手裏,重又坐回林樾身邊。   “你若再不能想起來,我便殺了你。”她喃喃自語,“反正你長得又不錯,居然還細皮嫩肉的,是塊好材料呢,不用都可惜……”   睡夢中的少年自然聽不到這些話了。他隻是一味地沉睡,沉睡,再也想不起來什麼,或者說躲入安眠的櫃中,再也不願想起什麼來。   雲娘子恨恨地將他翻了個身,一把扯下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皮膚來。銀色小刀落在上麵,飛快地劃出一個殷紅滴血的桃心。   少年遭此刺痛,猛然從夢中醒來。雲娘子見此,忙一掌拍下,擊其天靈蓋,想一招取其性命。少年雖在朦朧之中,身手卻依然敏捷。聞其掌風,幡然而起,一下子扣住了雲蕤的手腕,小刀叮當落在地上。雲娘子吃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這一聲叫喚,讓林樾全然清醒了,慌忙鬆開手:“雲蕤,我把你弄疼了嗎?是我不好。”   雲娘子咬著嘴唇不說話。巫山派的功夫甚是了得,力道不隻靈巧,更見陰狠。陣陣酸痛像百足蜈蚣,從手腕一直朝心口爬去。她得運著氣,將痛楚擋在外麵,不然眼淚湧出,不僅尊嚴全失,還會弄花臉上的胡粉。   林樾見狀,越發惶恐不安,連連向她道歉:“雲蕤,你能原諒我嗎?”   雲娘子沉默了一會兒,心中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遂隨口說:“不能。”   林樾說:“這麼些年,我一刻也未忘記當初的承諾,所以才會回來找你。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我帶你到巫山去。”   雲娘子冷笑道:“我為何要跟你走?”   “你……不想走?”林樾錯愕道,仿佛他從來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雲娘子道:“難道你不明白時過境遷這個詞的意思嗎?現在我是壇城的莊主,一切我說了算,我為什麼要逃走呢?我誰也不怕了,嗬嗬。”   林樾啞然:“我隻想著要完成承諾,帶你離開……你真的誰也不怕了嗎?”   忽而一聲巨響,是門被撞開,雲娘子猛地站起,眼中閃過一抹驚愕。   林樾回頭一看,墨溶如黑塔一般站在門檻外,肩上扛著一張躺椅。待他看清椅中老人的臉,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怎麼……”墨溶頗為得意地笑道,“連你也怕他……”   “雲莊主為何跟你在一起?”林樾詫異道。   墨溶懶得理他,轉頭去看雲娘子。此時雲娘子已經平靜如常,隻低頭喝了口茶,一邊冷冷道:“墨少俠真是力大如牛。請問,你把個說不出話的啞巴帶過來,想讓他說出些什麼?”   “他說不出話來沒關係,我說就行了。”墨溶道。   雲娘子對著雲殘莊主的臉看了半天。雲莊主也看著雲娘子,似乎極其憤怒,臉上的每一條溝壑都想要往一處擠,無奈沒有力氣擠不動,隻成為一種奇怪的痙攣。   “這世上除了老章和我,再無人知道老頭子那對死魚眼睛裏轉的是什麼意思。”雲娘子道,“莫非墨少俠你,武技高強不說,還會讀心術?”   墨溶道:“我不會讀心術,我也不想知道莊主心裏想的是什麼。你們父女倆的恩怨,不關我的事情。你放心,我跟他不是一夥兒的。”   “那你跟誰一夥兒呢?”   “誰給我懷夢草,我就跟誰一夥兒。”   雲娘子微笑著點點頭,道:“可惜,我又未必稀罕你跟我一夥兒呢。其實你武技沒有我想象的好嘛,似乎沒什麼用……不如你還是跟莊主商量去?看能不能拿我的腦袋,去跟他換仙草。”   聽到說自己武技不高,墨溶不由得皺眉,道:“我知道你未必稀罕我。你們父女倆都開了價碼,你父親要用懷夢草換你的性命,你則要用懷夢草換外麵那個妖孽的性命。在下無能,既不能殺了娘子,又殺不了外麵的妖孽。可是,在下現在,也鬥膽開個價碼出來,看娘子接不接。”   雲娘子放下茶杯:“你講。”   “娘子難道沒看出來,雲莊主的命,現在是捏在我手裏的嗎?”墨溶抖了抖手裏的繩索,“我拿令尊的命換娘子一根草,如何?”   雲娘子詫異地笑道:“我可巴不得這老不死的早一日咽氣呢!”   “娘子巴不得令尊早一日死,又不是沒有能力殺死,卻還留他性命至今,讓他不死不活地撐著,可見雲莊主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雲娘子愣了一下,冷笑道:“我還以為小意是好人呢。”頓了頓又道,“看她沒跟你回來,我就該知道裏麵有古怪了。她現在哪兒?”   墨溶道:“娘子自己的人,問我作甚?”   雲娘子盯著雲殘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墨溶見她一時不說話,忽然明白過來,雲莊主在轉著眼珠子,跟她說什麼。   雲娘子詫異道:“墨君,你倒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我是要怪你殺了我的丫鬟,還是要謝你替我除了叛徒呢?”   墨溶此時心裏轉過好幾個念頭。他一時衝動,倒沒想到這一點。雲娘子和雲殘雖然對立,卻有著旁人無法插手的交流方式。此時他是在跟兩人同時作對,如果這對父女忽然私下勾結起來,吃虧的還是他自己。想到這裏,他在手上加了一把勁,喝令雲殘把眼睛閉上。   雲殘不依,依然氣鼓鼓地瞪著他。   墨溶手勁兒一軟,將太師椅擲在地上。椅子翻了個兒,倒扣過來,雲殘像一條凍硬了的魚從籃子裏翻出來。他身體僵著那個坐姿,動彈不得,在地磚上硬硬地滾了幾滾,生生磕出了一臉一嘴的血,沿著嘴邊的法令紋一直淌下來。   林樾看著不忍,跑過去攙扶他,卻見老人的身體吱溜滑開。原來墨溶心思縝密,竟在雲殘脖子上係了一根麻繩,另一頭捏在自己手裏,如拴馬的套索。如此一勒,雲殘脖子上鬆軟的老皮都裹在了麻繩上,假如他能叫喊,此時一定還會發出嗷嗷嗚嗚的聲音。但林樾隻看見他嘴角又冒了幾個血泡子。   “隨便你,”雲娘子毫不動容,“隻是我想告訴你,如果你當真殺了雲殘,不僅我會遭殃,我們所有人都走不出這個壇城。”   雲娘子走出門外,道:“你們出來看看。”   此時是正午,屋頂上的天空卻泛起了怪異的紅色,雲朵像一塊塊傷口,瘀青醬紫,還在流血。   “你要是殺了這老不死的,”雲蕤說,“等不到你拿到那懷夢草,天上的血就會傾倒下來,把我們全都淹死。你要想用這同歸於盡的招數,我也無所謂呢。”   天上會下血雨?這聽起來簡直是無稽之談。他本來以為,殺死雲殘,報複會落在雲娘子頭上,但是照雲娘子的說法卻不是這樣。壇城外的妖孽難道有這麼可怕?這裏似乎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   雲娘子慢慢走到盤曲在地的雲殘跟前,似有無限的恨,想要用鞋跟碾他的眼珠子,卻又不敢。   “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你以為他就是一個活死人?壇城外麵那些妖魔鬼怪統統是他的走狗,他這裏掉了一根頭發,那些妖孽就要吃掉壇城裏的一個活人。不信,你再拉一拉你的繩套兒。”   墨溶猶疑著,動了動手指頭。   他以為天上會打雷。但沒有,那些血紅的雲朵依然在不停地聚集,然後他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遠方或者天上傳來,像是有很多的孩子在齊聲哭泣、叫喊,聲音緊密而尖銳。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到底這是在幻境中,還是在真實的壇城?   雲殘躺在地上,腿依然硬硬地蜷著,腳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指向天空。   “你說的妖孽,到底是指什麼?不會真的是一群鬼怪吧?”   “也可以說是鬼,一群冤死的鬼。”   “什麼?”   “哼。”雲娘子喃喃道,“口口聲聲要懷夢草,你到底知不知道懷夢草就是把人變成妖孽的東西?那些冤死的鬼,生前就通讀《曼陀羅經》,被洗清了記憶,忘記了自己是誰,成為雲殘的傀儡,雲莊主想什麼、要什麼,他們無不聽從。直到死後,他們的冤魂仍不能解脫,能量變得更大。你以為雲殘被關在地窖裏一動不能動,你就可以小看他?不是的,那些鬼魂還在聽他的話,還在護佑他呢。他甚至不用動一下手指、動一下舌頭,鬼魂們就知道他的欲念。那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有他們在,壇城外麵走過的每一個活人,都會被他們撕成碎片,嚼成渣滓,腸子和血流出來滲到泥裏,開出看似純白無瑕的花朵,那個花……就是懷夢草!”   墨溶的臉被如血天色和這些無稽之談映得通紅:“原來是這樣!”   “我早就想殺了雲殘這個妖孽的始作俑者,”雲娘子道,“可是我動得了他嗎?他當年為了防止白骨的反噬,將這壇城做成了一個結界,隻要我不出壇城,那些白骨也奈何不了我。但是隻要他死掉,這結界也就不管用了,我會立刻被荒原上的白骨撕成碎片。   “這老頭子可不是廢人,人家耳聰目明,心如澄鏡。你瞧著吧,為了你這一摔,壇城就是一片血海。”   墨溶盯著雲娘子的臉,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半晌,咬牙道:“這麼厲害,那我倒要看看,真殺了他,到底會有什麼好戲看——大不了同歸於盡。”   “你不怕死?”雲娘子道。   “拿不到懷夢草,與死何異!”   “碧眼哥哥……”一旁的林樾忽然道,“這些白花不就是懷夢草嗎?”   墨溶不覺眼前一亮。他是真的昏頭了,這屋裏屋外的白花,就是懷夢草,他伸手就可以拿,至於和雲家拚個你死我活嗎?   “不錯,壇城到處都是懷夢草。”雲娘子冷笑了一聲,“隻是這些小白花一出壇城就會枯萎,你拿了也是白拿,除非……”   “除非什麼?”   雲娘子瞥了一眼雲殘的老臉,笑著說:“除非你殺了荒原上的妖孽,奪回懷夢草的母株。”

