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主兒出來了呢。”小意微笑道。 水缸中的錦鯉都消失了,水麵映著清亮的長空,每個人的臉都清清楚楚。 雲娘子點頭:“看來我沒猜錯。這一個小林樾才是至關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麼都忘了。沒用的人,留著他平添麻煩。” “娘子的意思,”小意試探著,“這就把墨溶殺了?” “嗯。”雲娘子點頭,抓了金剛杵出門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殺墨溶,連忙提腳跟上。 然而關押墨溶的那間暗房裏,一個人也沒有了。 “跑了?”雲娘子驚詫。 “真的呢……”小意慌慌張張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個腳印都沒有留下,“捆得那麼結實,他怎麼跑掉的,莫非有內賊?” “怎麼辦?”雲娘子惱怒了,沉下聲音嗬斥著,“沒有人血,懷夢草馬上就要壞掉的,到時——” “娘子,”小意打斷了她的話,語氣裏也隱然不滿起來,“這不能怪奴婢……壇城如今這個樣子,根本沒有人手啊。” 雲娘子橫了她一眼。 “臨時找不到墨溶,”小意輕聲道,“其實老章一直都還在……” “不能動那個老章,不然雲老頭子要跟我們拚命的。” “轎夫還剩三個。” “先用掉一個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幾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過娘子手裏的金剛杵。“使用”轎夫這樣的事情,雲娘子不可能親自動手的。 “弄完了趕緊回到這裏來,我們一起去找那個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著金剛杵退了出去,出門時不經意地瞟了雲娘子一眼。雲娘子臉上妝容濃重,看不清什麼表情。 關押墨溶的那間屋子,就像早已荒蕪的壇城裏的每一個房間一樣,簡單到了極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雖然小意認真地翻找了一會兒,但其實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這裏。雲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氣,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戶邊上,推開窗扇,往外張望。 “難道是老頭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著。可是,這些年雲殘何曾能夠從她手裏帶走一個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雲娘子給他灌了三杯懷夢草湯,將他誘入水缸中的幻境。這三杯湯少說也能管上十天,怎會這麼快就讓他自己跑了?是懷夢草的藥力在減退嗎? 還是要盡快找到母株才行。雖然墨溶已經醒轉,那個叫林樾的還在幻境中遊蕩——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關鍵還在小林樾,讓他在裏麵繼續走走好了,說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處。” “萬一——娘子,你可別怪我烏鴉嘴,”小意笑道,“萬一,連這個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豈不是糟了糕?” “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雲娘子冷冷道,“我早就無所謂了。” 林樾的夢 小林樾醒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舊睡在角落裏屬於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頭,看見其他的孩子都已經躺到了各自的床上,蓋著白色被單。窗外陽光明媚,他想這應該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閉了眼,發出均勻的呼吸。昏迷之前,彌漫在這間屋子裏的恐怖感已經消退了。沒有任何旁人視線的空間裏,他這才略微心安,於是靜靜躺倒,望著天花板。這時他覺得餓了,可惜,已經錯過了午飯。 饑餓的感覺一旦從恐懼後麵探出腦袋來,就會肆無忌憚,愈演愈烈。可是他沒有那個膽子起來找吃的,隻能默默忍著。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仿佛有人在密語。 本已平靜的心,一下子又抽緊了。 他揪住被角,一麵不敢聽,一麵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豎起了耳朵。 是他們在密語,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個。 話語聲十分低沉,但卻沒有上午那種氛圍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鄭重地商量著什麼。但聽不清具體內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撐了起來,一抬頭,正好撞見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他又吃了一驚,嚇得呆在那裏。 他看見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個和他年紀相若的小女孩。不過這女孩並沒有躺在某一張床位上,卻是悠悠地坐在正對著小林樾的一個窗台上晃著兩條腿。窗台下那個鋪位上竟然圍坐了三個男孩子,仿佛熱切地擁著一個首領。此時他們停下了議論,一齊看著小林樾,頗為嚴肅的模樣。 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們那張床鋪上的枕頭,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小林樾立刻翻開自己的枕頭,下麵藏著一個油紙包,包裏麵是三隻尚且溫熱的素餡饅頭。饑餓的他顧不得那麼多,立刻往嘴裏塞了一隻。 女孩見狀,粲然一笑,她背後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陽光,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溫暖。 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淚,他張了張嘴,要說些什麼。這時忽然傳來了一陣布鞋的腳步聲。 隻在一眨眼間,三個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鋪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樣。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饅頭一股腦塞入嘴裏。 再抬頭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經消失了。 雲蕤沿著壇城的小巷一路跑去,並未留意到身後跟隨的眼睛。十七歲的林樾獨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搖曳的背影,過往的歲月真切地擺在眼前——然而哀傷失落中,這場景變得如此恍惚,他動蕩的心情已經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對梳得細細的辮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處漸漸消融。 時年七歲的雲蕤和七歲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見,日光如雪,銳利地劃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明明早就模糊了的遠年舊事,是誰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這一切? 七歲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這遮天雲霧之中嗎?
