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寄存室和圖書館差不多,一排排整齊的架子,每一個盒子都是一本被翻過的書,有的常年有人來看,有的多年無人問津。艾檸躲在一個架子後,看了眼上麵的骨灰盒,雖然精致,但還是會覺得陰森,她心裏默念著“打擾了”,貼過身子去,看到陳卓和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在一個架子前說話,這女人應該就是夏秋。

“這麼急著來見我有什麼事兒?”夏秋不看陳卓,隻盯著沈鐸的骨灰盒。

陳卓要開口,卻猶豫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艾檸的內心是複雜的,寄存室的環境或是那顆鎮靜劑喚起了她一點點慈悲,她竟希望陳卓把一切告訴夏秋。

“沒什麼,就是想見見你。”陳卓還是沒說。

“哦。”夏秋冷漠地回應道。

“原來你男朋友叫沈鐸。”陳卓裝作不知情,沒話找話,“你以前都沒和我說過。”陳卓盯著沈鐸的骨灰盒,泛起一種不適的抽離感。

“我們很熟嗎?”夏秋語氣中有譏諷的味道。

“我以為我們很熟。”陳卓懦懦地說道。

“你不過就是我的一個遊客,三天的團,你覺得能熟到哪兒去?我連你做什麼的都不知道。”夏秋都不扭頭看陳卓一眼。

“我的工作需要保密……”陳卓吞吞吐吐。

“不重要了。”夏秋模棱兩可的態度。

“我覺得我們那天晚上過得很開心……”陳卓抓住唯一能隸屬美好的回憶,如救命的稻草,如懸崖邊的藤蔓,希望能拉扯出夏秋的回味。

“你想多了,那天我是裝出來的,我一點兒都不開心。”夏秋突然想坦誠一點兒,這讓陳卓皺起眉頭,滿是不解。

“那天你幸虧走了,要不我就要開口了,我本來想管你借錢的。”夏秋兀自笑了笑,有自嘲的成分。

“你遇到什麼難事了?”陳卓想了想自己的積蓄,問得很心虛。

“你別問了,我自己已經有解決的辦法了。”夏秋說著摸了摸沈鐸的骨灰盒,這動作讓陳卓試著去捕捉一絲訊息。

“和他有關嗎?”陳卓問道。

“都說了叫你別問了,你這人怎麼這麼煩啊?”夏秋麵露慍怒。

“你不能總是這麼冰冷地抗拒別人的關心,你應該走出來,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鎖住自己,你覺得值嗎?”陳卓是以關心的借口指責,是責怪“你為什麼不接受我”。

“你有什麼權利來教導我?這世界沒有什麼值不值得的事情,隻有想不想!”夏秋火了,終於透過墨鏡看向了陳卓。

陳卓差一點兒就要說出來:“那你為什麼不去取回記憶副本,為什麼選擇拋棄他?”可他看到了夏秋墨鏡下麵流出來的眼淚,八月的田野落了雨,那句話就變成了:“對不起,我不是來指責你的。”

夏秋抹掉臉頰上的淚,語氣也柔和了一些:“沒關係,我先走了。”夏秋朝外麵走去,陳卓跟了過來:“你去哪兒?”又覺得不該問,接了句:“要不一起吃晚飯吧?”

夏秋搖了搖頭:“我還有很多事要忙。”

“那下次你不忙的。”陳卓緊跟不舍。

夏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徑直走向了停車場,背影裏全都是讓陳卓不要跟,這點陳卓懂得,他看著夏秋的背影,不想黏過去招人煩,麵對不喜歡自己的人,執著和糾纏隻是一線之隔,他轉過身有些落寞地往外走,有前方,但未來還看不清,夏秋還放不掉過去,她還不想選擇自己來消磨時間。

另一邊,夏秋啟動了車子,剛準備離開,艾檸出現在她的車旁,敲了敲窗戶:“你是夏秋吧?我有些事情想告訴你。”

夏秋搖下車窗,滿世界的風吹了過來,她竟覺得有些涼,她看艾檸也覺得眼熟,可在腦子裏打了一個轉,並沒有想起來。

陳卓在太陽底下,一邊走還一邊控製不住地回味著和夏秋剛剛的對話,他猛地意識到了夏秋的苦衷,她之所以一直沒來取沈鐸的記憶副本,完全可能是付不起那剩下50%的尾款,他狠狠地一拍腦袋,後悔洶湧而至,他不該隱瞞夏秋的,他應該全盤托出的,哪怕因此夏秋和自己之間的隔闔更深了,也該告訴他沈鐸的記憶副本在苦苦尋找她,他應該借錢給她的,哪怕自己的積蓄少得可憐,但能幫一點兒是一點兒,她不要也得硬給,這是誠實,這是無私,就是愛。

他猛然發覺自己又搞砸了一切,他要補救,他衝到停車場,看到夏秋的車剛開出去,車尾還閃著燈,他追了上去,追出停車場,追出火葬場,追到公路上,他覺得自己一定能追上。

在某些久遠的記憶裏,陳卓也曾如此用力地追過一部車子,那時巷子很寬,他很小,車子卷起飛揚的塵土,遮天蔽日,他奔跑,他摔倒,車子越來越遠,他哭泣,還不知道內心裏是不舍,隻一心想著還差一句鄭重的再見。直到車子消失了,他也跑累了,髒了的汗水在臉頰留下痕跡,如蚯蚓爬過皮膚,灌滿一整條巷子的黃昏,是童年的終結者,是長大後的憂傷餘溫。

命運難免有相似的節點,回憶也未必能增補力量,跨過20年的溝壑,陳卓仍舊感覺力不從心,他滿頭大汗,搖搖晃晃,他知道自己追不上了。

但還是要追,還是要喊,喊得聲嘶力竭,悲戚灌耳,仿佛是在追著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在呼喚著歲月留情,又是在彌補一個畢生的悔恨,每邁一步都是一次救贖,是一次朝聖,都能減輕一絲內心的愧疚,能讓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渾蛋。

可是他追不上。

陳卓癱坐在路邊,手機撥了又撥夏秋的號碼,始終無法接通,他絕望地把手機摔在地上,手機沒有碎掉,就像他的生活一樣沒有骨氣。他把手機又撿了起來,擦掉上麵的灰塵,把頭埋在胳膊上,痛哭起來。他知道這樣很窩囊,但他也不想多想。

路邊沒有大樹,沒有陰涼,悲傷遼闊。

艾檸坐在夏秋的車裏,車速不快,剛好夠甩下陳卓,也能讓艾檸順暢地告訴夏秋這一切,夏秋聽了自然是驚訝,這驚訝裏又包涵了對陳卓的徹底失望:“他竟然一直隱瞞著我。”這話說出後對陳卓的態度又多了幾分厭惡,剛好他的電話一直打來,剛才後視鏡裏的追逐她沒看到,這回的來電倒是清晰,可是夏秋都不想接。

“你為什麼不去把記憶副本取回來?”艾檸詢問道。

“我這些日子一直在籌錢,我把房子都掛到房產公司了,有很多人來看,應該就快賣出去了,一賣出去我立馬就去把沈鐸領回來,你們公司能不能多寬限一下?”夏秋焦急又誠懇地道出原委。

“這個可能有些難,公司裏有很多硬性的規定,沒辦法更改的。”艾檸一副抱歉的表情。

“那我該怎麼辦啊!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不要他!”夏秋眼淚落了下來,狠狠地拍打著方向盤,她的樣子讓艾檸感到愧疚,為了撫平這愧疚,艾檸想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