真容   “墨溶,還有那誰,你們都是瞎子嗎?”   墨溶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女聲,連忙把手鬆開。   “什麼雲娘子,虧你們叫得親切,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   墨溶一驚,回頭一看,隻見一個黝黑纖細的影子輕輕躍下,恰巧擋在墨溶身前,卻直勾勾瞪著雲娘子,手中短劍出鞘,分明是要開打的樣子。   雲娘子一凜,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這女子輕功極佳,方才他們三人在院中講話,居然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雲娘子略一思索,忽然轉身回房。唐小謝卻比她更快,三步兩步晃到她前麵,一下子攔住,雲娘子略和她過了幾招,便知不是對手。這時林樾著急了,踉蹌過來,攔在兩人中間,喝問小謝:“你要幹什麼?”   小謝哧了一聲:“你們這些男人,沒見過美女還是怎麼?一點胭脂水粉就迷了眼睛,不辨雌雄。倒不看看她這張臉有多假!”   林樾根本就沒聽明白,隻顧攔著小謝。倒是墨溶怔了怔,往雲娘子臉上看了又看。雲娘子麵色蒼白,嘴唇倒是紅得有如一滴鮮血——是不是化妝過度,卻也不太分辨得出。   小謝一急,袖中抖出一個包裹,朝著林樾的臉砸過去。林樾本能地一擋,包裹彈開,墨溶連忙截住,抓在掌心。包裹上還沾著泥,墨溶狐疑地托在手中,另一隻手慢慢解開。   雲蕤看見那包裹,雙眉一挑,撲過來就要搶奪。墨溶卻比她快,閃開幾步,就用背擋住了她。雲娘子身量瘦小,無論如何也夠不著墨溶。她一時焦急,卻見林樾和唐小謝纏在一邊兒,於是瞅了個空,忽然閃開,一把抓住小謝的肩膀,喊道:“你若要拆包,我就殺了她。”   這本來是個壞招——墨溶拆不拆包,個中玄機都已被人知曉,小謝張嘴就能告訴她的同伴;再說,她自己武技不濟,根本不可能製住小謝。然而在這緊急關頭,其餘三個高手被她這一下,倒也唬了一跳。林樾更是呆住,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卻是墨溶第一個反應過來,嗬嗬冷笑一聲,忽然一揚手,包裹被抖落開,一群灰撲撲的鴿子飛上了天空。   那不是鴿子——   他們仰起頭來看。那是一些輕盈如紙的物件,在空中隨風盤旋,似乎閃著灰色的光。有幾張被風吹開,墨溶不由得啊了一聲。   緩緩地飄落。   墨溶揮手抓了一張臉,捏在手中撚了撚,忽然被咬了一口似的甩開:“人皮……”   雲娘子死死咬住幾乎滴血的嘴唇,浮出一絲陰冷的笑。墨溶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朝她臉上拂過來。   “別——”   話音未盡,她的真實麵孔已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是一張因為終年不見日光而青灰浮腫的臉,如被雨水泡爛的舊紙,歪歪扭扭辨不出原形,似乎比揭掉的麵具更不像一張人臉,輕輕一戳就會化為齏粉。   三人盯著這張臉看了一會兒,卻還是小謝發出一陣大笑——這張臉的主人,應該是個年輕男子,難為他裝女人裝得這麼好。   墨溶自是懊惱不已,而林樾眼中卻是深深的失望。   小謝好不容易忍住笑,問:“你到底是誰?”   “如果我知道自己是誰,還需要頂著別人的臉過活嗎?”那人木然地說,“背過《曼陀羅經》的孩子,都會忘記自己的過去,我大概是背得太好了……壇城裏,隻有雲殘的女兒可以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也隻有她才能在雲殘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那麼,已經忘記自己是誰的我,隻能變成她——這樣我至少還有一個名字。”   小謝和墨溶聽得目瞪口呆。墨溶忽然問林樾:“你不是說你記得很多事情嗎?那你還認得他不?”   林樾仔細辨認著這張虛浮不定的臉,那人亦殷切地望著他。然而末了,林樾隻能苦笑著搖搖頭。縱然他定力深,比別人略多記得一些事情,他的回憶依然是斑斑碎片,如何清點也找不回那人原來的名字。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既然你們都不知道我是誰……那又怎知我就不是雲蕤呢?”他的眼珠子是白茫茫的,裏麵空無一物。魂魄早已抽離,真身早已消亡,無論呼喊什麼樣的名字都無法為他招魂,隻剩下蒼白無力的軀殼在世間飄蕩,像喪禮上紙紮的童男童女。   “妖孽。”小謝嘀咕著。   他忽然停住了笑聲:“對的,妖孽。都是那個妖孽!”   “這個老鬼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他一腳踏在雲殘身上,狠狠碾了幾下,“他為了控製壇城,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化作了妖孽!”   在林樾的記憶裏,十年前一夜大火,使得壇城化為灰燼,但他並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他在堂屋的大櫃中沉沉睡去,醒來時已回到巫山。他急切追問著關於雲蕤、關於碧眼還有那些孩子的下落,師父隻是含糊其辭。雲蕤留在父親身邊,其餘的孩子全都解脫,雲殘亦不能再作惡。   那樁事情鬧出來之後,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壇城雲家以撫養孤兒為名,收養了一群小孩子修煉邪術,被巫山女發覺,出手救了小孩子們,又一把火燒了他的老巢。但巫山女一向深居簡出、寡言少語,她既語焉不詳,旁人也不能問她。事情的首尾終究如何竟成了江湖上一個不解謎團。亦有人暗中抱怨她多事,為了幾個小孩子竟搗毀了一個醫藥世家。雲家既敗,房陵州多少珍稀藥材從此斷了貨源——懷夢草就是其中一件。   林樾直到長大成人,仍舊念念不忘陷在壇城的雲蕤,巫山女無奈之下,放他自己回來尋找壇城。巫山女以為,雲殘已受重創,再也不能對付她這個武藝高強的徒弟了。孰料壇城雖敗,其凶險詭秘,比之當年尚有過之。   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無名氏的追述   大火焚燒了整個壇城,孩子們灰飛煙滅。   他們的青衣像暗夜裏的飛蛾一樣,伸展黑色的翅膀,直飛向淡淡星河;他們的頭發是墜落的星絲;他們的血肉在火焰中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氣息,這世間最純淨的和最肮髒的軀體,被焚燒時的惡臭並無二致;他們的白骨被熏成了焦黑色。   白骨裂成碎片,沉入河底,埋入深壤,滋養了房陵大山的茂林深樹、奇花異草。他們的生命因此墮入輪回的起點。