水麵上蕩漾著天光雲影。雲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水中的鏡像。十七歲的林樾踉蹌而行,顯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樣,令雲娘子有些擔心。小意回來了,說轎夫已經殺死。雲娘子點點頭,領了她出去,說一定要把墨溶抓出來。 “那個人怎麼辦?”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讓他慢慢找。”雲娘子懶懶道,“找到懷夢草的母株,就殺掉他。”
現實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蘆草編成的幃蓋遮擋了他。通過小小的縫隙,他能夠看見雲娘子影影綽綽的樣子,並且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雲娘子和小意的對白。 他感到驚詫,不過仔細盤算下,又有些寬慰。倘若雲娘子是個足夠有經驗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來這個雲娘子確實隻懂得殺人而已。 主仆二人出去之後,墨溶輕巧地從房梁上下來。 他還記得夢境中的情形,那個迷失的少年林樾說了許多奇怪的話,其中也許有解開壇城秘密的鑰匙。 他得把林樾找出來喚醒,好好盤問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會用金剛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實的壇城並不像夢境裏那麼容易迷路,也並沒有太多礙手礙腳的仆人,所以找一個被關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難。 很快,他就在一間小柴房裏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 林樾就像一個困倦不堪卻被人從夢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發現周遭的改變,就被一隻鐵鉗一樣的手拖入了現實。 當他看清了墨溶那張緊繃的臉,不由得手腕一滑,靈巧地脫出了對方的控製,擺出一副防禦的姿勢。 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對他剖白,不料林樾卻先悟了過來:“碧眼哥哥,你……” 墨溶愣了愣。夢中曾出現的這個稱呼再次喚起他的疑慮:林樾不像是說謊的人,而雲娘子所言也當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 林樾抿了抿嘴,隻是瞪著他。 “你不承認也沒用,我看出來了。”墨溶一字一句道,“這壇城裏應該幾乎沒有人了。莊主還在,不過我不知道他藏在什麼地方,估計他不敢出來。能動手的人就剩我、雲蕤主仆,還有就是你。雲蕤主仆兩人不是好東西,我得和她們鬥一場,你得幫我。” 林樾一臉茫然:“為什麼我就應該幫你?” 墨溶實在忍不住了,教訓道:“出來走江湖,就該懂規矩。我是圓天閣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們兩家雖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這壇城從來就是個旁門左道的地方,何況這雲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現在是個什麼角色,我們都不明白。我奉圓天閣主之命來壇城找草藥。現在事情麻煩了,我們倆要齊心合力才能走出去。” 林樾慢慢地說:“我知道圓天閣,可那和我沒關係。” 墨溶閉了閉眼:“你看不起圓天閣也好,她殺了我,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你。她是個心如蛇蠍的女人。” 忽然,林樾臉上浮出一個奇異的笑:“我一點都不意外呢。” 墨溶駭然。 “我千裏迢迢來找她,當然想看到她平安喜樂。可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十年,她當真變得殺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 語氣中徹骨的悲涼是墨溶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你到底在說什麼?” “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 注定了什麼?記憶的無力感再次襲擊了墨溶。仿佛真有什麼東西早已注定,他卻找不到這句話的源頭,隻是茫然追問:“為什麼?為什麼是注定的?” 林樾搖搖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這樣一個名字。你說我早年的經曆有古怪,我卻什麼也不記得。你來告訴我,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都忘了。” 一邊說他一邊竟有些惶恐。八九歲時的記憶,真的有些刻板蒼白。假如說,幼年時代的事情總不可能記憶完全,可為什麼記得的事情也透著一種虛構的氣象? 林樾抬起頭,看著那雙滲透著隱約綠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還記得《曼陀羅經》嗎?” 《曼陀羅經》? 墨溶心中一震。 “如是諸佛,各個安裏無量眾生於佛正道。一一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為十方說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億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華中,出三十六百千億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黃朱紫,光色赫然,煒燁煥爛,明曜日月。又眾寶蓮華周滿世界,一一寶華百千億葉,其華光明無量種色……” 這就是《曼陀羅經》?