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夏秋辭去了旅行社的工作,房子還沒有賣出去,但已經完全交給中介公司打理,她準備離開這座城市,回老家待上一段時間,往後的日子還沒有規劃,但也不急,忙忙碌碌了這些年,她想要先歇一陣子。

搬家這天,天氣有些陰霾,陪襯她的心情也算是應景。她開著車子,看著不斷倒退的街景,麵對生活了多年的城市,雖早已厭煩,但難免還是生出幾分離索之情,離別總是這樣,把再厭惡難堪的人和過往,都能包裹上一層溫柔,不忍再苛責。

車子裏堆滿了行李,椅背都不能向後倒,接下來100多公裏的路程,夏秋都得挺直了脊背開車,她看了眼副駕位置上的“盒子”,生出了些許安心,雖還沒有和他通過話,可已確定把他綁在了身邊,想逃也逃不走。當她拿到盒子之後,她反而不那麼急了,確切地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要怎樣的開場白?怎麼對待他?怎麼和他相處?……無數的問題都湧了出來,比搬家整理行李還要費心費力,比拚一盤星空拚圖還要困擾,於是她想著幹脆再放一放吧,不急,那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她想著接下來的路程,就當是她帶著他一路旅行,這也是她之前的一個願望。她想了想又覺得“旅行”這個詞用得不對,確切地說應該是她帶他回家,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她們可以從頭來過。

夜裏,夏秋的車子終於開回了老家,那個人口在緩慢流失的小城,如被時光拋棄般靜默。

她把行李都搬進那個因長久無人居住而冰冷的家,但幹淨的風卻沒讓它積累過多的灰塵,簡單地打掃一下後,她把自己扔在床上,緊接著是疲憊至極無須多思考的睡眠,她似乎做了幾個夢,但在黎明之前就全都忘了,直到一縷沾染了塵埃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到她的臉上,溫熱了她的眼皮。她緩緩地睜開眼睛,便聽到了隻屬於清晨的鳥叫,疲憊便猛地被伸出的懶腰趕跑,還沒多想,嘴角便掛上了笑意,不用多說,心情也是明朗的,像早春時節嬌豔野花上的一縷風。

“一夜無夢,無異於小死一回。”猛地冒出的句子,也忘記是在哪裏看到過的,她也沒有細追究,去接了杯水,端著坐在了電腦前,感覺好像有些事兒要發生,且沒有預謀。

就是在這麼一個沒有預謀的早晨,夏秋把“盒子”連接上了電腦,這比她預想的要快,本想著要下一番功夫的心理準備,也突然輕佻得不需要整理。她按下開關的那一刹那,這些年愛慕的情感猛地洶湧而至,她還是沒能克服這情緒,哪怕之前是真實的輕鬆,此刻手指還是抖了一下,整個身體也似冰冷久了一樣,抑製不住地戰栗。

她期待,對這一天滿心期待了很久,她想著第一句是要說“嗨”還是“你好”。她緊張,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態度,溫和還是暴躁,是興奮還是萎靡,他會喜歡自己嗎?他不會討厭自己吧?她沒有定數,這些年的暗戀,仿佛是一場堅定又失敗的滲透戰役,沒有銅牆鐵壁,卻在自身的囹圄裏敗下陣來,最後又卑鄙地領到這個戰利品,用來憑吊或是慰藉自己……想到這裏,她越發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的內心與頭腦所指揮的行為,她覺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對立麵又與懦弱同營,她在那一刹那,又伸手想關閉開關了。

可也就是在那一刹那,千般思緒翻湧過境,在一粒灰塵落下的瞬間裏,“盒子”開口說話了,不是“嗨”也不是“你好”,而是一句試探性的詢問:“你是誰?”語氣是被玩弄折騰疲憊後的小心翼翼。

你是誰?夏秋也被問得愣住了,她要怎麼回答這個最普通的詢問?她不知道。是要說我現在是你的主人,還是說我是暗戀了你很久的人?要怎樣回答才能打破這之於你卻又不存在於我這邊的陌生,才能不被你輕視也不被你感激,怎樣回答才顯得平等?

