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天雨花
尋找懷夢草 當第一片梧桐葉在南國的熏風中悠然飄落,墨溶就提著長長的青色釣竿直奔江邊,一坐就是一整天。 圓天閣進進出出的人都能看見他,遠遠的江風中一襲緇衣巋然不動,仿佛淡墨煙水的畫卷裏一點冷凝的純黑。 若是有人問他在做什麼,他就回過頭,笑笑說釣螃蟹呢。 這麼急的江水裏,哪裏有螃蟹可釣? 不過也沒有人會去追問。 圓天閣這種地方,任何一個劍客都不會去多嘴過問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閣主麵前的紅人,多問了未免有謀與機要的嫌疑,恐怕遭人猜忌;如你近日正坐著冷板凳,那更是沒有多說的必要。 古有薑太公釣魚,今有墨劍客釣蟹。個中滋味,隻有垂釣者自己心裏清楚。自墨溶在廬山輸給樓荻飛,圓天閣閣主歐陽覓劍便不怎麼搭理這個倒黴敗將。墨溶賦閑了大半年,就靠著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臉上的笑容倒比哪個名劍都濃鬱,精氣神兒比哪個少俠都健旺。譬如極受器重的名劍袁葛,整天忙進忙出,就隻苦著一張臉,倒像是沒人比他更艱難。偶然看見江邊的釣蟹翁,總要駐足歎讚一番墨兄的風雅,末了總免不得一句“要請我吃螃蟹”。 人人都如是說,沒人當真吃過墨溶的螃蟹。他命小童打了酒,關在房裏自斟自飲,不會有別人來分他一個蟹鉗。入秋後,他的叔叔墨尋無醫生從外麵回來了,偏偏要問墨溶的螃蟹。墨溶瞧著墨醫生,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依舊是笑:“我的螃蟹從早上擱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擱死了。” “嗯?” “擱死了的螃蟹,性極寒毒,可不能吃。”墨溶說。 墨醫生了然,笑道:“跟你的老叔叔來這一套。我守著藥鋪子,什麼沒見過。別人怕吃了壞肚子,我卻不怕。我有房陵州來的米酒,極是甘冽,攜來與你同賞,也驅驅螃蟹的寒氣。” 這種話聽在墨溶耳朵裏,不免心中一動。他卷起吊線,慢條斯理道:“袁葛剛從房陵州回來,莫非是他的酒?” “是他的酒,你卻不用領他的情。”墨醫生說,“他從房陵州回來,一無所獲,隻有帶些土特產打點上下。閣主氣惱得很,也不理他,大家一窩蜂分了。” 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 “我也是聽唐小謝說的。” 歐陽覓劍的表妹唐小謝,本是建州唐氏的孤女,從小由天下第一名醫沈瑄收養,長大後又在廬山派修習過幾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機敏,因其義父、師門和圓天閣的三重麵子,在江湖上交遊甚廣,消息靈通,深得人心,故而歐陽覓劍一力籠絡她為己所用。圓天閣上上下下,無不把她當公主寵著讓著。這樣的人物,不是墨溶輕易攀得上的。不過墨醫生曾經在君山向沈瑄問道,故而和唐小謝也有些交情。唐小謝愛酒又沒量,墨醫生有時陪她喝酒,喝完了還贈送一丸秘製的丁香不醉丹,香噴噴的十分討女孩子歡心。在這圓天閣裏,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醫生偶爾先知道了,也無非是仗著和唐小謝這點酒肉交情。 “閣主最近不知為了什麼,非要尋一味草藥。但問遍各地藥局,大多從未聽說過這藥。偶爾有個把老成郎中,說那根本不是什麼草藥,而是傳說中的仙草,世間並無此物。隻有問到沈先生那裏,沈先生說,此物產於鄂西山中,巫峽深處,兩百年前有人在長安東市販賣此藥,一枚金餅可換得此藥一錢,大多被宮中收去了。黃巢之亂後,此藥不複現於世間。但沈先生青年時遊曆巫峽一帶,曾遇壇城雲家的一個子弟,說他們家知道此藥的下落。 “我們閣主得了這話,自然一心要去訪壇城雲家。事出機密,自然還是讓袁葛去……” 墨溶聽見“壇城雲家”幾個字,忽然心有觸動,但飄飄忽忽地想不清楚,就問:“他找到草藥了嗎?” “袁大俠的運氣不太好……” “歐陽覓劍總是相信這些連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說。 “敗了也就罷了,探點消息回來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轉了兩個月,根本是連壇城的邊兒都沒摸著。閣主聽他說完,當場就掀了桌子。” “難道迷路了?” “也許吧。”墨醫生道,“其實這十幾年來,江湖上就沒有人到過壇城,也沒有那裏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為他們早就被滅門了。” 墨溶撥弄著釣竿,若有所思。 “那種草叫作‘懷夢草’。” “懷夢草。”墨溶念著這個奇怪的名字,歐陽覓劍尋找這種草做什麼?懷夢,懷什麼夢呢?他笑道,“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覺得我能做到嗎?” 墨醫生笑了笑,向前趨近一步,俯身貼著他的耳朵:“你一定能。” 墨溶知道,他的老叔賣了半天的關子,終於要揭開謎底了。 墨醫生的袖管裏滑出一個淡黃色的小小紙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裏。墨溶展開一看,頓時心領神會:“叔叔竟然有去壇城的地圖?這是哪裏來的?” 墨醫生含混著:“早年一個江湖上的朋友無意間留給我的。” 忽然,有東西上鉤了。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釣竿啪的一聲飛出水麵。
林樾的夢
積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還有天空中一縷鉛色的流雲。 通往壇城的小路幽寂無人,青石板上隻有他的足音,一步一步叩響。路邊老鬆枝葉低垂,像人在夢中沉默不語。 雨後,黃昏。 潮濕的空氣裏,一隻蝴蝶從人偶身後懶洋洋地飛起來,搖著紅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兒就掠到女牆那邊。 他忽然停下來,然後一塊瓦片在他的腳邊跌成齏粉。 他有些不解,抬頭四顧。隻有濕潤的灰色天空,向遠方無盡鋪展。風中,似傳來一陣輕靈的耳語。 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青石板的雨滴。 在一個爬滿蛛網的門洞下麵,他好像聽見了那個聲音。 “嘻嘻,你躲在這裏做什麼呀?” 身後,日光從門洞外瀉下。一個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搖曳,像一朵初開的蘭花。 “林樾,林樾……” 他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驟然化作塵煙。閉上眼睛,踏著青石板繼續往前,腳步更加緩慢了。 而比他的腳步更加緩慢的是時間。 路邊幾個破舊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遺跡,空蕩蕩的眼窩含著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個石花瓶,花瓶裏有一朵銀色的曼陀羅花。 悒鬱的風聲,如歌般響起。 恍若謎局,他又走回了原地。 路的前麵,驀然豎起了一座高樓,而當他轉身,背後也同樣被高樓隔斷。現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裏。空氣仿佛驟然間凝結,時間和重量都失去了意義。他看見路旁的一架小獨輪車忽然開始輕盈飛舞,繞著他的頭頂轉了一圈,越來越多。無數架巨大的獨輪車圍作一團,從四麵八方削過來。車輪如利刀一樣,劈出陣陣冷風。 他並不出手,凝神聽著風的方向,步履輕快地躲閃著。那些巨輪在他的長發間擦過,互相撞擊著,迸出些星火,卻絲毫沒有毀壞,帶著隱約的號叫又向他撲過來。 竟然這麼厲害?他想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忽然他抽身踏入空中,俯瞰著那些輪子慢慢結集。於是他雙手合十。 輪子全都停住了,頃刻間融化在空中,就像墨消散在水中一樣。 他落回天井中,空氣又開始慢慢地流轉。一隻珍珠紅的蝴蝶歎息著,悠閑地飛過頭頂。兩枚金針從他的袖中飛向兩旁,於是幻影中的高樓就溶解在黃昏的霧氣裏。 這一刹那,一道淩厲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 他隻得微歎一聲——當金光插過鬢邊的那一刻。 身後破屋的板壁上,一隻蜘蛛被釘死了,青色血液順著金針緩緩滴下。