聽起來,跟他在寺廟裏聽到的佛經沒有什麼不同。 “是的,你當然不記得了。”林樾苦笑著,像是自言自語,“你不是萬樹園的孩子,你隻是聽見我們念過,即使當年印象深刻,現在也該忘得差不多了。” 若在以前,墨溶聽見林樾這種說法,定然認為他又在夢囈了。然而此時,墨溶卻明白,他說的也許是真的。 “這段經文很長,一遍念下來,要花費一個多時辰。不過我們每天都要念一遍。日複一日,即使是如此複雜的經文,最後也是人人倒背如流。 “碧眼哥哥,其實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有家的。然而我們卻是無父無母的孩子,被雲莊主收留教養。雲莊主有錢,有學問,又是個居士善人。我們做他的孩子,也要跟著吃齋念佛。 “很多年以後,我已經回到師父身邊了,過往的記憶漸漸變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時間過了多久,這一篇經文我還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 “就是你剛才背誦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見他繼續,不得不提示他一聲。 “不過,如果可以,我寧願永遠不記得這個東西,就像你一樣。永遠不記得。”林樾說,“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後要聽雲莊主和章先生講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覺得好玩,次數多了,就感到無聊。再後來,佛經都背下來了,甚至雲莊主的那些講解也都能夠一字一句地銘記在心,然而念經——講課這種相同的事情,還是天天在重複。我們有的人就害怕起來。” “為什麼?” 林樾盯住慘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語聲依然浸透著絲絲恐怖:“因為,我們發現,自己的記憶漸漸地消失了!” 墨溶不解:“你們不是都能夠把這個經文倒背如流嗎,為什麼又說記憶消失了?” 林樾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記憶,指的不是經文,而是我們這些萬樹園的孩子各自的回憶。這東西一遍遍背下來,最後就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們各自的記憶。或者,可以打這樣一個比方:我們自身的記憶就像一幅畫,好好地放在那裏,而這個經文……這個經文就像一潑濃墨,塗抹在畫麵上。原本的筆跡都看不見了,放眼望去,隻有無邊無際的一色漆黑……” “有些言過其實吧?”墨溶道,“那時你們不過七八歲。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記得自己那個年紀的事情。再說,都那麼小的孩子,有什麼事情非得永遠不忘的?” “不是這樣的,”林樾聲音不大,反駁著,“不是你說的那樣!” “呃?”墨溶躊躇著,他好像激怒了林樾。 “根本不是這樣。”林樾快速地說,“我們進入萬樹園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樣的孩子,各有各的經曆。有的人愛笑,有的人會講故事,有的人能唱戲。雖然很多都是流浪兒、小叫花,可是我們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裏不足一提,可是對於我們自己來說卻是無比珍貴的,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忘掉?” 墨溶呆了呆。 “如果忘掉了所有的過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來,那麼,所謂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林樾注意到這一點,收住了聲音。 “當時,你也是叫小花子嗎?”墨溶勉強問道。 “我不是,”林樾說,“我是被師父帶過來,寄養在這裏。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經全部忘卻了,你連我都不記得,也不記得雲蕤。可是照理說,你不會這樣的。” 墨溶努力搖了搖腦袋,說:“十歲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記得。我以為這是正常的,我並不是什麼聰明孩子。” “你本來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林樾低聲說。 “是嗎?” “是啊,”林樾說,“你年紀最大,頭腦又最好,又沒有讀過那麼多的經書。我本來以為,你會記得最完全。” “為什麼我讀得不如你們多?” “因為你還有個母親護著你。” “我有母親?”墨溶心中一緊,一直以來,他以為墨尋無叔叔是他唯一的長輩。 “嗯……”林樾說,“不過你家大人很少露麵,而且……” “而且什麼?” “她好像和雲莊主是一夥的。”林樾輕聲說。 墨溶更加迷惑了。 “因為這個,我們一度討厭你呢。可是後來玩熟了,又都很喜歡你。” “是嗎?”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童年是在圓天閣中度過的,孤獨地練著武技。難道眼前這個纖秀的、有些神經質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時代的朋友? 還是——“很喜歡你”的朋友? “怎麼跟你們玩熟的?”墨溶繼續追問。 林樾輕輕地笑了,一陣暖意從唇角邊溢出:“因為那時候的你特別勇敢。我們都不敢說的話,你敢說;我們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 “我這麼英勇嗎?”墨溶也笑了。 “是啊,不過你也就是膽子大。”林樾微笑著說,“要說主意最多的,還是雲蕤啊,她才是我們的頭兒。” “雲蕤……是那個女殺人狂?” 林樾的笑容頓住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墨溶揉了揉太陽穴。林樾的話聽起來像是一場夢境,可是他卻以如此懇切的語氣說出,望著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於偽裝,那就一定是發瘋了。 其實,他希望,林樾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就是真的。