你的師父性情暴烈,又不通人情世故。她自恃武技高強,又得雲殊姑姑指點,來到壇城便直接找雲殘莊主要人,要放出全部的小孩。雲殘對她的武技和聲望有所忌憚,但雲家所恃者並不是武技,而是秘術。他全推不知,你的師父也就毫無辦法。   為了息事寧人,雲殘是打算放你走的,但在此之前一定會讓你忘掉一切。他離開堂屋,去萬樹園找你。所有的孩子都在朗朗背書,唯獨缺了你。而這個時候,你的師父卻把你從櫃子裏找了出來,你已經不省人事。你的師父心有不甘,一氣之下便放了一把大火。   看見火起時,雲殘莊主氣得幾乎暈死。高屋廣廈燒了可以重修,幾世人積累的奇珍藥材卻再也難得。看見他生了氣,我們當然暗暗興奮,想著趁亂逃跑,哪怕在崇山峻嶺之間輾轉流浪,也好過被禁錮於壇城中如行屍走肉一樣活著——說不定哪天被他的秘術弄死。有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開始往外跑了。   但是,雲莊主的手段雖不足以對付你的師父,收拾我們這些小孩子卻綽綽有餘。他和章先生拿出了刀劍,我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逃跑者就已經血濺當場。   大火已經燒到了萬樹園外麵。雲殘和章先生滿目赤紅,不知是血光所映,還是火光照耀。我們怕極了,不敢跑,也不敢上前,都擠在牆角互相抱著嚶嚶地哭泣。   情急之下,雲莊主大約有些不知所措了,卻是章先生先說:“莊主,事到如今瞞不住了,這些孩子都殺了吧。”   你們看見這老蒼頭死得很慘,未免覺得我心狠手辣,是不是?他死有餘辜!   他們果然大開殺戒,萬樹園變成了修羅場,我們既不能逃,也無力反抗,小雞似的被一個接一個拎起來,攔腰斬斷。兩把鋼刀因為連續砍殺而變得熾熱,血肉潑濺其上,升起騰騰紅霧。如今想來,他們再能耐,也隻有兩個大人,而我們幾十個孩子,最大的已滿十二歲,隻要齊心合力,是可以鬥過他們的。但年深日久的壓迫和訓練,使我們的懦弱和恐懼深入骨髓,以為他們當真是永遠不能戰勝的。   直到滴血的屠刀指向雲蕤。   我那時躲在雲蕤身後,亦猜想雲殘莊主是否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他已經殺得起興,皮肉鬆弛的老臉上蒸騰著瘋狂的汗氣。雲蕤迎著這張臉,平靜地說:“阿耶,別殺了。”   畢竟是父女,雲莊主稍微停頓了一下。   趁著這片刻的猶豫,雲蕤又說:“火都燒到窗戶外麵了,把人殺光再走可就來不及啦。”   章先生已悄悄往門邊挪動,雲殘拋下鋼刀跟隨而去。見那兩個魔頭走了,幸存的孩子們嘩然大哭起來,而這時雲蕤又說:“別哭,再不走我們也要被燒死了。”   窗紙熏得焦黃,嗆人的煙氣與滾滾熱浪堵住了門口。雲蕤掀開一扇窗戶,火勢暫時還未蔓延到那個方向,她說:“從這裏跑出去,一直向北,過一個小山頭,是姑姑的家。我們去找她和碧眼哥哥幫忙。”   這是我聽見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因為這句話說完後,我們忽然看見雲殘莊主折了回來,他並未理會我們尖叫著四散逃跑,一手抄起雲蕤,帶她走了。   當時我們想,這雲莊主是舍不得拋下他的女兒吧。   從火場中逃跑,並不是那麼容易,有人跌倒受傷,有人被火舌卷走。從萬樹園中衝出來,零零星星隻剩了十餘人。按照雲蕤留下的話,我們一直往北,尋找雲殊姑姑的家。可是除了雲蕤,誰也沒有去過雲殊家裏,我們在荒原上跋涉,精疲力竭滿麵煙塵,又害怕遇見雲莊主,又害怕狼群的偷襲。   直到暮色四合,我們才找到雲殊的居所,是在一片高地之上。回身俯視壇城,大火似已漸漸熄滅,黝黑廢墟間隻剩零星閃爍,如秋天河畔的螢火蟲,又如熏籠底下的金燼。我想壇城一定是燒盡了,雲莊主的房屋、財產,他收藏的書籍、藥材,全都付諸東流。那時你在哪裏呢,林樾?你大概早就跟著你的師父遠離這地獄了。你是最幸運的一個,雖無父無母,卻有一個無人可以得罪的師父。雲莊主招惹了你,真是他陰溝裏翻了船。可是那般好運豈能人人都有,即使是雲莊主自己的女兒,也隻落得那般下場。你算什麼,你隻是個逃兵。我們才是這世間的棄兒。   我們隻剩了三個人,因為猜不出雲殊姑姑會如何對待我們,所以未敢直接去見她。這邊似乎也大亂了,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我們溜到院子裏各自找地方躲了起來。一個人藏在花樹之後,一個人溜進了柴房把門鎖上,我看來看去,院子中間有兩個養魚的水缸,其中一個是空的,我就跳了進去。   剛剛進去,就聽見外麵激烈的打鬥聲。雲莊主竟然也來了,而跟他大打出手的人,就是他的妹妹雲殊。   他們在爭執著什麼,當時我不曾聽得明白,隻猜想雲莊主的家業和藥材都沒了,也許是想要雲殊姑姑分他一份兒。後來我才漸漸悟出,當時他們所爭的不止這些。   墨溶,你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你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若不是林樾提起,連我都沒有看出你就是當年的碧眼。你可知你的碧眼從何而來?那是令堂帶給你的。世人隻知壇城雲家的掌門雲殘是絕世高人,卻不知其妹雲殊的本領,更在雲殘之上。她婚後對其夫君指點一二,她的夫君又暗中傳授給了弟弟,隻這麼一點東西,就足以令墨家二郎以醫術聞名江湖,從而入駐圓天閣。   不過,墨溶,你大概永遠不知道令尊因何而早亡。因為將雲氏的獨門醫術擅自傳給外人,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被令堂親手殺死了。雲家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嗜血的。   在萬樹園中收集孩童用以修煉秘術,這原本就是雲殊姑姑想出來的法子。這對蛇蠍兄妹並不互相信任,為了切斷對方的退路,他們相約把各自的孩子也放在萬樹園中,雲殊交出了獨生子墨溶,雲殘交出了獨生女雲蕤。   也許因為墨溶是男孩子,也許因為做母親的對兒女的感情要勝過做父親的,總之,雲殊雖然表麵上放棄了墨溶,其實背地裏做了不少手腳。我想,她應該常年給墨溶吃了什麼藥物或者使了什麼法術,使他將來不至於真正被犧牲掉——也正是這種藥物或者法術,使得那時墨溶的眼睛都是綠的,簡直是山坳裏的野狼。雲殘就沒有為女兒做任何打算,也許是因為他蠢,也許是因為不愛。我們都不知道雲蕤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她也是早早去世,隻怕連雲蕤都不記得她的姓名和相貌。   這時候,雲殘的老巢被巫山女一把火燒掉,收集的孩童又死的死、散的散,多年經營毀於一旦,雲殘自是又傷又怒,一筆賬都算在巫山女身上,而他的同謀者雲殊理當同仇敵愾,出手相助。如果讓巫山女活著離開房陵州,雲家的老底就全泄露了。   可是雲殊斷然拒絕,並且不打算收容雲殘。她言語中無情無義,倒正是雲家人的做派。