外麵是一條小溪,流水琤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橋,竹橋的那邊是開滿野花的山坡,石階順山而上,蜿蜒不盡。 他有些惘然,壇城究竟在哪裏呢?為什麼記憶中如此清晰的地方,變成了一個謎局? 回頭一看,是一張空白的臉。 三炷香之後,壇城終於來到他麵前。 雨後的黃昏,暮色如血。他仰頭去看,在夕陽下麵,這百年老屋越發顯得巨大而沉悶。那些積滿了灰塵蛛網的房簷鬥拱上,似乎隱隱地掠過一些幽微的什麼、如輕風絮語般的什麼,但是他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時候,卻又什麼都發現不了。 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地上的血色並不隻是殘陽的鏡像,因為壇城下麵還倒著一地的屍首,頸脖斷處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體,滲入被血滲透的泥地裏。 屍首堆中,峭立著一個血紅的背影。 他不由得站住了腳。 紅衣人的手裏還有最後一個犧牲者,一把銀色小刀輕巧地掠過那個人的喉頸。血液飄到半空,然後如漫天花雨般紛紛灑落。 那一刻,他覺出了一絲惡心,甚至說是恐懼。他眼前這個紅衣人的背影,給他一種特別異樣的感受。 天空緋紅,紅衣人伸出兩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殘血,然後把手指放到唇邊,有滋有味地吮吸起來。 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喉音。 紅衣人聽見了,慢慢轉過身來,看見了躲在陰影處的他。 他呆了呆。 沒有來得及摸到自己的劍,兩根薄而銳利的手指已經貼在他的頸上,如兩隻冰冷的蟲豸。 他仿佛聽見那把銀色的小刀在他頸後輕輕劃破皮膚的聲音。 而捉著他的那隻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麼會? 這時他可以貼近著觀察那人的臉了。貼得如此近,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細細端詳他。 看上去,那人輕得像一張宣紙,身形衣衫隻是淡淡的血色在紙上渲染的潦草筆畫。一張雪白冰冷的臉,似乎是透明的,還有——兩隻碩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黑夜的色彩統統滌盡,剩下一個空蕩蕩毫無意義的夢。 ——是她?怎麼會是她? 他渾身戰栗,一分一毫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他不敢看那人,卻無法閉上眼。 後來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壇城舊主 當墨溶匆匆趕到壇城下,已是暮色低垂。 房陵州離江鄉數百裏之遙,深處鄂西僻遠之地。古書雲,其山勢“縱橫千裏,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漢建郡以來,就因其地勢險峻、荒僻閉塞而成為傳統的流放之地。古往今來,遷客商旅雖不絕於道,卻從未有人能說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間有多少林,林邊有多少路,路上有哪些村落人家。實在是因為地形過於神秘,有如迷宮。“萬山四塞,曆覽不能窮其奧,載籍莫能詳其形。”林中深處更有巨猿出沒,行止縹緲無定,動輒劫殺商旅、挾持婦人,聞者莫不心驚。 這深邃的莽林卻盛產名貴藥材。房陵州深山裏多有采藥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間發現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靈芝、山參,隻是房陵州采藥人背簍裏的普通貨物。最好的靈芝隻長在懸崖絕壁上,飛鳥不度,猿猱難攀,而采藥人卻能把絕壁當作平地,攀登飛舞,望之如洞中仙人。這種技藝令武林中最厲害的輕功行家都喟歎不如。 而壇城雲氏,就是這采藥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戶。雲家住地在深山最深處,有四件奇藥是隻有雲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葉一枝花、頭頂一顆珠、江邊一碗水、文王一支筆”。傳到雲殘祖父這一代,雲家早已不隻是采藥賣藥的營生。以身涉險換得珍貴藥材,也不過被夷陵城的藥商或是醫家們賤價收去,采藥人始終生活清貧,尚不如江鄉的農人。雲殘的父親有幸讀過幾日書,頭腦又好,便問一個遊方的郎中收了幾本不全的《本草》《內經》自學起來。俟稍有小成,即懸壺問世,一邊賣藥,一邊給人看病。郎中自賣自藥,當然比從前貴上好幾倍——所幸他的藥真有良效。而這手中獨有好藥的郎中,又比別人更能招攬病人。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雙收。幾十年經營下來,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蓋過了洞庭沈氏。 匆匆爬上最後一個山頭,遠望紅日已經跌入遠方不知哪一個深穀之中。東方的半邊天漫過一片水樣的深藍,鑲幾片紅雲。山坡下的穀底裏,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間的山霧輕籠,看不清格局,仿佛規模不小。其間似乎有熒熒光亮,像燈燭又閃爍不定,像螢火又更明亮些,也許隻是屋瓦上一點晚霞的反光罷了。 墨溶摸出地圖,對著山形地勢看了又看,橫豎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說。 這片莊院圍牆很高,暮色裏幾乎看不到邊際。大門緊閉,階上苔痕濃綠,狗尾草在夜風中悄然搖曳,風聲蕭疏,渺無燈火,令人懷疑這裏到底還有沒有人居住。 但是不一會兒,他就確信這裏確實不同尋常——腳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裏,他低頭一看,慌忙把腳挪開,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種詭異的紅色。慢慢蹲下去看,就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和腐爛氣息,差點兒沒嘔出來。抬頭四顧,這紅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個個小池,半凝固著結痂。 哪來這麼多血?墨溶的腦子裏瞬間閃過千萬個念頭。 不是不害怕的。盯著壇城的大門,慢慢後退,然後又停下。如果這時離開,他就前功盡棄,什麼也得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叩響門環。 大門紋絲不動。這時他才注意到,兩扇門的銅皮都鏽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沒有打開過?他看看自己的手,摸過門環之後,手心盡是鐵鏽的紅色,腥得嗆人。 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門打開了。隨著那吱呀一聲,他幾乎覺得有一股散發著黴味的陰風從裏麵刮出。 “誰在外麵?”他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 “圓天閣墨溶,求見壇城莊主。” 門開了。那是一個穿青的老蒼頭,一張臉像風幹了的橘子皮。 “圓天閣,可有憑證?” “歐陽閣主的魚符為證。” 老蒼頭看了看那塊小小的青玉魚符,點頭道:“久仰歐陽世家大名。隻是舍下避居山野,與圓天閣素無來往。敢問郎君前來,有何貴幹?” “卻是來求藥的。” 老蒼頭說:“我家莊主年事已高,這些年閉門修身養性,早不做這門生意了,恐怕要讓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擾尊上,確實慚愧。但據洞庭沈神醫說,天下之大,除壇城雲氏再無此藥。故不得不覥顏相求。” 聽見“沈神醫”三個字,老仆躊躇了一下。 墨溶一看有戲,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煩,隻需求得懷夢草,聽憑……” “懷夢草”三字剛出,那老蒼頭神色大變,再不等墨溶說完,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墨溶略吃一驚。他家果然有這草藥。隻是瞧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來。待要再敲門,卻又退了幾步,琢磨著索性翻牆而入。看這門前道路荒涼,老仆形容猥瑣,隻怕這雲家早已敗落,也沒什麼得力下人,硬闖又何妨? 一顆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鰍脊上,在磚瓦間閃閃爍爍,牆內似乎傳來一聲歎息。 正要走開時,聽得吱呀一聲,那扇小門又開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來,朝他勾了勾。 墨溶也不猶豫,一低頭閃身鑽入了這座巨大的宅院。背後哢嗒一聲,門鎖上了。