門開了。 沉浸在回憶中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來者是小意,劈頭就說:“娘子來找你們了。” 聽見“娘子”兩個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逆著光的方向,雲娘子的身影看起來有些撲朔迷離,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仿佛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這種微笑,有一種化解萬物的盛大。 她抱著那根金剛杵。金剛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閃閃爍爍,紅得晶瑩欲滴。 “你們倆都在呢。”雲娘子的聲音沙啞而甜蜜。 墨溶毫不猶豫地拔出了佩劍。 那是圓天閣前任閣主歐陽軒送給他的“易水寒濤”,號稱砍人不沾血。此劍曾雪藏經年,自墨溶出道以來,方重現江湖。 名劍月光般的清輝,一時間壓過了金剛杵肆無忌憚的紅。 雲娘子伸出一隻細瘦的手,那手上戴著精細絲綃手套,雪白得如同失盡血液的羔羊。這隻手就在紅殷殷的金剛杵尖端撫玩著,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鋒利似的。 墨溶扭頭望著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 林樾呆了呆:“要打嗎?” 墨溶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轉過臉,專心致誌對付雲娘子。 雲娘子施施然舉起了金剛杵,她動作極慢,慢得墨溶連躲避的必要都沒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將扼住她的咽喉時,金剛杵的上方忽然綻開一朵絢麗的花。 花雨鋪天蓋地而下,圓形的花朵瞬間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飛速旋轉的鐵輪,對著墨溶的天靈蓋砸下來。 林樾早已見識過這東西。他輕功極好,瞅準了輪子的空隙閃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 雲娘子沒有追上來,她的身影在飛輪的舞蹈之間迅速變小,臉上猶自帶著冷笑。 墨溶掙開林樾的手。他滿心窩火,自己居然打不過那個雲娘子,而林樾卻能夠在一招之內解了圍,救出自己。 那個少年,腳步飛快,揚起的長發一絲絲拂到墨溶臉上。雖然掙開了他的手,墨溶還是緊緊跟在他身後。他居然覺得有點吃力。這個少年的輕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門何派,隻覺得他的腳舞動得令人眼花繚亂,衣角輕得像一片閑雲。 “我們隻能逃跑嗎?”墨溶勉強追到他身旁,悶悶地說。 “跑著試試看吧。”林樾說。 “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個妖女。” 林樾聽見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說:“我真的不想動手。” 這少年雖說是好脾氣,可是他若說不想動手,估計也無法勸誘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麼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窩囊了吧。 墨溶站了站,回過頭。 那妖女仍舊抱著紅色的金剛杵,倚著門框,遠遠望著兩個亡命之徒,白淨的臉上還掛著一縷微笑。 墨溶竟然被那個笑意激出了一個冷戰。 “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 他們再次轉到了那堵圍牆下。墨溶的腦袋嗡了一聲。 “跑有什麼用?還能跑到哪裏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 林樾看看墨溶,不說話,又抬起頭,看看壇城的圍牆。 灰白色的石牆,在灰白的天宇下,顯得危聳無比。 一朵紫色的龍膽花從磚縫中伸出來。風吹過,細長的花瓣微微顫抖,就像美人麵上忽起漣漪,露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微笑。墨溶一躍而起,伸手扯下了那朵花,揉了個粉碎,擲在地上。 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皺著眉頭說:“我們出去吧。” “不能出去。”墨溶說,“外麵是幻境。” “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說,“我們隻能到那個幻境去了。” 墨溶瞪了他一眼,剛要說什麼,忽然明白過來。 這個壇城的四周布滿了無涯幻境,處處荊棘陷阱,可是那裏大概也是雲娘子唯一不能操縱的地方。她不能走進那個地方。所以,她要征集一個又一個少年進去冒險。 “隻有這個辦法了。”林樾輕聲說,“試試吧,不然我們隻有被這些輪子軋死的份兒了。” “嗯。”墨溶連連點頭。這個看似單純柔弱的少年,其實……也很有心計的啊……他不禁想到。 不過林樾雖是這麼說,卻也如同墨溶一樣,還在猶豫。畢竟,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幻境究竟從何而來,而且也誰也不清楚,進去了怎麼出來。 然後,他像是在對墨溶講話,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也許答案就在那裏麵。” “要不……”林樾猶豫道,“咱們分頭看看……” “也好。”