“你是夏秋嗎?”“盒子”又試探地問道。

隻這一句,夏秋的眼淚就差點兒落了下來。記得的還是聽說的,真心的還是假意的,都不重要了,隻要他知道,知道是比如何知道更重要的事情。

“是我。”夏秋的聲音在抖動,這抖動透過話筒穿過連接線,再以電波的形式傳入沈鐸耳中後,在他聽起來就帶著幾分心虛了。“真的是你嗎?”沈鐸不得不再次確定。

“是我。”這回夏秋的聲音抖動得更加嚴重,甚至帶著幾分哭腔,“你還好嗎?”一句最為普通的問候,卻仿若隔著人世間的千山萬水,也隔著無數的日夜更迭,更像與惦念了很久的老朋友重逢,想問的太多,又怕問得太多,怕不夠熱切,又怕過分熱切。

這句話一問出,夏秋的情緒就再也控製不住了,她捂住臉頰,淚水順著指縫湧了出來,像是初融的雪水,帶著暖意和感慨,卻仍舊冰冷,再說出的話也帶著了鼻音。“你記得我嗎?”

“你哭啦?”沈鐸是搞不懂的意外,這意外讓他忘記了回答問題。“陳卓呢?”他體會不到夏秋那暗湧的情緒,他更想搞清楚現在的狀況。

“他不在。”聲音有些猶豫,“我把你領回來了。”夏秋也不知這算不算說了謊,但卻讓沈鐸在些許失落後一顆心放了下來,緊接著是成就感,他在“病房”裏長舒了一口氣,他終於安全了,終於死裏逃生了。

可另一個問題,在蘇醒過來,在得知自己被製作成記憶副本之後,一直困擾他的那個問題接踵而至,沈鐸在和夏秋說了謝謝後,他多少還帶著幾分尷尬和猶疑地問出了口:“那個,你為什麼愛我?我不認識你啊!”

這個問題對夏秋來說也並不容易回答,它就像是一個多重解釋的詞彙,有時自己一口咬定的答案,卻也會在某些三番五次確認的時刻猶疑起來,她明白每個人對事物的感知都不盡相同,從而更加不能確信自己的量度,我感受到的就是愛嗎?她總是這麼問自己,沒有過重複經驗的她很難去自我確認,但她想要見到他待在他身邊的欲望卻始終存在著,那感覺如同午後一場窗外有日光和風的昏睡,也如同在八月的田野裏奔跑,自由、安心、雀躍,想與人述說。

她覺得這應該就是愛情。

時間如棋局,落子就有悔恨,如果可以早點兒收手,如果可以把每一根指針都往回撥,如果時光是一條跑道,此刻停下前進的腳步,轉身,往回邁,跨過崎嶇的路、層疊的山、冰封的河,樹木在縮小,高樓沉入土地,年輕的麵容重新稚嫩,回到故事的起點,那一刻人世間的萬物都青翠得剛剛好。

夏秋此時就站在8歲的光景裏,人生裏的無知多過憂愁,學校舉辦演講比賽,她坐在舞台下麵看,穿著新買的粉色裙子,抖著腿咧嘴笑,老師說不能吃零食,她就把手裏的瓜子攥得緊緊的,想著怎麼也能抓住機會吃幾個,這念頭一直在心頭繞,台上的演講也就聽不進去幾句,隻覺得沒勁透了,要是誰能摔個大跟頭還能好笑點兒。

她用眼神偷瞟坐在一旁的老師,老師看得倒是認真,瞌睡都打起來了還不閉上眼睛,她覺得這是個機會,把瓜子偷偷塞進嘴裏一個,剛咬開皮,突然感覺椅子晃動,她回頭瞪了一眼身後的同學,覺得是那人不老實在搖晃她的椅子,可老師和同學都猛地失了風度,一窩蜂地往外跑,高喊著:“地震啦!地震啦!”夏秋才明白過來,這搖晃不是人為的,而是自然災害,便也想跟著打瞌睡的老師身後跑,可裙子被夾在椅子縫隙間,拉不出來,她急得咧嘴想哭,東張西望求援,人性在生死關頭暴露得徹底,沒人理她,她感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絕望。

當夏秋準備咧開嘴放肆地號哭時,一個路過她身邊的男同學嫌她擋路,便厭煩地推了她一把,夏秋感受到一股來自遠古的力量,“啪嘰”摔倒在了地上,瓜子撒了一地,男同學跨過她的身子跑了出去,夏秋的裙子扯破了,倒是掙脫開了,能跑了,來不及照顧疼痛的雙腿,也管不了一地的瓜子,爬起來踉蹌地跑出了禮堂。

夏秋跑出來後大地也安分了,她東轉西轉,尋找那個男同學的身影,想謝謝他,她覺得是他救了自己一命,爸爸教過她要感恩,雖然那次的地震隻有3級,無人傷亡,最大的經濟損失就是夏秋那條新買的裙子。