壇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麵領路,說請示過雲莊主,莊主說,想見一見歐陽家的人,草藥的事情……也是可以談的。 “壇城冷落已久,路都沒了,想來郎君一路找得辛苦。” “還好,閣主吩咐下來,不敢辱使命。” “敝姓章,立早章,乃是莊主身邊的長隨。” 他們穿過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廣廈大宅子,卻因為年久失修,積滿了灰塵和蒼苔,絲毫看不出雕梁畫棟原來的光彩。隻是些朽爛的窗欞而已,連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疊疊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發著死亡的憂鬱。 墨溶本以為花廳並不遠。他跟著老蒼頭走了很久,穿過了一進又一進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樣的幽暗陰冷,草木蓬鬆,蒙了一層黏滯的夜色,令他無從判斷是走到了哪裏。他覺得,這些屋子裏沒有人氣,也許根本沒有住人。 這時節,整個壇城悄無聲息,隻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麵上,單調的、濕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輕,很遺憾自己的腳步聲遺失了似的。有那麼一兩回,他覺得,遺落了腳步聲的後麵,似乎有一雙,不,是兩雙混沌細小的眼睛在注視他的背影。然而當他裝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裏卻是什麼都沒有,隻有屋簷下一兩莖碧綠的草葉在風中顫抖。 所謂的花廳,不過是一間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圍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後花園。把新客接到後花園,倒也稀奇,不知這古怪的雲家莊主在玩什麼花樣。他隻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兒,一團溫柔熱辣。 花廳上爬著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層層的。時值暮春,這植物卻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確認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長了怕有幾十年才如此,卻再也開不了花了。 等了許久,才見老蒼頭過來,挑了一隻黃紙燈籠,說雲莊主請墨郎過去敘話。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蒼頭卻說不忙,從袖子裏摸出一條黑綢子來:“實在對不住。我家莊主清修多年,本來是從不讓外人打擾的。” 墨溶很識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裏覺出老蒼頭吹了燈籠,然後牽了他,摸黑繞了很遠很遠,又似乎爬進了地底下。等他終於拉掉了眼罩,看見自己在一間類似於書房的屋子裏,桌上點了蠟燭。 昏黃的燈光下,藤椅裏坐著一個老人。 墨溶不及細想,連忙俯身下拜:“見過雲翁。” 半晌,並沒有回答。 不知怎的,一種刺骨的寒意襲上身來。墨溶悄悄抬起眼睛,發現雲殘坐在那裏,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屍,連動都不會動一下。 “請墨郎坐下。” 墨溶再次打了個寒戰。老蒼頭的聲音還是那麼平淡無奇,可是那一刹,墨溶幾乎有種想要當場逃遁的衝動。 老蒼頭輕咳了一聲:“莊主請墨郎坐下。” 墨溶一驚,才發現自己果然還站著呢,於是揀了一個光線不太亮的位置坐了。雲殘依舊呆呆不動,朽爛樹皮一樣的臉跟他身上油亮的舊衣形成了鮮明對照,一雙混濁的眼睛倒是毫不鬆懈地凸在外麵。因為光線暗的緣故,瞳孔散得極大,一道道血絲像蛛網一樣散布開。 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時候,那對眼睛忽然骨碌轉了一下。 墨溶倒抽一口冷氣。 “莊主想問問,”老蒼頭慢條斯理的聲音再度響起,“墨郎所求為何?” “我家歐陽公子尋懷夢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實無他意。”墨溶道。 “你可知道這懷夢草是做什麼的?” “漢朝《洞冥記》中記載:種火之山,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夢。昔年漢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東方朔遂獻夢草一枝,漢武帝懷之入眠,果然夢見了李夫人,因賜名懷夢草。”墨溶其實不大讀書,不過這幾句話,墨醫生早就交代過,此時背誦,卻也不難,“歐陽君也有一段心思,說出來未免英雄氣短。隻是我們做兄弟的,為他赴湯蹈火也不辭。還望莊主成全。” 老蒼頭又看看雲翁,然後衝墨溶點點頭,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壇城的情況對墨郎講講。” 墨溶做了個手勢,製止了他:“我可以和雲翁直接談嗎?” 老蒼頭露出一個類似於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雲殘。雲殘似乎閉了一下眼睛。 墨溶忽然想到,為什麼雲殘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呢? “不能夠的。”老蒼頭用一種微歎的語氣說,“十年前,莊主偶染奇疾,全身各處都僵硬了,也不能說話,就隻能動動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這眼睛的轉動裏表示出來。” 墨溶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表達。 “我跟了莊主這麼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個十之七八。猜不出來,我就會問莊主,莊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連著眨兩下眼睛,表示反對。這樣就不會出差錯了。” “這——”墨溶忽然看見,雲殘的眼珠子又鼓了出來。 老蒼頭慌忙道:“莊主恕罪,某多言了。這些事情,原不足為外人道。” 雲殘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兩下。 蒼頭愣了愣:“其實告訴墨郎也是有必要的。萬一有什麼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莊主請教。” 依然眨了兩下。 老蒼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是了,知道這種方法的,壇城不過雲娘子和我兩個,當慎重使用。告訴墨郎的時候,要強調這些。” 雲殘終於鄭重地閉了一下眼。 “那麼,由我來向墨郎交代吧。” 雲殘又閉了一下眼睛。老蒼頭就在這種無聲的命令下,開始了娓娓講述。 “莊主坐在這張椅子上,已經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場大火,毀了整個壇城,毀了這個曾經名震江湖的醫藥世家。誰放的火、起因為何,直到今天也說不清……當年壇城雲家人丁興旺,一場大火之後,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雲莊主,皆受重傷,在一間未倒的房屋暫且熬著。過了幾日,我家小娘子雲蕤回來了。莊主隻有這一個女兒,本以為已經遇難,既然見她無恙,莊主不勝歡喜。