小謝 “這麼說,在我到來之前,你對壇城的了解,並未超出閣主所知?” 墨溶朝小謝望了一眼。這女郎的臉上,照例又是那種他所熟知的聰明自負、不知憂懼。他心裏笑笑,麵上卻苦著點點頭。 小謝皺著眉,半晌說:“以你的聰明能幹也陷入謎局抓不住頭緒,可見真是個大麻煩。看來,你叔叔說的是對的。” “叔叔說什麼了?” “墨醫生說,壇城很是古怪的。” “那當然。閣主此次派你來,到底都交代了些什麼?” “自然是要我助你早日拿到懷夢草——你皺眉頭幹什麼?放心,閣主的原話是,拿不到懷夢草,也要把墨兄弟好好地帶回來。” “那麼他不追究我私離圓天閣的罪過了?” “不,據我所知,閣主本來就想派你來,你自己不等命令就走,閣主覺得你建功心切,其實心裏還挺賞識呢。” 換了別人說出這樣的話,墨溶隻怕要嚇出一身冷汗來。但唐小謝不同,她並不是圓天閣中的人,與那些紛繁的權勢爭奪從無瓜葛,她嘴裏說出來的話,隻怕還信得。 既然歐陽覓劍似乎並未動怒,那麼——“可惜我要辜負了閣主的厚望了。迄今為止,我對於壇城的情況還是一頭霧水,沒找到下手處,實在是慚愧得緊。” 小謝低了會兒頭,一邊想,一邊說:“照你的說法,到目前為止,你在壇城裏一共也就遇見了五個人,並不多。 “首先是雲殘莊主,按照我們的了解,他也是《曼陀羅經》的作者、壇城說一不二的主人。可是,他已經人如其名地殘了,看樣子還被軟禁了起來。他有個姓章的仆人,照顧他的起居並且從他的眼珠子裏麵讀出他意思。這兩人也許是解開謎底的關鍵,可惜都是風中殘燭,加在一起也沒多大能耐。最可氣的是,他們隻露一麵就再無下落。看來不僅雲娘子對他們嚴加控製,他們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 “再就是雲娘子主仆兩個。按照你第一天進來時雲殘的說法,是雲娘子囚禁了他。自己養的女兒反了水,這其中又是為了什麼呢?那個雲娘子讓你自己去找懷夢草,後來又改變主意,打算殺了你,大概是看你不夠得力,又有二心,留著也是麻煩——荒原到底有什麼古怪呢?你說你隻看見了一個不明來曆的紅衣女子……”
分析到這裏,唐小謝忽問:“咦,他們家總有個把粗使仆役吧?我不信雲娘子自己燒火做飯。” “有倒是有,不過這些人都被監管得緊,難得看到一個,而且呢,”墨溶想了想,說,“我猜他們都被雲娘子喂了啞藥。” “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小謝點點頭,“再就是那個叫作林樾的小子。他進入這個地方,看來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不知道雲殘見過他沒有。” “那是個渾渾噩噩的傻小子,滿嘴瘋話,不足為道。” “那可未必呢。原本這壇城是個死局,忽然憑空多出一子,說不定能做成活局。”小謝道,“你何不與他聯手?” “我倒是想與他聯手,不過……看他的路數,是巫山門下。隻聽巫山二字,你就知是何等不靠譜了……” “巫山,嗯,”小謝神往地說,“那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哼,我看他是做夢的高手,早晚被雲家小妖婦算計了去。” “其實,墨溶,”小謝忽然想起了什麼,“你還有事瞞著我吧?” 墨溶別過臉去,不置可否:“我想找到雲殘。不管怎麼說,他是壇城的締造者,知道這其中的一切秘密。” 小謝冷冷道:“我認為應該先找到那個林樾。” 墨溶忽然惱怒起來:“我說過,應該先找到雲莊主,他答應過幫我。而且,幫助他除了妖婦,令他拿出懷夢草,就大功告成。那個林樾要是礙手礙腳,就連他一並殺了……” “你別亂來!”小謝喝道,“閣主讓你出來立功,可不是讓你來濫殺無辜的,不怕跟巫山派結仇嗎?墨溶,你……” 小謝的臉忽然煞白,連連往後退了幾步,不自覺地去扣腰上的佩劍。 “你別亂來……你的眼睛怎麼是紅的?” 碧水流動中,忽然湧出串串河燈,連成一片燒天的火,像地獄豁開,幽冥的惡鬼成行出巡,從通紅的眼眶間溢出,扭曲了筋肉糾結的臉…… 小謝嚇得奪門而逃。 “我這是怎麼了?”過了一會兒,墨溶忽然清醒過來,“小謝怎麼跑了?來了個幫手挺好,讓她去查雲娘子和林樾。不然還真危險……” 桌上有個小圓鏡,他拿起來瞧了瞧,不明白小謝怎麼會被嚇跑。 鏡子裏隻有一張如常的臉,寧靜如一幅畫。 對的,他想,不管她,我自己找到雲殘就是。 但他的腳步追出了門,小謝卻不知去哪裏了。 他在門口呆了半晌,甚至開始懷疑小謝的出現,仍然隻是雲蕤編織的一個夢境。 他蹲在台階上,竭力回想著來到壇城的種種情形。 這是一個迷幻之城,就像醉鬼的夢一樣毫無章法可言。
小謝發現了秘密
小謝站在壇城的屋頂上發愣,有些後悔跟墨溶翻了臉。至少應該問墨溶把那張傳說中的壇城地圖要來看看,不然就像現在,連往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 墨溶所描述的壇城,像是奇門遁甲術的傑作,專門迷惑人心,處處都是陷阱,進去出不來。但在小謝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大戶人家的宅院,五進青磚房子,一色黑油油的重瓦,被晨露濡濕,襯得青苔瓦鬆越發青綠逼人。後花園荒疏已久,似蒙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她輕輕縱起,踏著重重屋瓦掠向後花園,看見了墨溶提到的那株紫藤。藤條曾長得瘋野肆意,爬滿了整個花廳,連邊上的一株老鬆也纏上了圈圈淩亂的枝條。不過現在花死了,枯藤糾結,像紙上幹涸的墨跡。 但這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院子的盡頭有一扇小門。門軸是光滑的,看來常有人出入,門閂似剛被拿下。推門出去,門外是一條小徑,穿過半人高的荒草,一直通向遠處的山坡。依稀可看見阡陌縱橫,似乎從前是一片田地,如今荒疏了,隻剩下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幾叢荊棘,如黑森森的刀劍叢自岩間地底冒出。其間另有一些草堆,堆積著一些形貌不明的破爛舊物,或者是黑乎乎的垃圾。 就像任何一處寥落鄉村的模樣,看不出任何蹊蹺,沒有迷牆,沒有荒原上的鬼魅。墨溶到底在怕什麼呢?深秋的風略帶腥冷氣,打在臉頰上,她裹了裹頭巾,沿著小徑向前行走。 此地極冷,沒走出多遠,便感到足底錐心地冰涼。風並不大,是一種荒野林間的濕氣緩緩滲到骨子裏。綠竹深幽,下有黃泥小徑繞向山後,一叢一叢慘白的花朵點綴於亂草之間。 山的那一側有一條淺溪,溪邊又有一間宅院。