他們吵了半天,我終於聽出來,原來巫山女根本就是雲殊姑姑引到壇城來的。   因為這一段時間,孩子們的記憶都快洗幹淨了,即將被用來修煉。雲殊終究是舍不得兒子,所以才誘使巫山女把徒弟寄放在萬樹園中,從而使她發覺真相。雲殊想讓巫山女在帶走林樾的時候,把墨溶也捎帶走。巫山女並不知道壇城的齷齪勾當裏雲殊也有一份兒。此時墨溶和林樾正在逃亡途中,筋疲力盡的雲殘主仆根本想不到要去追回。   不過,巫山女也可能已經起了懷疑,所以才把墨溶扔給了墨尋無,並未帶回巫山親自教養。   雲家兄妹在虛與委蛇了十幾年之後,終於徹底反目,大打出手。   當時我躲在水缸中,不知他們是如何打鬥的,隻知道最後的結果。雲殘和章先生兩個都不是雲殊的對手,雲殊以逸待勞,又準備充分,所以很快取勝。她有一種金針秘術,可以令人全身癱瘓,除了眼珠子哪兒也動彈不得,隻有拔出金針才能複原——你們猜得不錯,老章的那幾根針我給他拔了,我可不想親自伺候雲殘。而雲殘的那幾根針,當然還在他身上,起初是我不想拔出來,後來就長到肉裏去了。   雲殊姑姑呢?她消失了。   是的,消失。她離開這個世界了。你們猜不出是怎麼回事吧……是雲蕤。   雲蕤被她父親點了穴,一直背到了雲殊家裏。她的父親和姑姑大打出手時,她一直坐在邊上看著,也聽到了一切。   雲殊料理完雲殘和老章,就把雲蕤拎了起來,笑嘻嘻地對雲殘說:“七十二個無知孩童的血,才能養活懷夢草的花田,如今都被你搞砸了。養不出懷夢草,就無法向趙家皇帝交代,沒有趙家的庇護,任誰都能來房陵州采藥,我們雲家還有什麼優勢和特權?你枉為雲家嫡傳繼承人,把事情搞到這一步,要怎麼收場?”   雲殘當然隻有眨眼睛的份兒。   “你仗著自己身為嫡子,才繼承了壇城的一切。其實你哪裏比得上我?”雲殊冷笑道,“你這個草包,什麼都不懂。從今往後壇城沒有雲殘,隻有雲殊。隻有雲殊才知道如何養育懷夢草。”   雲殘眼珠子亂轉,顯然是在問“到底要如何養育懷夢草”。   雲殊淡淡地笑著,一隻雪白的手在雲蕤漆黑的發辮之間緩緩滑過:“哪裏要得了七十二個孩子,一個就夠了。”   到底是親女兒,事到臨頭雲殘終究流露出了崩潰的眼神。   “因為我已經找到懷夢草的母株。”雲殊笑著說,“哥哥,我用不著你了……”   然後我聽見撲通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水花劇烈擊打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我躲在水缸之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天漸漸亮了,露水濕透了我的衣裳。我實在忍不住了,頂開一角蓋子爬了出來。院落中一片血海,連柱子都染紅了,雲殘和章先生倒在地上,尚有氣息。我那兩個同伴早已不知去向。   雲蕤和雲殊亦消失不見。   我留意到院中的另一口水缸,記得原先那裏麵裝滿了水,如今卻是空空如也。我探著身子進去看,發現裏麵養著一叢紫莖綠葉的植物,藤蔓糾結如虯龍,其間開滿血紅花朵。那些花狀若牡丹、色如流朱,迎風微微顫動,媚態橫生,令我仿佛看見了雲殊姑姑瘋狂而機敏的笑容。   你問我雲蕤在哪裏。她已經死了,死在十年之前。她年幼的軀體變成一攤爛泥,渾身浴血,氣息全無,死得透透的。你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任何人見過那個場景都無法忘記。褐色的植物根須盤旋糾纏,裹住了她的身體,從中快速地汲取血肉。這個情景並未持續多久,她的身體就幹涸了,支離破碎。   而血紅的花朵不斷地盛開,蔓延,凋謝,飛舞。繁華如夢,塗滿了整個天空。