孰料經此一難,小娘子性情大變,出手就打斷了莊主的腿,將他拘在這地牢裏,隻著我老頭兒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壇城之主,重新買了仆役、招了守衛,將這地方鐵桶般地把守起來。當時的她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卻有如此心腸,實在令人膽寒。 “如今有劍客上門,我家莊主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實對墨郎講,懷夢草我家確有,但旁人無法拿到,其中有大關節,隻有我家莊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費心,將我家莊主救出苦海,到時自當將懷夢草奉上。” 墨溶看著椅子上癱瘓如泥的雲殘,說:“不知府中防衛如何,如無絕頂高手護衛,憑我一己之力,將莊主帶走也不難。” “壇城不比當年,沒幾個像樣的人了,隻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邊幾個家丁,皆不足道。”老蒼頭搖搖頭。 墨溶狐疑道:“那……何謂救出苦海,請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再想不到,等著他的竟是親父殺女這種荒誕事情。不知雲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為了懷夢草,先應承下來再說。 “娘子叫雲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見了她,再相機行事吧。”
林樾的夢 一抹暗藍在眼前一晃。 他睜開眼,正撞見一雙眼睛湊到麵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滿溢出來。他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女孩。 “你是誰?” “先告訴我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我——怎麼進來?”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記憶隻到他走到壇城之下就斷掉了。後麵的事情,怎麼也想不起來,似乎遇見了生命危險。 “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攤在地上,怎麼叫也叫不醒。” 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 那藍衣女童看起來不過七八歲,一團孩子氣,捂著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我撿到你的時候,你躺在地上動都不動一下——這不是送上門的現成花肥嗎?” 他連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雲蕤吧?” 聽見這兩個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說:“好哇!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她猛地往後一飄,攀在窗欞上。白日有風,格子窗半開著,日光滾滾襲來。飛起的藍裙下,似乎是空的,並沒有腿腳。他驚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似乎蒙了很久,才漸漸聽清對方的話:“……你叫什麼?” “林樾。”他脫口而出。 “你到壇城來做什麼?” “呃……” “你是雲殘請來的?” “不是。” “不是他請的,你怎麼會來這裏,哼!”女童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你會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 “我……”他不能說實話,“自己學的。” 這個謊撒得實在不高明,他說完就後悔,倒不如跟她講自己不會武技。 不過,那個女童聽見這話似乎有些懼怕,抓緊了窗格子,又高聲說:“你到底來做什麼的,不說清楚,你馬上就會變成花肥了哦。”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來找雲蕤的,如果你認識她……” “我不會帶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說,“你們這些外麵來的,都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他分辯著,“我是來救她——我們以前認識的。” 像風箏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體倏忽飄出窗外。他撲過去想要抓住她,淡藍色的衣角從手指間穿過。展眼看去,窗外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荒原夢旅 來的那一晚,墨溶見過雲殘之後,被老蒼頭帶去拜見雲娘子,隻說是圓天閣來求藥的,卻把“懷夢草”先掩過不提。那麼晚了,自然是沒見到,隻出來個小童,傳話安排客人住下。 到第二日,除一個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並不見雲娘子那邊有人出來招呼。聽命於雲殘的那個老蒼頭,也沒再出現。 墨溶不敢隨意走動,窺視著這座壇城,與那晚看見的並無差別。房屋雖廣,卻年久失修。大白日裏不見人走動,確是家道破敗的樣子。 隻這樣破落的家族,不知現在做什麼營生。既然根本沒有幾個看家護院的家丁,雲殘和那個老蒼頭想要離開,應不是難事,何以還能被雲娘子拘禁?裏麵必有蹊蹺。 雖然白日昭昭,他幾乎懷疑那天晚上見到的雲殘主仆,是活人……還是鬼。 第三天,終於收到了雲娘子的邀請。 那時他正在房中磨劍,一個小童過來說:“雲娘子要出門,去的地方有點不安全,墨郎可否陪著一道去?” 墨溶打點了一下,忙跟著那童子去了。 這樣的邀請倒也別致,原以為就此可以見到雲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車,那女子隻躲在帷幕後麵,似乎並不打算跟他照麵。墨溶微微失望。轉眼看見一個小鬟侍立車邊,捧著手巾拂塵,兩隻眼睛骨碌碌轉著。發現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驚慌,扔給他一個莫測的笑。 隨風飄的九子鈴鐺,在油壁香車的四周脈脈低語,仿佛萬千梵音。 “啟程吧。”小鬟說。 沒有人說要到哪裏去。壇城的後門通往後山上。城外彌漫著一種清晨的冰冷,濕寒之氣如膏藥一樣貼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膩膩的青苔在腳下溜過。這路麵沒有實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鋪滿樹林間隙的腐朽落葉,又在腳下發出有節奏的噗噗聲——這也是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 不同尋常的感覺使墨溶本能地緊張起來。他知道雲蕤在看他,隔著一道青布簾子。 據他這幾日所見,壇城裏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蒼頭下至小雜役,無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獨雲蕤身邊這個小鬟是個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塵埃裏開出來的雙生花。 但是,這香車邊上隨侍的男仆,一個個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 繞著盤曲山路,他們攀到了山頂。墨溶有些意外地發現,山頂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生滿某種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蕭疏的黃,一直沒到膝下。露水冰涼,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兒上。走了這麼久,天色卻還未大亮,越來越濃重的寒霧在草葉上緩緩爬行。 空地上有一間不小的宅院。遠遠望去頗為氣派,像是大戶人家的府邸,有著老房子深不可測的濁氣。 “你看見了嗎?” 