雖然位於山北,卻因地勢開闊,八麵來風,故不覺陰冷。這一處宅院不比壇城廣闊,但同樣的青磚黑瓦營造出與壇城十分相似的風格,看上去也是同樣凋敝,大約十多年沒有人居住了。 墨溶提到的荒原中的房子,大約就是這裏。厚厚的蛛網蒙在朱漆剝落的門楣上,多年未有人登門一般,掛鎖卻不翼而飛。她隻管推門進去,裏麵是一進四合院,與墨溶描述的不差什麼,甚至庭院正中的大魚缸也都在。正房共三間,正廳還算堂皇,條案、圍屏、盆景、湖石一應俱全,隻是年深日久無人打理,漆光剝落,枝葉凋零,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精致模樣。西邊一間是小臥室,放著繡榻。東邊一間有斷了弦的琴,有散了一地的棋、發黃的紙卷,還有龜裂的墨,像是書房。小謝捅開一層窗戶紙,朝書房裏麵看了良久,滿眼裏都是厚厚的灰塵蛛網,卻沒有墨溶提到的暗門。她鼓起勇氣推開隔扇,走入書房之中,沿著牆壁摸了又摸,什麼也沒有。 墨溶莫非是告訴了她一個夢?但如果真是夢,他在這裏實際上看見了什麼呢? 爬上小樓,尋到一間閨房。迎麵一張雕花大床,水蓮朱帳半垂,依稀可見帳中被翻紅浪,似有人殘睡未醒,帳外還籠著一層暖意。床頭有一架巨大的鏡子,檀木托架是犀牛望月的式樣,看上去很是名貴,想來此間的主人身家不凡。鏡子後麵掛著一條石榴紅的六幅裙,撣去灰塵,依然如嬌花初綻般明妍可愛,裙角繡著綿亙的瀟湘雲水圖。小謝忍不住拖在自己腰上比了比,發現裙極長,腰極細,原先的莊主想是個極高挑嫋娜的女子。 妝台邊有畫眉螺黛,有漆雕的胭脂小盒。胭脂早已幹涸烏黑,翻過盒底,下麵銀粉描了一個淡淡的雲朵圖案。掀開妝奩,裏麵略有幾支釵環,除卻一隻珍珠耳墜子,並無十分名貴的物什。翻了翻下麵,也沒見另一隻墜子在哪裏。珍珠有些泛黃,對著日光一照,銀托背麵顯出一個草草刻上的——是一個“雲”字? 小謝愣了愣,把耳墜子擲回奩中。妝鏡掀開,恰恰對著背後的大銅鏡,白日裏看著,也不免有些許鬼氣。 推開隔扇,窗口正俯瞰著小院,院中的大魚缸早已幹涸,缸底積著些許雨水,淡淡的苔痕鑲在水線上。墨溶又是在哪裏看到的紅金魚呢? 而那個“雲”字是什麼意思?此間的女主人,和壇城雲家是什麼關係呢? 樓下書房裏藏書頗豐。小謝大略翻了翻,除了常見的經史,竟多有醫藥書籍,從《內經》《本草》到《千金方》,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些罕見的武術乃至巫蠱類書籍,小謝想起水邊的那些藥草,明白過來——此地的莊主乃是一個醫生。一本一本取下來查看,終於在一冊《靈憲》的扉頁上,發現一行:“墨雲氏偶得於嘉峪關顯山寺。” 小謝安然無恙地從雲殊的宅院中退出,按原路返回壇城。天色稍晚,一路寂寥無人,荒原上的小山襯著暮色愈顯沉默。她隨手撿了幾朵野花,路過岔口時,忽然一陣冷風刮過頸畔。小謝打了個激靈,不由得一把握住劍柄。然而什麼也沒有,隻有幾株幽冷的野花輕輕搖曳。有那麼一刻,她似乎覺得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望著她,但等待良久,並無任何事情發生。於是她飛一樣地跑下了小山。 夜色越發晦暗。火棘叢似乎有些晃動,她起初以為是荒原上的野兔,後來發現像是人影,連忙就近躲在一棵樹後。 看背影那是一個靈巧的少女,在火棘叢中翻動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朝四處張望了一回,似是確定無人看見,便飛一般地朝壇城奔去。 待少女走得看不見了,小謝從樹後慢慢地挪出來,鑽進剛才那一叢火棘中。泥土十分鬆軟,看來那少女是挖了個坑,埋了點兒什麼東西。小謝猶豫了又猶豫,拔出劍來開挖。萬幸這坑一點兒也不深,隻是鬆鬆地蓋了一層土,不一會兒就露出一個包袱皮來。 小謝拖出包袱皮,顫抖著手掀開,裏麵既不是血淋淋的人頭、露著腸子的死烏鴉,也不是傳說中的《曼陀羅經》,更不是懷夢草…… 交易
“小意還沒有回來嗎?” 雲娘子的門口堆滿了白色花朵。她一心一意地采集花朵,把手指都染成了奇特的烏青,如烏雲繚繞。因為小意不在,她不得不自己布置花壇,一直弄到天黑,尚未完工。 “這個死婢子最近越來越不規矩,讓她出去做點小事,要玩多久才肯回來。” 門口橫過一個黑影。 雲娘子猛地躍起,自然而然地閃到廊柱後麵。 “娘子忙完了嗎?沒完的話,我們談談如何?”來者是墨溶。 雲娘子一驚。上次一個回合,她以為墨溶吃了苦頭,總會躲一陣子。幾日不見他出來鬧騰,說不定早已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又來了。看來,這花肥是不取不行了。她整整衣衫,站起來,微笑地望著墨溶。 墨溶立在門口道:“雲娘子,我們做一筆交易如何?” 雲娘子心道,我有什麼要跟你交易的,卻不接茬,隻看他怎麼說。 墨溶似是讀出了她的心思,道:“雲娘子大概在想:‘就墨溶這點兒能耐,憑什麼跟我討價還價?’在下不是想要跟娘子討價,隻是思前想後,覺得在下與娘子,確實不是對頭,之前如有種種誤會,在下先給娘子賠個罪。雲娘子要在下這副臭皮囊去做花肥,在下委實難以從命,不如讓在下從別的地方為雲娘子效勞?” 雲娘子笑道:“你繳械來降,我自然歡喜得緊,你倒說說想怎麼為我效勞。我這裏走失了一個轎夫,你要替我抬轎子嗎?” 墨溶幹笑了一下,不跟她繞彎子:“據我所知,娘子跟雲莊主,並不和睦。” 雲娘子飛了他一眼:“你見過雲殘了?” 墨溶點點頭:“見到娘子之前就拜過雲莊主了,隻可惜之後再無緣晤麵。” 雲娘子哼了一聲:“我卻不知道,這老頭兒動作怎麼這麼快,這些年漸漸看不住他了……怪不得你一見我就不安好心,他叫你殺了我,是吧?” “在下現在想來,又是不解,又是後悔,不該偏聽雲莊主一麵之詞。” 雲娘子冷笑一聲。 墨溶看她又不打算接茬,隻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在下看娘子醫藥上不錯,武技卻還遜色些,不如讓在下去試試?” “試什麼?” “為娘子永遠解除煩惱……” “你說的不錯,我跟莊主不睦。不過,我可一點也不想殺了他。”雲娘子冷笑道,“我可是個孝女,得讓他好好地活下去。” 墨溶啞然。 “姓墨的,”雲娘子忽然壓低了嗓子,用一種極為詭秘的聲音問道,“莊主到底答應了你什麼好處,讓你以身犯險,居然想要動手殺了我?” 墨溶賠笑道:“我隻是覺得,父女不和,自然應該是做兒女的多孝順些。娘子居然一怒之下,把親生父親關了起來——” “那是因為他活該!”