尋找雲蕤   話到此處,聽者俱覺得匪夷所思。墨溶想了想,問:“上次你帶我去的那個宅子,就是雲殊……就是我母親的房子?”   那人笑了笑:“你自己的童年舊宅,倒來問我!”   墨溶說:“你說的那個水缸裏麵,隻有一池錦鯉,並沒有什麼紅花。”   “錦鯉就是紅花,紅花就是錦鯉,它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謝謝你告訴我。”墨溶釋然笑道,“這再好不過了,我撈一條魚回去給歐陽覓劍,就算完成任務了。至於你們壇城的恩怨糾葛,我是不會再插手了。”   那人和林樾均感匪夷所思,連唐小謝都忍不住投來怪異的目光。聽完這樣一個故事,墨溶所想卻不是他的母親、他的過往,他念念不忘的還是拿到懷夢草。   “你既然這樣想,可以再去試一試。”那人微笑著說,“你一人不成,就帶上你的唐娘子——再帶上林樾也可以。”   墨溶終究還是遲疑了,上次他從漂滿錦鯉的水缸中跌入幻境,全靠小謝偶然救出。那不是輕易去得的地方。   小謝卻說:“我記得那個小屋裏有水缸,可是……並沒有錦鯉。”   “要喝了懷夢草湯,才能夠看見。”那人解釋道,“你想試試看嗎?”   小謝猛烈地搖搖頭。   “那你們就永遠拿不到懷夢草的母株了。”那人說。   墨溶和小謝對視了一眼,各自權衡利弊。   林樾對這番討論恍若未聞。山抹微雲,天粘衰草,天空中的血色越來越濃鬱。他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的雲殘,阡陌縱橫一樣的額頭流出渾濁血液,染透了青石板。他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把雲殘扶了起來,放在椅子裏坐好。看見他這番舉動,那人又笑了笑:“你的雲蕤就是被他們兄妹害死的。”   “我已經明白了。”林樾慢慢地說,“雲殊姑姑用雲蕤的屍體去養了懷夢草的母株。你說她已經死了,但我在幻境中曾見過她,她至少還活在夢裏,不管你說什麼,我還是會去找她的。”   那人笑著頷首:“你找到她最好,記得將她連根砍了再帶出來。”   林樾沒有說什麼,接過他遞上的草藥湯,一飲而盡,然後朝荒原那邊走去。   墨溶和小謝麵麵相覷。   見他們麵露疑惑,那人又說:“雲殘快要死了,一旦他咽氣,天上的血雨就會落下來。隻有砍了母株,才能解開這個死局,不然我們誰都走不出壇城。” 他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追隨林樾進入幻境。 壇城的圍牆很高,牆頭上隱隱能看見塔鬆,還有殘破的龍膽花。不知是何處工匠的手藝,牆上的泥灰抹得非常平滑,在晨光之下,竟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那是一麵水鏡。   ——鏡子?   墨溶猛然轉過頭。他不敢看,他害怕鏡子裏的自己。   他記得很清楚,後門在北邊不遠處。他認清了方向,沿著圍牆快速過去。他的輕功很好,圍牆腳下的狗尾草隻是輕微地顫了顫。隻有如此寂靜的清晨,才能聞到秋草氣息。   然後,那朵殘破的龍膽花再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他圍著壇城轉了一整圈。   門呢?門在哪裏?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嘶喊:沒有門……這裏沒有門!   墨溶攥緊了腰刀。他閉了閉眼,繼續,沿著圍牆行進。   一定能出去的。   一圈。   一定能出去……   又是一圈。   小謝皺眉道:“這又是幻術。” 幻術雖然可怕,但是內功的陽剛正氣也是絕對有用的。墨溶抽出腰刀,向圍牆猛地劈過去。   光潔如鏡的牆麵上出現了一道裂紋。他苦笑,真是幻由心生嗎?   墨溶推出雙掌,牆上的泥灰悄無聲息地紛紛下落,漸漸露出裏麵巨大的磚石來。磚石上麵,像是人為刻出了一個個突起,各自相距尺遠,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牆頂,倒像是專門給人翻牆用的。墨溶毫不遲疑,踩著磚牆就飛了上去。