過了很久,墨溶才意識到這是雲蕤在對他說話。 第一次聽見她說話。潛意識裏,他覺得雲蕤的聲音應該是尖銳的,清冷如寒山流澗一般的。沒想到並非如此。 “你看見什麼了?” 她的聲音是啞的,甚至帶有沉暗色彩,猶如流水底部停滯不前的泥沙,有一種暗藏魅惑的細膩質感。很久以後,墨溶才對自己承認,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渦牢牢吸附了。 “一個宅子。”墨溶平靜地說。 “那裏,從前住了個女醫生。”她說,“不過十年前,那個醫生就已經走了。房子現在是空的。” “醫生?” “嗯。那個醫生啊,醫術非常高明。我們壇城也有醫道的傳統,但是碰上疑難病症,還得麻煩她。有些稀奇的草藥,我們不知來曆,也還得去問她。” “那位醫生必是高人,卻不知姓甚名誰,是何來曆?”墨溶問。 雲娘子並不回答,隻是往下說:“你們圓天閣來問藥,我不好說不給,隻是你也親見,我們雲家早就不成了。故帶你來她這裏尋藥。” “可是,她不是已經走了嗎?” “她走的時候留下了很多藥材,你隻要進去,把你想要的東西拿出來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沒人攔著你。” 墨溶躊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 雲娘子在簾幕後麵,似乎冷笑了一聲:“我說使得,就使得。” 墨溶愈覺古怪:“你——不一起過去?” “我不去。” “為什麼?” “因為……我很害怕嘛。”他聽見她輕輕地笑著,嗓音忽然變得輕薄起來,像一把利刀。 那房子一定是個危險的所在,但他毫不猶豫地分開草叢。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個女人身邊了,她簡直令他周身寒冷。 年久失修,宅子的門楣上都冒著一股衰朽的煙。門口的一對石獅子少了一隻,另一隻雖然勉強立著,左前足卻也已經跛了。門是虛掩著的,墨溶一手把著劍,一手推開門,跨入院中。 庭院中和外麵一樣,生滿了開白花的野草。穿過荒蕪的庭院,正廳卻有些意外的整潔。太師椅磨得精光鋥亮,仿佛坐在上麵的人剛剛離去。圍屏雕刻著琴棋書畫,象牙舊了,溫潤地泛著微黃。條案上的梅樁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樁後麵有一塊湖石,湖石後麵有一個月牙形的小洞。不知為什麼,墨溶看著這月牙形的洞,就覺得裏麵是能夠冒出點雲霧來的。 正廳後麵還有一進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致宜人,一樹白木蘭花正獨自搖落。墨溶駭然,他看見小院中央有一個蓮花形的石雕魚池,池中一群鮮紅的錦鯉兀自活潑。 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錦鯉,心中古怪不已:如果這真是空宅,什麼人在喂養錦鯉、侍弄花木? 正琢磨著,忽見水中映出自己的臉,竟然是空白的! 他大喊一聲,跳開好幾步遠。 這時,似乎被他的喊聲驚嚇,有什麼東西呼地飛了過去。墨溶猛然抬頭,隻看見對麵二樓的窗口上,飛過一個淺緋色的影子。 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覺背後有人走近。他猶豫著要不要回頭看,結果聽到一聲輕笑。 是雲娘子車旁的那個小鬟。 “磨蹭什麼,還不快找你的藥。”小鬟笑道,“別讓小娘子等急了。” “這宅子裏的藥房在哪裏?” “在哪裏,這個啊,反正不在魚缸裏……總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 自己去找,墨溶皺眉。這時一條紅鯉忽然跳出水麵,濺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臉上被水珠兒冰了一下。 這種感覺,忽然讓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識深處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險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腦袋去張望。這時就仿佛有什麼東西牽扯著他的腳步,他徑直朝著二層小樓走去。掛鎖一碰就開了。房間裏隻有一張書桌,硯台裏的墨汁尚未幹透。他已經習慣於這種非現實的場景了。書桌後麵有一道樓梯,樓梯上隱隱留有金蓮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樓板發出悠長的吱吱聲。 樓上光線很暗,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是一間還算華美的閨房。光線晃來晃去,房中有一麵大鏡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為什麼,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麵鏡子。屋簷下一個破舊的風鈴,風鈴的耳語在水洗過的日光中顯得柔和而寧靜。 下樓梯的時候聞到一縷藥香,就好像有人告訴了他一樣,他忽然省悟到樓下是秘密的藥材庫房。 不錯,書桌對麵的牆上有道不太顯眼的暗門。門——當然是也沒上鎖的,墨溶推門進去,那種熟悉的藥香撲麵而來。 裏麵是滿滿一池殷紅的鮮血,水麵上漂浮著一個個幼小的人形,他們都沒有臉孔。 “啊——啊——” 意識仿佛在瞬間崩潰,他發出獸一樣的呻吟。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來,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濕漉漉的腳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搖搖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 “小溶!” 忽然聽見有人這麼叫他,遙遠清晰的聲音。是誰? 一個夭紅的影子瞬間到了眼前。 “快過來,”萬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隻手。墨溶猶豫著,他看見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紅袖,其上繡了一朵妖媚無比的紅牡丹。 “快——”女人不由分說地拽過他的衣領,拉著他衝了出去。 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臉。耳旁轟然一聲——是這鬼樓倒了嗎? 他又看見那金魚池的水麵,立刻閉上了眼睛。 “看著它!”女人威嚴的聲音嗬斥著,“小溶,自己看著它。” 他竟然乖乖地服從了那個女人的命令。 水中的自己,還是沒有臉,隻有一片意味深長的空白。 “跳進去!” 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 背後的世界仿佛在坍塌,隻剩下這魚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於是他墜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識。
林樾的夢
“這藤蘿餅好吃嗎?” “好吃,真香啊。” “還想吃嗎?” “還想。可是,我知道……沒有了,唉……” “我這裏還有半個。” “不要啦,你還沒吃呢。”小男孩咽著口水,推開小女孩手裏香噴噴的糕點。 “沒關係,我都咬了幾口了。” “我不要,真的。” “唉,白公就做了兩個,供在娘的牌位前麵,都不讓我碰。若是兩個都偷出來,他肯定會發現。偷一個,他大概發現不了吧。” 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覺得女孩的邏輯實在太冒險:“要是發現了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發現又怎樣啊,餅都吃完了,還能吐出來?林樾你真是個膽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臉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紅暈。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駁什麼。小女孩把手裏的半個藤蘿餅掰成了兩塊,一塊給小男孩,一塊塞進自己嘴裏。 “雲蕤……” “哎?” “剩下半個,我給碧眼留著。”