雲娘子尖叫一聲,忽覺失言,連忙頓住。 沉默了一會兒,墨溶道:“在下願為娘子一探究竟,去雲莊主那裏走一遭,如何?” 雲娘子恢複了常態,冷笑道:“你還沒取了我的人頭,就想去找莊主拿懷夢草。你當我是傻子也就罷了,難道你要當雲殘也是傻子?你看他癱在輪椅上,隻有眼珠子能動,就以為能憑你那點兒破爛武技奈何得了他,是嗎?嗬嗬。” 墨溶聽她說出了懷夢草,索性道:“請娘子賜教。” “我賜教你什麼?”雲娘子冷笑道,“你是為了懷夢草而來,也相信殺了我就能從莊主那裏得到這寶貝。” “若隻是如此,娘子絕不容墨溶活到現在。這說明在下活下來,還是有用的。不是嗎?”墨溶道。 “我給過你機會。”雲娘子正色道,“我覺得你是有些不同的,對於這個壇城,你似乎有領悟的天賦……我帶你到那夢境中,隻要你能替我除掉那妖孽,我就能收拾了雲殘,你的懷夢草也就到手了……可惜啊,你太讓我失望了,最後還得我救出你……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人能殺死那妖孽嗎?” 墨溶渾身發冷,夢中的妖孽?難道她說的是那個……那個穿紅衣的女子?不可能,那個女子仁慈至極。 “我跟她鬥了這麼多年……真累啊……”雲娘子歎氣道。她雪白的臉微微發皺,仿佛與墨溶說了這麼一大段話,就跟與妖孽搏鬥多年一樣,令她疲憊不堪。 “為什麼說……殺掉荒原上的妖孽,就能收拾了雲殘?”墨溶追問道。 就在這時,侍女的身影出現在花叢後。 “我讓你去見莊主。”雲娘子擺了擺手,道,“讓小意帶你去見莊主吧!我告訴你怎麼走。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嗎……” 這一回,墨溶看清了雲殘莊主究竟被關押在何處——小意並沒有像老蒼頭一樣蒙了他的眼睛。穿過紫藤花廳,一直走到後花園的盡頭,有一間小小的棚屋。墨溶從前見過多次,以為不過是從前園丁用來存放雜物的小屋,卻不料機關就在那裏。搬開一個中空而輕巧的木箱,下麵露出一個地道。小意舉了一盞燈在前領路,墨溶緊隨其後。 地道裏陰冷潮濕,散發著苔蘚、朽葉以及動物糞便的氣味,看起來是草草掘就無人打掃的。墨溶暗暗揣摩地道的走向,似乎通向後花園之外,一直到那片神秘荒原的地下。想到那些地下冒出的白骨,他不覺打了個冷戰。小意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情緒,在前麵發出一聲輕輕的冷笑。 墨溶忍不住問道:“假如我當真能殺死雲莊主,娘子可願意與我合作?” 小意笑道:“你輕聲些行不行?這裏離雲莊主的住處不遠了,你要殺人家,還得讓人親耳聽到嗎?” 墨溶便噤聲,就在此時,忽然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他猛然站住腳。 小意轉身笑道:“來呀,怕什麼?” 墨溶狐疑地瞪著她。這個丫鬟的狡黠莫測,一絲也不在雲娘子之下。 “怎麼老蒼頭帶你來,你一些兒也不害怕,那麼相信他們。跟著我來卻畏首畏尾的,我又不會吃了你。” 墨溶仔細分辨著,那不隻是血腥,血腥味的挾裹中還有一種能把人嗆出眼淚來的……腐爛氣息。他忽然搶在小意之前,衝了過去。 甬道盡頭的大門洞開,室內的蠟燭半明半滅,似已燒到盡頭。 地上攤著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人形的血泊。屍體被分成了五塊,又重新拚回到一處,擺成一個極為扭曲、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勢。 “你都看見了吧……老蒼頭已經死了。他私自把人帶到莊主這裏,密謀殺死娘子,這就是他應得的下場。”小意道,“他的主子幫不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為他守屍哦。” 墨溶望著椅子上端坐的雲莊主。幾日不見,他的表情依然僵冷,看不出因眼前變故而產生的任何變化。隻是姿態更加蒼老,像紙糊的冥器,放得黃而脆,一碰就化為齏粉。 雲莊主根本鬥不過雲娘子,墨溶立刻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怪不得,將任務交給自己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出現。因為老蒼頭已經死了,沒有人替他跑腿,也因為,雲莊主本身已經不具備任何力量,一點也幫不上他。可是懷夢草呢? “你們以為,壇城創造者必然具備蓋世神功,可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雲娘子比他還厲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卻還問這個廢人要懷夢草,嗬嗬。” 雖然這父女倆的言行撲朔迷離,真真假假,但是此刻,對著老蒼頭的屍首,墨溶不能不相信小意的話了。雲莊主不過是空有壇城莊主的名頭而已,實際早已淪為傀儡,真正控製一切的是雲娘子。他卻還傻乎乎地打算幫雲殘殺死雲娘子,換取懷夢草,甚至還打算以殺死雲殘為籌碼而騙取雲娘子的信任,設法與雲殘接洽。怪不得雲娘子笑話他。如今看到了真相,他心中羞憤不已,不由得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把刀架在了雲殘脖子上。 “慢著!”小意喝住了他。 刀刃在雲殘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你瘋了還是傻了,還不明白嗎?”小意笑道,“雲娘子要殺雲莊主,不過是芝麻大點兒的事情,還用得著你來操勞?雲莊主可是不能殺的。” “為什麼?”墨溶吼道。 “殺了雲殘,外麵那個妖孽不會放過我們。”小意鄭重道,“你想得到懷夢草是吧?隻要殺了外麵那個妖孽,雲殘的生死也就無所謂了,隨你用什麼法子,問他要來就是。明白了吧?” 墨溶點點頭。 “或者,”小意詭秘地笑道,“你討得娘子歡心,讓她親手采了給你也可以呀。” 墨溶的腦子裏瞬間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他轉過頭看看雲殘,老人的眼睛裏掠過電閃雷鳴。他忽然一把舉起了雲殘的椅子,高高地架在肩上。 雲殘的身體比想象中輕盈許多,像一片紙。有那麼一個瞬間,墨溶覺得自己端著的,就是一個紙人。他管不了那麼多了,舉著雲殘和他的躺椅,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我不管什麼荒原上的妖孽。”他大聲說,“我隻要懷夢草!如果雲娘子不給我,大家同歸於盡好了。” “好呀……”小意並沒有阻攔他,臉上卻浮現出莫測的笑容,“就看你和她,誰鬥得過誰了。”