天雨花      天已經快亮了,低空中飽含著鉛色的流雲。他是陰雲中最濃重的一點,停滯在沒有古人與來者的荒原上。他揮舞腰刀的動作機械而瘋狂,就好像摒棄了所有的疑慮,想把那化不開的迷霧劈開。劈開,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也好。   原野上綻放出白色的花朵,帶著稚嫩的淺笑,仿佛清脆的銀鈴撒落一地。   那都是白骨,細腳伶仃,一碰就碎掉。骷髏從劈開的黑色泥土裏雀躍而出,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直到天邊,直到荊棘把他們紛紛絆倒,死亡。   這宏大的骷髏之舞令墨溶雙膝跪倒。靜止的鍾漏,突然間倒灌起來,日輪墜入東海,流水返回高山,雨水升到天上。那些骷髏從跌倒的地方爬了起來,生出粉紅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膚,如同有一支畫筆在敏捷地勾勒,手足鬢發都漸漸清晰動人。   背影看上去,都是些九歲十歲的孩子的身量。他們起先默默無語,後來就開始喃喃地交談著什麼,聲音很是雜亂。林樾聽了一會兒,聲音漸漸連成一片。他聽得出他們在一起念著什麼,像是一段經文,很耳熟。誦經的聲音有如洪鍾入耳、醍醐灌頂、法雨天花,從頭頂上沉沉地壓下來,就像某種有形的實體,漸漸湮沒了整個空間。   “喂!”林樾用一種溺水者的姿態,衝著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   骷髏變作的小孩回過頭來,以一種冷漠的注視姿態——   可是,他們都沒有臉!   林樾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帶我們走吧……”   那些沒有臉孔的小孩停止了誦經,朝這邊奔湧,像旋渦一樣聚集起來。   “帶我們走吧,帶我們走吧……”   “啊……啊……”   他發出獸一樣的吼叫,滿眼都是白色的臉。當他拔出腰刀準備自衛的時候,忽然一道紅光閃過,腰刀竟然斷掉了。紅光如舞動的蛇一樣卷到他身上。   他狠狠地劈開那條“蛇”。   就在紅光瓦解的一刹那,頭顱劇烈地疼痛起來,仿佛那些骷髏在啃噬他的腦髓。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茫然地奔跑著,在沒有意識的荒原上,直到暈倒。   墨溶和唐小謝在迷霧蒼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他們似在雲中行走,上下四周都散發著冰寒的白光。壇城已經徹底消失了,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周遭渺無人跡,又似有無數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對著他們。   “這是幻象吧。”小謝說。   明知如此,亦隻能互相攙扶著前行。走了一陣,他們腳下漸漸出現了一條綿長的白石小道,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著去路。因為別無選擇,他們隻能沿著這條路徑前行。小謝忍不住回頭看時,發現走過的路徑又消失在茫茫雲霧之間,沒有了歸途。   不知經過多久,四周的景色漸漸浮現了出來,深山溪穀、枯樹寒鴉,俱是墨色,宛如未經著色的山水畫,筆墨在宣紙上幹涸如沙礫,又如死亡的軀體漸漸褪去了血色,肌膚青白浮腫。   路的盡頭是一處矮亭,狹窄僅可容膝。唐小謝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墨溶道:“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如果既找不到雲蕤,又出不去,怎麼辦?”   “假雲娘子說過,藥湯的時效到了,我們自然能出去的。”唐小謝倒是毫不擔心。   “你信他?”墨溶嗤笑道。   唐小謝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出不去了。”   墨溶也反駁不了她。他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雖然經過了如許波折,還是心心念念要拿到懷夢草才能回圓天閣去。盡管事到如今,歐陽覓劍到底為什麼非要這個神草,似乎也成了一個謎。   亭子下麵有一灣清溪,溪流湍急,卻聽不到一點流水潺湲之聲,隻見嶙峋白石從水底生出,如叢叢白骨。墨溶跳到岸邊,拔出“易水寒濤”劍,在水中清洗了一番。唐小謝看了一會兒,道:“你用劍把水流切斷了試試看。”   “抽刀斷水?”墨溶道,“別開玩笑了。”   唐小謝鄙夷道:“剛才我分明已經看見流水斷了幾下,你竟沒有注意到?”   墨溶依言,將劍鋒朝水流中間割去。   果然,流水凍粉一樣被齊齊切開,圖畫被裁剪,琉璃被擊碎。墨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裏的流水是凝固的,時間是靜止的。   “或者說,”唐小謝道,“這個荒原上的時間從未流逝,隻是漸漸在褪色。這樣也好,我們能找到最初的雲蕤。      雲蕤一直在等著他們。   野有蔓草,白露沾衣。道路的盡頭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墳塋,墳頭坐著一個小小的女童,正在撕扯著什麼,並將撕爛的碎片一片一片擲入麵前的火盆中,連那火焰亦是白色的。   隻有女童的藍色衫子隨著白焰的舞動而飄拂,她幼小的背影有如風中一朵顫抖的鳶尾花。   唐小謝怔了怔,不知如何開口,轉而望著墨溶。   墨溶擰著眉毛道:“墳中是什麼人?”   女童並沒有回頭,隻是聲音清澈地說:“所有人。”   墨溶還想問所有人是指哪些人,唐小謝已經悟出來了,一把拽住他往後退。 女童緩緩地站起,轉身,她的臉是不出所料的潔淨和美麗,隻是眼眶裏是空的。暗藍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直至漲滿整個天空。   天黑了,暗藍色的夜空中星子閃爍,是她衣襟上的露水。她的麵孔化作天邊一輪皎皎明月,其上眉目如山河秀麗。   長夜浩浩永無止境。在這個夜晚之外,長河將會隕落,旭日將會重生,春花將會凋謝,秋林將會霜染,青絲化作飛雪,紅顏轉眼枯骨,世代更迭,桑田滄海,時間不會停止流逝的腳步。但唯獨這一個夜晚之中,悲傷沒有完結,黑暗永無邊際,時間的開端與終點嚴絲合縫,成為一個美滿的輪回,一旦踏入,再也不能離開。這是懷夢草中的世界,是雲蕤的夢魘。   墨溶一眼瞥見天邊尚有一束亮光,忙不迭地朝那邊飄去。天上的圓月似乎微微一笑,拎起了裙擺。最後那一線縫隙亦合上了,大地沉入黑暗。 “別!”唐小謝大叫了一聲,“我……我可不在你們所有人之中!” 她心知說這些全沒用處,不免後悔跟著墨溶進來了。