夏秋在當時沒能找到男同學,卻在放學的時候看到了他,他坐在自行車的後座,載著他的人應該是他的母親,夏秋本已奔跑過去,想著說一聲謝謝就走,可還有幾米遠的時候,她卻被自己的父親叫住,讓她快跟自己回家,一個小姑娘裙子都破了就別再亂跑了。夏秋一步三回頭地走到父親身邊,被父親抱上車子的後座,也就錯過了最佳道謝的時機,人生的一切際遇都得往後推。

隔天夏秋在操場再次看到男同學,那道謝的衝動隻剩下一點點,說了就會顯得多餘,她猶豫地看著男同學在踢足球,同伴們喊著讓他快傳球,她也就知道了他叫沈鐸。她在一旁看了好久,球也沒滾到她腳邊,直到結束,男生們抱著球離去,她拖著雙腳往回走,有種不明確的情緒在縈繞,隻是8歲的她還不知道那叫失落。

一句無足輕重的道謝,像無形的繩索把夏秋和沈鐸兩個人捆綁在了一起,雖然是單方麵的,另一個人全然不知,但從那以後,夏秋的世界裏便多了一個人,這個人在她偶爾的思緒裏,在她操場尋找的目光裏,在她偷偷跟蹤後三條街的巷子裏,在她年幼的日記裏,這分量不重,卻也見縫插針,在她漸漸長高的視野裏,青春塵土飛揚的視線裏,高樓破土而出,樹木無聲拔節,稚嫩的臉頰有了些許大人的模樣,沈鐸開始不喜歡係上襯衫的第二顆紐扣,一條腿撐住單車喝可樂的樣子有了故意耍酷的嫌疑,夏秋才猛地發覺,一晃這麼多年就過去了,她覺得自己是看著他長大的,在不遠不近的距離裏。可他們還是陌生人,他很多次從她身旁經過,還是陌生的目光,夏秋感覺有些失落,青春的莫名憂傷已經懂得了如何蔓延。

高一學校組織夏令營,集體坐火車去山區,人分散在車廂裏,也就變得鬆散。夏秋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戴著耳機聽音樂,等火車緩慢地啟動,開著的車窗就有風微涼地吹進來,吹著她年輕的頭發。她用手順了順發梢,就看到車窗外沈鐸在奔跑著追火車,斜跨的背包在身旁不規則地亂跳,沈鐸把包拿下來,抬眼看了一下,目光和夏秋就對上了,他把包往車窗裏一扔,說“同學幫我接一下”,包就已經落到了夏秋手中,挺沉的,等夏秋慌亂地把包放穩妥在對麵的座位上,沈鐸已經進到了車廂裏,稍微尋找了一下,說了一句“謝謝你同學”,就坐到了夏秋的對麵,沒有再說話的預兆。

夏秋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連“不用謝”都變成了點頭,沒來由的緊張一下子包裹住她,她甚至不敢去看沈鐸,可又不受控製地想去看他,他的汗水打濕了發梢,他襯衫的第二顆紐扣開著,他打開了一罐可樂一口氣喝光,可樂罐捏癟了跟隨著火車搖晃,他沒有看自己,隻看著窗外,九月的天空有藍色的風,有等待泛黃的田野,有屏息的萬物。

夏秋耳機裏的歌聲也失了色,唱了千遍年少時的愛戀也不敵這微小的慌張,她看著他有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悄悄地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攥在手裏,想著遞給他,可胳膊太沉,怎麼也抬不起來,她就那麼一直攥著,想著他會衝自己要一張,直到火車到了站,他起身離去,她也沒能等來。她看著他的背影,紙巾已經被手心的汗水浸濕,她把紙巾丟在地上,卻撿起了他喝過可樂的拉環,四下張望著揣進口袋裏,生怕別人看到,她那時隻覺得緊張得氣都喘不勻了,隻是還沒看透,這麼多年長久的注視,已潛移默化成了喜歡,在懵懂的歲月裏,日夜滋長。

夏秋猶豫了很久把可樂拉環拿給父親看,父親笑著拿起吉他,在院子裏彈,邊彈邊說他的小女兒長大了。他問夏秋想讓沈鐸知道嗎?夏秋搖頭又點頭,父親說那你就去告訴他,結果是什麼都不重要。他用人生的經驗在教女兒不要留遺憾,夏秋那時並不懂,但也照著做了,可她不敢當麵說,年少時人都欠缺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