林樾最後的回憶
整個世界隔著純白花朵的帷幕,就像多年前一場大雪,一直下到如今未曾停歇。 山川河流、樹木房舍,凍結成黑白的影子,隨著雲的流轉和雪的飄飛而飄移……時間與知覺全都凝固,像墮入一個完美的圓,循環往複、無始無終,就像壇城一樣生生不息。千重萬重的華美花朵自壇城的上空盛開,凋萎,落下,寂滅,凝成冰冷的鏡,凝成這空蕩蕩的荒原。 那個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大聲呼喊著:“雲蕤!” 星夜時,他忽然被搖醒,睜眼就看見一雙碧湛湛的眼睛。剛剛要喚出聲,卻被一把捂住了嘴。對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又立刻抽出。等他意識過來,那雙碧綠的眼睛已經消失了。 他一動也不敢動,疑心這是個夢境。或者是因為他想念墨溶,才在夢境裏出現了他的眼睛?過了很久,身邊的一個孩子翻了翻身,他才從猶豫中驚醒,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頭下麵。脆脆的信紙發出輕微的聲音,竟然把他嚇了一跳。 “……你的師父昨日訪問壇城,恐怕你還不知道。她要帶你回巫山,可惜被雲殘以巧言騙過。所幸,在離開壇城的路上,她遇見了我,方知原委。我們決定把你接出壇城。後日,你師父會借故再赴壇城,你一定要設法闖入前堂,與你師父會麵。此信讀完即毀。切記切記。” 晨間,他一邊默誦著就著星光讀出的那幾行字跡,一邊把信紙泡在粥裏吞咽下去。墨跡在水中洇開,像八爪魚伸出觸角,攫住他心尖的肉。他萬分恐懼,拿著小木勺的手都在發抖,尤其是“切記切記”幾個字。天啊……到了後天,他真的能記住嗎?除了《曼陀羅經》,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這幾日他不能背誦《曼陀羅經》,絕不能。 師父會帶他回去嗎?會的。師父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師父來了就好了,一切就都會過去。想到師父的臉,他歡喜得想要流淚。但是,為什麼,心裏還是如此難受? 他抬起頭來,看見雲蕤那張玉色的臉。 “你在想什麼?”雲蕤皺著眉頭問。 “我們一起逃走吧。”他脫口而出。 聲音雖然很低,但還是把雲蕤嚇了一大跳。 她連忙把他的頭按下去。他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向四周偷看。一旁隻有那個最會背書的小孩在埋頭吃粥,神態如常,應該是什麼也沒聽見。 那個孩子,到底叫什麼呢?他追問了自己一句,實在想不起來了……算了。 切記切記。 他默誦著。 切記切記。 從白天到黑夜。他回想山那邊的小屋,是在壇城這哀傷的兩年中,絕望裏唯一的一點光。碧眼哥哥則是他們與光芒之間,唯一的一點點聯係。 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親,那個神秘的女醫生,雲殘的妹妹雲殊。孩子們一度以為她是她哥哥的幫凶。 這些真的就要結束了嗎?他甚至不知自己是興奮多一點、恐懼多一點,抑或是失落多一點。是的,隻要見到師父,一切就好了。閉上眼睛,等過了後天,一切就好了。 “不!”心中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雲莊主一定不肯把我交還給師父,他寧肯先殺了我。” 現在雲蕤望著他。紫藤花架,是他們與世隔絕的天地。 他們那時候是這樣商量的:雲殘一向是在外書房會客,那個地方是孩子們的禁地。但是書房隔壁有個小茶室,茶室中有個極大的古董櫃子,黑沉沉的,與室內鋪陳不太相稱。據女仆說,櫃子裏放的是莊主收集的各種珍奇茶葉。他可以趁夜躲到茶葉櫃子裏麵。白天起來,眾人找不到他,必然會驚慌失措,四下搜尋。隻要他們不找到茶室來,他就可以安安靜靜等到師父來臨。除非……除非師父不來,或者雲殘不讓他進入書房。 雲蕤沉著地說:“我可以去問看門的老袁,你師父一來,就讓他及時告訴我。他自己的兒子也在萬樹園,他可不能不聽我的。” 即便如此,也不是妥帖的方案。但左思右想,在孩童有限的心機裏,竟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 “那麼,雲蕤……我走了以後,你怎麼辦?”他問。 雲蕤咬了一會兒嘴唇:“你見到了雲殊姑姑,跟她說,雲蕤等著她來。既然從前,她每隔一個月就能帶我去她那裏玩,這一次,也一定要過來接我。” 如果雲殊不願意呢?如果雲殊做不到呢?他們不會去想這樣的可能性。隻要他們如此盼望著,事情就應該能成功,不然…… “雲蕤,如果你不來,那麼我也不會跟師父走。我一定等著你。” 雲蕤費盡心機買通了丫頭,終於護送著他藏入堂屋的大櫃中。他在漆黑中等待。不知名的茶葉與藥草發出令人沉醉的氣息。那是什麼呢?他想起雲莊主喜歡折騰各種奇怪的植物,他們也曾經揣測,那些令人失去記憶的東西,究竟是《曼陀羅經》,還是雲莊主在他們的飯食裏放了什麼奇怪的藥品。 難道答案在這個櫃子裏嗎? 可是現在,他全然來不及細想這些了,他幾乎立刻就要睡過去,怎麼辦?他絕不能睡。 他在秘密的櫃子裏胡亂抓著,後來忽然聞到了一種冰涼的芳香,腦筋一震,如兜頭澆下來一瓢雪水。他立刻摸到了那種東西,撚在手中,像是風幹的花瓣,纖細如沙。他抓了一大捧花,捂在口鼻間,整個胸腔便被一股子涼氣充盈。盡管夜色如漆,依然能清晰地看見黃鬆木的紋理,令他不自覺伸出手指,於其上緩緩描摹,如梳理命運的走勢。此時此刻,他發覺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這大約是那種纖細花瓣的奇效,他開始不自覺地回憶過往。 這真是個神奇的櫃子。 這個畫麵如此清晰,乃至於久久定格,就像篆刻在眼球上。 他所看見最後的雲蕤,就是這黑暗的狹縫中,天邊淡月般的一張側臉。 而他倉促的童年,似乎也如發黃的圖冊翻到最後一頁,再無贅言。 雲殘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