那假雲娘子把藥湯給他們,豈能有好意?墨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懷夢草早已亂了心智,而她為何非要混進來——無非是那點爭強好勝心吧?

如今真要不明不白地困死在這裏嗎?

所謂絕世武技、無雙智謀、江湖第一門派的背景等等,在這無邊無垠的黑暗之中,全都不值一提。那輪失去了生氣的皎皎圓月,才是這個世界的唯一主宰。

雲蕤——如果那輪圓月是雲蕤,那麼從天空中慢慢降下的烏雲就是她即將摩挲大地的手掌。滅頂之災降臨,墨溶高舉著易水寒濤劍,似乎想要在雲層中劃出一道逃生的裂隙。

傻透了,唐小謝心想。她四顧尋找機會,果然在墓碑的下麵看見嫣紅欲滴的一叢草,枝條飽滿,狀若珊瑚。

“懷夢草!”她低聲驚呼起來。

墨溶也看見了,掉轉劍鋒向那草叢劈過去。小謝未及阻攔,劍鋒便沾上了鮮紅的草葉。

那懷夢草的母株被割下一刀,像血肉之軀似的流出了紅色的液體。它渾身顫抖,似是極為痛苦,枝條不住地扭動舞蹈。唐小謝不禁有些害怕。墨溶卻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草株的根部。

草葉忽然暴長,伸出千萬根藤條,漫天飛舞,天羅地網地蓋了下來。唐小謝連忙拔出匕首,墨溶也用長劍連連劈砍——都是白費力氣,不一會兒,兩人就被死死縛在花下動彈不得。

“這下真要做花肥了。”小謝苦笑道。

天上的那輪圓月變大了一些,似乎是雲蕤低下頭來察看兩個新的俘虜。風中有隱隱的鈴聲蕩漾,像是零落的嘲笑聲隔著天幕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

懷夢草還在生長,很快蓋住了臉,連口鼻都堵上了,唐小謝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再有一刻她就要死在這莫名的黑暗絕域裏了……

天邊似乎又出現了一絲白光。唐小謝心中一喜,難道雲蕤起身離開了嗎?

那白光卻微弱不定,漸飄漸近,像一朵蒲公英隨風飛來,原來是一個人影。

“是那個傻子!”墨溶亦看見了,不覺頹然道,“就不能來個有用的人嗎?”

唐小謝瀕死的心中卻燃起了希望。她看見林樾步履沉著,手中捧著一堆長長的、白色的東西。

“林樾!”她大聲叫著,“救我們!”