小男孩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個幾乎破成粉末的藤蘿餅裹好,“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找他出來玩兒。”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還聽見魯公公說,碧眼被他的娘親關在家裏讀書,不讓出來玩兒。等下次再有機會見麵,這藤蘿餅早就壞掉發黴了。再說,碧眼那個家夥……哼,我才不要給他呢。” “為什麼?” 小女孩使勁兒轉著一雙大眼睛,小小年紀,卻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說又不忍說的話。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們的藤蘿餅。” “可是……”小男孩瞪著手裏的藤蘿餅,“可是那天……碧眼說過,叫我們不要忘了他的。有什麼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發誓不會忘了我們。”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的話語噎住了,說完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聲。小女孩也不抬頭。 藤蘿花開得正豔。正午的日光透過密密羅織的藤蘿架,灑下淡紫色的星星斑點,在這兩個小孩的密語之間營造出一種夢境的意味。這個密不透風的角落裏,藤花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植物氣息。藤蘿餅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盡(不刪)之後,他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過氣,心想雲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該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態就像冷眼看著一個溺水的人。 然而當他鼓起勇氣去看她的眼睛,發現她也顯露出一種近乎溺斃的神態。 於是他放心了,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眼神。 那一年,他們才不過九歲。 “不要忘了他……”過了良久,才聽見那個名叫雲蕤的小女孩發出一聲微歎,她的聲音很遠,“不要忘了留給他的藤蘿餅……” 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這種天籟一樣的哀傷所迷惑。 她說:“可是,怎麼可能呢?很快,我們就會什麼都不記得了啊。” 小男孩抬起頭,陽光刺著他的眼睛,那些花朵開得真美,像孩子的夢。可是,到明年……連這紫藤花也未必還活著。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千萬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萬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輕浮的,吻向他的前額。濃鬱香氣中,所有的景色漸漸化為混沌,支離破碎,四周隻有花朵們翻動的嘴唇——它們在說什麼? “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自他從血海中蘇醒,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他確信這裏就是幼時居住過的壇城,隻是已經變成一座空宅。磚石上爬滿了青苔,巷陌間飄浮著薄霧,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獨地跳躍著,亦真亦幻,如夢如煙。 他走遍了每一個角落。除了最初那個詭異的女童,他沒有遇見一個人,也沒有任何發現。 這麼多年之後回到壇城,他才發現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下山之前,師父對他講過佛經,壇城是佛經中的幻境。但他並不學佛,不能參透其中的意義。而現實中的這個壇城,隻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廢墟中穿梭,幼年時代的一些記憶慢慢打開,答案似乎就在眼前,隻隔了一層輕紗霧幛。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經全部告訴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尋找。” 然而,雲蕤離他咫尺,他卻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輕紗霧幛上滑動、逡巡,不知道應該在何處捅破它。他現在應該做什麼呢? 似乎有人在偷窺他,一直都是。指尖輕壓,窗紙發出細微的脆裂聲。 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簷上掠過。 “雲蕤!”他追了出去,“雲蕤!” 院子裏陽光如洗。有一個雜役路過,瞪了他一眼。他駭然噤聲。 難道隻是一隻黑貓?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棲身的小屋裏。剛才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陰暗角落裏,自己的鋪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就被一雙鐵硬的臂膀死死壓住了。 “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何門何派?” 那個男子連珠炮似的發問,強烈的氣息撲到他臉上,散發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覺得難受,扭過脖子,避開這男子咄咄逼人的氣勢。 “快說,你又不是啞巴!” 對方狠狠掰過他的臉,就差給他一巴掌了。他沒有聽懂那人的話,卻一個翻身就把他彈開。那人被他強勁的力道駭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個動作,就是把對方狠狠地反壓在身下。 “好厲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他回敬了一個冷笑:“報上你的名字來。” 墨溶優雅地躺著,微笑不語。 此時兩人逼得極近,他的睫毛幾乎掃到對手的臉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欄上看古井深處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奇異的色澤—— 他猛然扭過頭,怎麼會這樣? 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對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見五指,卻森森然泛出一股綠意。他想他是看錯了,可是越看越綠——叢林一樣無邊的綠,向他的世界席卷而來。 他驚慌失措,雖然手還沒有鬆開,可是心卻已經鬆開了。 對方顯然能夠察覺到他的鬆懈,但也沒有動,等著他。兩人就這麼對峙著,保持一種奇怪的姿勢。 “碧眼……哥哥。”時隔七年,時間的灰燼沙啞了多少聲音,但他還是盡力叫出了這個名字。 墨溶顯然被迷惑住:“你是誰?” “我是林樾。” “林樾是誰?” “你不知道林樾是誰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 “碧眼又是什麼?” “原來你真的忘記了。”他頹然倒下,仰麵躺在榻上。 白霧遊移,日光繽紛,壇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宮闕。墨溶靠在窗前,背對著林樾。窗外的花圃裏,野草長到了齊腰高,一朵殘存的龍膽花綻放出觸目的深紫色。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這個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見過雲蕤了嗎?”林樾有些虛脫,兩條腿掛在木板床邊兒上,茫然地晃著。 “見過了。”從頭到尾墨溶隻聽見小轎裏奇怪的人聲,不過這也算見過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殺我,這個女人不簡單。” “不是那樣的,”林樾爭辯著,“她應該還記得你,怎會殺你呢?” 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瘋子嗎?” 聽見這話,林樾有些難過,用一種悲憫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難道我們以前真的認識?” “當然了。九歲的時候,你、我還有雲蕤,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別開玩笑了,”墨溶不耐煩道,“九歲?我大概在叔叔的藥房裏偷枸杞吃呢。” “我說的是真的,碧眼哥哥。” “你為什麼總是叫我碧眼?” “因為這是你的小名。” “我哪有這種小名?跟女人一樣。” 林樾有點想笑:“因為你的眼睛是綠的。” “誰說的?”墨溶憤憤,“我明明是一雙黑眼睛。” 林樾從枕邊抓起一麵小銅鏡,遞給墨溶,誠懇道:“你大概是長大以後變黑了,可是眼睛深處,還是有一點點綠的,不信你仔細看看。” 墨溶將信將疑接過來,隨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我還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說八道。” 林樾坐在床邊,垂著頭,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的敵意,隻顧自己幽幽地說著:“你姓墨,可是我們叫你碧眼哥哥,因為你的眼睛是綠的,在陽光下看,就像兩塊翡翠。你的家在壇城外麵,不過你的母親經常領著你到壇城來做客。那時你膽子小,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裏。”林樾是在認真向他回憶往事嗎?這個少年安安靜靜坐在那裏,卻有一種難言的魔力。一種挫敗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頭。 “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著叔叔長大的。”墨溶忍不住辯解著。 “哦……對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時候,我聽見你叫那位夫人為母親。雲蕤也這麼說。” “我認識雲蕤?” “是啊。那時候,壇城裏有好多孩子,我們都認識你。你常和我們玩兒在一起。你年紀最大,我們都是九歲,你已經十歲了。” “等等……你們是誰?” “我們是……”林樾的臉上浮出一抹奇異的微笑,“萬樹園的囚徒啊。” 墨溶一驚。這個恬靜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閃過一絲邪氣,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墨溶不禁倒退兩步,猛然奔出門外:“我聽不懂你的話,你根本就是個瘋子!” 墨溶跑了一陣子,直到再看不見林樾。 昨天墨溶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從荒原上又回到了壇城。大約是雲蕤主仆救了他。舉目四顧,壇城忽然變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霧氣遮天蔽日,織成一張灰白色的巨網,將整個壇城容納其中。日頭未落,尚不覺冷,隻覺視線迷茫不辨方向。 一切看起來依然井井有條,卻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不僅老蒼頭和雲殘沒有再出現,不僅雲娘子主仆依舊隱匿行蹤,就連為數不多的那些個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蹤跡。墨溶在壇城走上走下,一個人也沒有遇見,直到今天碰見這個叫林樾的少年。 可是,林樾非但沒有為他解開謎底,反而令迷霧越來越濃重,他幾乎快忘記了自己的本意。 林樾,是什麼來曆?他說的那些話,是真言還是亂語呢?如果是真的……那麼,他是那個碧眼哥哥?他是誰?他為什麼會到這裏來? 那個身著紅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誰? 壇城裏空無一人。所有的禁錮都來自詭異氣氛造成的無形壓力,讓人不敢涉足任何一個未知空間。 他甚至懷疑,進入壇城的第一個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帶去見了雲殘。抑或那隻是一個噩夢,抑或……他見到的是雲殘的鬼魂?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一說,本屬荒誕,就算他要相信,手裏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雲娘子肯定還在壇城裏麵的某個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著。那天的事情之後,他越發相信這一切的秘密都操縱在她手裏。
林樾的夢 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裏看看,屋子裏光線很明亮,四周開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張床,床上鋪著舒適的棉布被褥。床與床之間,用白色的帷幕分隔開視線。風從窗外吹進來,輕柔的白色帷幕飄飄揚揚,仿佛是夢境中的情景。 房中並無一人。林樾躺在房間正中的走道上,爬起來,有點頭痛,不覺走到一扇窗前,想換一口氣。窗外綠樹成蔭,春天明媚而潮濕。他有些吃驚,揉了揉眼睛想要細看,忽然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裏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衝到其中一張床前,一把抓開了布簾子。 床上果然坐著一個小男孩。 不過八九歲的孩子,長著一雙小鳥般溫柔清亮的眼睛,正無辜地瞪著他。 “大哥哥……” 林樾盯著這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毛骨悚然! 這個……不就是幼年時代的自己嗎? “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沒有等到一個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說什麼,卻又不太敢說的樣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他回到了過去,而且,與從前的自己直麵?那幼年的孩子雖然無法認出本身的成年模樣,可是他要怎麼跟“自己”對話呢? 他,到底遇見了什麼? 就當他是不相幹的一個孩子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剛來。” 果然。 舊日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裏複蘇。孩子說剛來,那麼,這是當年,七歲的他第一次進入壇城時。 那天師父牽了他來到一個奇怪的大宅院裏,求見莊主雲殘。莊主出門訪客去了。師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約定,把他留在這裏,然後獨自離開。 七歲的他不能違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師父的白衫如風一樣掠過漆黑的門廊,然後融入壇城冷漠無情的夕陽中。那時他尚不知這是命運顛覆的開端。然而這樣的印象,足以成為孤獨記憶的一個冰冷開端。白衫一角延綿,鋪展,幾乎漲滿了整個童年時代。 很多年後,他羞澀地跟師父提起此事,師父也隻能歉然:“我隻聽雲姑說萬樹園是小孩子們的極樂世界,才將你暫時托付給雲殘,還能跟著他學點東西。誰想到那麼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遊曆,也帶上你就好了。” 師父舍他而去。壇城的總管把他領入那個被稱為“萬樹園”的地方。飄滿白簾子的房間裏,他被指定了一張床。他呆呆地坐在那裏,等不到人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窗外傳來一陣陣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書。下意識地去聽,卻又聽不出這念的是什麼。