林樾走到近處,卻並未看他們一眼。

墨溶待要說什麼,被唐小謝一眼橫過來。林樾徑直走到墳墓跟前,雙膝跪下。他們以為他要叩拜,不料他竟一掌推向字跡漫漶的墓碑。碑石年深日久,早已朽爛,一擊之下,頓成齏粉。

漫天煙塵漸漸散開,夜色朦朧中那人正瘋狂地揮舞著白色的條狀物,一下一下地挖掘著墳塋的封土。

唐小謝張大了嘴,卻不敢發出一星半點聲音。林樾手中挖墳的工具,竟是一根白骨。

她仰頭看看天上,圓月側過臉看著這邊,似緩緩地逼近,輪廓顫巍巍抖動著。“林樾,”她不覺道,“動作快些。”

林樾掘墳的速度隻會更快。不一會兒,一具金漆剝落的棺材從坑底起了出來,還帶著重重露水,濃烈的腐朽氣息嗆得唐小謝和墨溶淚流滿麵。

“你這是要做什麼?”墨溶忍不住抱怨道。

林樾不理他,卻奪過了易水寒濤劍,沿著棺蓋的縫隙仔細而快速地劈了過去。

那一定是雲蕤的墳墓,唐小謝想著。有那麼一刻她竟然覺得,棺蓋掀開時雲蕤會從棺床中緩緩坐起來,衾枕朽爛衣袂斑駁,卻依然肌膚晶瑩,巧笑倩兮——她是少年心中不死的雲蕤。

連那空中的圓月亦垂首注視,風亦停止了呼吸。

林樾將雙臂伸入棺床,有如從深淵中撈取明月的影子。他小心翼翼捧出的,並不是雖死猶生的少女軀體,而是實實在在一具白骨,不再有一寸血肉、一絲生氣。一頭蓬亂的烏發從天靈蓋上滑落,她死了多年。

“雲蕤,雲蕤。”他低聲說,“我並沒有忘記約定,跋涉千裏回來找你。可是……”

他的雙手覆在那空洞洞的骷髏上緩緩摩挲,似捧著生人的麵龐,似期望時間能夠倒流,雨水能夠回到天上,白骨能重生新肉。

然而白骨像夜的黑色一樣,不容置疑。

唐小謝和墨溶心中同時湧出巨大的恐懼:這下大概是真的沒救了。他們這樣想著,隻見天上的圓月似乎猛烈地抽動了一下,便如醉酒一般漸漸漲紅,滿麵猙獰血絲。小謝著急道:“林樾,你看看天上,看看天上。”   少年順著她的指示看過去,血紅的圓月亦警惕地注視著他。他瞬間明白了,眼中全無畏懼:“雲蕤?”   他仰麵迎向迫近的圓月,目光平靜如同冬日的湖水,光亮如新磨的明鏡,這使得他年輕的麵容熠熠如神明。小謝第一次覺得這近乎癡傻的少年竟有一種洞徹過去未來、天地萬物的智慧與悲憫。   他的嘴唇動了動,滿懷重逢的欣喜迎向她,卻是向她做最後的告別:“……可是你終究已經死了。”   雲蕤的臉破碎了,如同精美瓷器因淬火而開片,而碎裂,片片分解,被手碾碎、被風吹拂,散落至天涯海角。而那遮蔽天空的藍色衣衫亦漸漸稀薄,至能看出織物的經緯,至透出淡金色的晨光與天邊的朝陽。   天漸漸亮了,而雲蕤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開始他們以為是什麼地方起了大火,灰燼被風吹到此處,粘在發間不免有一夜白頭之歎。後來他們撣下灰塵細看,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墨溶說,像是有人在燒什麼東西,像是骨灰。   小謝說,像是雲蕤的臉的碎片。   林樾說,那是一種白色花朵的花瓣,譬如佛經所雲之曼陀羅。

尾聲   最後大約還是墨溶說對了。他們回到壇城時,發現這座垂死的莊院終於消失在灰燼之中。第二場大火比十年前更為徹底,方圓十裏再無一件活物。   墨溶和唐小謝把大宅翻了個遍,隻找到一具斷腿的屍首,雖已燒成焦黑一團,大致還能認出是雲殘。仆役們想來都已經及時跑了,而那個假扮雲蕤卻忘記了自己姓名的人,亦失去了蹤跡——也許正是他放的這把大火。   “這兩個男人真傻。”小謝不禁想到,“居然被一個假女人騙得團團轉,卻把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拋在荒原上不顧。”   墨溶並沒有再去追查雲殊的事情,也許他覺得不值得,也許他寧願不知道。從幻境出來之前,他終於掘出了懷夢草的母株。他用油紙將草葉包好揣入懷中,喜不自勝。此次回圓天閣,歐陽覓劍必定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你說,”他試探著問唐小謝,“閣主尋找懷夢草,究竟是要做什麼呢?”   唐小謝不想搭理他,扭過頭去偏偏對林樾說:“隻聽見你叫林樾,卻不知你姓什麼。是姓林嗎?”   林樾並沒有完全從回憶中蘇醒過來。他神情木然,不像是聽見了她的問題,嘴唇卻蠕動了一下。   小謝聽不清,隻猜得他似乎說了個“江”字。   “那麼……江少俠……”她緩緩道。   他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搖了搖頭截住她的話:“我們就此別過吧。”   唐小謝不免悵然若失,挽留的話還未說出口,他已轉身離開。   “你莫非還想帶他回圓天閣?閣主可不喜歡巫山的人。”墨溶皺眉道。   唐小謝瞪了他一眼。   墨溶側過臉,沉聲道:“他就是一個瘋子,一派胡言亂語。我小時候……幾曾認得過他?”   他怕的是這個。壇城雖已消失,雲家姊弟亦已毀滅,但《曼陀羅經》之流毒、萬樹園的餘孽卻遠遠還不能從這世間消弭。   如此想著,唐小謝不禁猜想那林樾又將去往何方。遙岑遠目,煙樹迷茫,不辨方向,唯有一痕淡墨溶化在房陵大山的渺渺雲霧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