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對麵前的林樾說:“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這裏?我可不可以,不待在……這裏。”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進入壇城的第一日,肯定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與眾不同。然而究竟是什麼,他卻想不起來。他並沒有失去記憶,然而七歲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從回憶中完整地挖掘出來。人善於遺忘勝於記憶。 如果,這是他回到了過往,那麼如果他做點什麼事情,比如帶著這個小男孩離開,追上南去的師父。那麼,今日的他就會截然不同了吧? 不,這不是回到過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時間的這一段流水。這一定不是過往失去的那個世界,而是夢境。他一定是睡著了,在夢中回憶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麼,自己的記憶不能補完,夢也就無法延續下去。想到此處,林樾一陣揪心。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憶當初的每一個細節,但是記憶總是在跟他捉迷藏。時間的力量如此強大,哪怕當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會忘了”的事情,到最後也成了片言隻字的啞謎。 嗬,為什麼要去想,他竟然是不願意從噩夢中醒來的嗎? “你是誰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問。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林樾趕快躲了起來。來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頭,命他立刻換上,然後轉身離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見林樾消失不見,不由得緊張地叫著:“大哥哥——” 林樾藏在簾子後麵,沒有出來。小男孩壓低聲音又喚了幾聲,仍是沒看見人。等了一會兒,才像是勉強決定不去理會那個“大哥哥”了。他捧著萬樹園的衣衫看了一會兒,又猶豫了半天,才脫下了風塵仆仆的舊衫。 林樾從遠處看著,小男孩低頭,專注地整理著衣服,蝴蝶骨從背後豎了起來,勒成一個細細的八字。 忽然窗外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門開了,門外站著一個相貌平庸的中年書生。 書生撐著門,背後鑽出一溜兒男孩女孩,都是七八歲的樣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齊齊一隊,一個個低眉順眼地從書生的胳膊底下鑽了進來。 是萬樹園的孩子們散學回來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進得門來,卻是不笑不鬧、不言不語,一個個噤若寒蟬,連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當一致的沉悶。 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圓融,麵容長相各個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卻好似都長了同一張臉。細細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為茫茫的一團。 因為,他們都毫無表情。童稚的小臉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絕對、絕對的空白。 “今天的經文都背熟了嗎?” “背熟了。”齊齊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記住了。 這樣的聲音砸在林樾的心竅上,令他為之一抖。過往的歲月撲麵而來,記憶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蓮子一樣,忽然間萌芽,破土,衍生,瞬間開出令人驚異的花朵。可是,這樣的蓮花不會自己開放。這些遙遠的記憶,任誰也是無法自己開啟的。十七歲的少年,會在一瞬間記起自己七歲時的每一個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麵前重演。怎麼可能呢?到底是誰在暗示他,在誘導他?他看見的,到底是什麼? 那些孩童的臉,一張一張打量過來。疑惑漸漸被強烈的激動感所壓倒了——他認得他們,認得他們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脫口而出。 而那中年書生,他記得他姓章,被當年的他們呼為“章先生”。 孩子們魚貫而入,一個一個坐到各自床前,低著頭,把手放在雙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這裏等著,一會兒去前麵吃中飯。”孩子們齊應一聲:“是。”章先生正欲走開,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著不甚合身的青衣,睜著一雙大眼睛瞪著眾人,顯得格格不入。 “新來的?”章先生問。 林樾點點頭。 “還沒見過莊主?” “嗯。” 章先生笑笑,走過來摸摸小林樾的頭:“不要怕,以後這裏就是你家了。” “哎。”小林樾低聲應著。他猜新夥伴們應該都在打量他,於是盡力在唇角扯出一個乖巧的微笑,同時用餘光瞟了瞟離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麵前露麵,竭力地要留個好印象。 可是,對方毫無反應,隻是垂著頭,仿佛什麼也沒聽見。小林樾疑惑地張望著,發現所有的孩子都沒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顧不得害羞了,將新同伴們一個一個地打量過來。真的,沒有人理會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們全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雕像,仿佛他們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 這是怎麼一回事? 強烈的寒意從腳底湧起。 “那麼,你先跟我過來。”章先生站在門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裏麵,要走到門口去,必須從兩行床鋪之間穿過。他覺得他不是走在房間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條冰冷的河流。雖然誰都沒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側,那種莫測的黑暗陰冷,一點點地漫過了腳背、膝蓋、腰眼、頸脖……他拖著僵硬的腳步走了過去。 “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聲, 冰河沒頂,他在極度的孤立和恐懼中崩潰了,雙膝一軟,昏倒在地上。 而躲在角落裏偷看的十七歲的林樾,也幾乎被這莫名的一幕擊潰。他死死掐住遮擋自己的窗簾,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章先生木然無語,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動不動,仿佛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 過了一會兒,一個低微而清晰的聲音從門邊傳過來:“膽小鬼。” 一片僵冷中,這三個字如有魔力,撥動了十七歲少年林樾心中一處清冷的悸動。 他向那邊望過去,看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影子,穿著雪青色的夾衣,梳著雙鬟,嘴角竟還斜斜地吊著一縷生動的笑意。 “雲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