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苦門深似海
在夕陽落盡,隻剩半盞餘暉散落海麵與天邊之時,我帶著臉上的五個手指印,鄭重的出現在海邊。
前方是無際的海水,左邊在開篝火party,右邊是個綴著點點燈火的浪漫餐廳。
我正在猶豫,該往哪裏走,而不知不覺的向前走去,旁邊立馬竄出兩個小夥子,“大姐,你別想不開,人生其實很美好的。”
擦,我怒,“你們多大啊?”叫誰大姐呢!
“我十六,他十四,今天我朋友過十二歲生日,我們來海邊開個party給他慶祝。”
……好吧,大姐就大姐吧!
小剩男們,哦不,小男生們很熱情,見我不開心,忙不迭的都來勸我逗我開心。
我就說,我雖然被敬為大姐,但還是很有人格魅力。
他們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真是考驗智商的時刻,這過程太冗長,情節太複雜,我不知道在此時我呆滯又懊惱的狀態下,能否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說清。
索性不多講,就跟著他們喝酒起舞盡情歡樂。
我好久都沒有這麼瘋狂這麼忘我的開心了。似乎在生活的重擔下,我隻能讓自己時刻保持清醒,一瞬間的朦朧愚昧都會造就追悔一生的錯誤。大家看我每日精打細算,大家誇我聰明,大家心知肚明我扮豬吃老虎……
可其實,我也很累。
我也想像其他柔弱的姑娘們一樣,開心時有誌同道合的朋友分享,難過時有堅實有力的臂膀依靠……
但太多太多的靠山都倒塌了,太多太多的背叛。
我必須要自己堅強。
跳的累了,喝的醉了,我坐在火堆旁。
夜晚的海邊,還是有些涼。
我搓搓手,一件外套蓋在了我身上。
“謝謝,”我卷著大舌頭說著,以為一定是那幾個孩子,卻沒想到一回頭竟然是唐紹雍那張深沉的老臉。
是我喝大了嗎?出現幻覺了嗎?
可眼前這人的鼻子眼睛確實是克隆的唐紹雍,高挺的鼻梁,下巴硬朗的弧線,不過眼神不像。唐紹雍的眼睛總是像一汪湖水,深不見底,不溫不火,不冷不熱,你永遠不可能通過眼睛而讀懂他這個人的內心。但眼前這個人的眼睛,卻不知是不是因為火光的關係,竟然顯出一絲平近的溫柔,以及交雜著內疚和抱歉的倔強冷漠。
不是不是,他怎麼可能在這呢。酒勁上湧,我糊塗了。搞不清這人到底是誰。我大著膽子,伸過手碰了碰他的臉。他沒動,我更來勁,手指劃過他的臉頰,對著他的眼睛使勁一戳。
“喂!”他及時的隔開我,捂著眼睛怒喝,“你幹什麼?!”
柔情不見,盡是高處不勝寒人間非我棲處的高貴傲氣。
“……真的是你哦,唐紹雍……”我喃喃自語。
他見我這個反應,本就看不出喜怒的臉更加陰晴不定,“為什麼不能是我?!”
又是反諷,還果真不是冒牌貨。
“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跟……跟朋友在這裏吃飯,看到你,就過來看看。”
看我?我有什麼好看的……是來看我被打成什麼樣了嗎……真是多謝你的提醒,否則這段屈辱傷心的往事已經隨酒精而去了。
我一震,記憶複蘇。看什麼看,假好心!我掀了外套還給他,“多謝,用不著。”
“你……”
“哦對哦!”沒等他話說完,我又收回衣服,在沾了我肌膚的幾處拍了拍灰,張揚的大笑,“幹淨了,還、還給你。”
“你!”他那壓製的表情終於明朗了起來,明朗的憤怒,可還是低沉著聲音,平緩的道來,“喂,你這是在跟我發脾氣嗎?”
我竭力露出世上最最無害的笑臉,口齒不清,“大少爺,哦不,是二少爺,我怎麼敢跟你發脾氣呢,”你雖然不殺人,可是你有打手啊,我摸摸下午被劉苡彤打過的右臉,已經形成了與左臉不對稱的腫塊,“我以後都聽你的,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說是我寫的就是我寫的,你說的都是對的……”
我托起酒杯,迷迷糊糊的笑著,“來,我們都開開心心的,發什麼脾氣呢,和氣才能生財,幹杯!”
我舉杯,可是唐紹雍沒有酒杯,我想要碰杯的舉動卡殼,找了半天,我又露出迷離的笑容,對著他的臉狠狠一撞,“幹杯!”
那小半杯的酒就都灑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微微側頭,深深的呼出一口氣,沒有理會自己的酒漬,而是隔開我的酒杯,任我在瘋言瘋語耍酒瘋。他湊過臉,“我看看,你的臉有沒有……”
“有!有!”我神經質的大叫,一把推開他,“你也有,不要碰我的……”
“林衿遲,”他拉過我,“別鬧。讓我看看,苡彤那一下,夠狠的……”
原來他知道。原來他都看的清清楚楚的,可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沒有說,在我要解釋的時候,他還怕我傷害到她而選擇保護她。
我半醉半醒,心卻陡的一寒。
唐紹雍看著我,他背著光,一張臉全部埋在黑暗中,隻剩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你說吧,到底事情是怎樣的,還有下午你想跟我說的話,你說吧,我聽著。”
所以,是下午那個巴掌,給了我一個可以辯白的機會嗎?
還是因為同情,我在那麼多人麵前出了個大醜,劉苡彤一分麵子不給我,於是他選擇在私下裏偷偷給我留個麵子?
這樣想著,他那幾句溫柔的話在耳朵裏就全部變味,散發著腐敗的屍臭。
他根本不想聽我的解釋,他隻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
我冷笑一聲,借著酒意,說出了此生最牛逼的話,“唐紹雍,你想聽我的解釋?可我覺得我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你喜歡相信你看到的,那你就相信吧。那篇報道到底是誰寫的,與你無關!你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我不在乎!”
我驕傲又倔強的跳起身。
這一動,酒勁就上頭了,頓時天旋地轉,看什麼什麼轉。
我隻看到唐紹雍似乎很著急的跟著我起來,要來扶我。可我雖然動作不協調,但內心清醒的很,我隻想躲他躲的遠遠的,再也不要見到他。
於是我一闔眼,就此昏睡不睜開,身子軟軟的倒下,耳根立刻清靜了。
第二天,依舊困倦的我,因為肚皮孜孜不倦的叫喚,而不得不睜開眼睛。
散發淡淡香氣的被子,寬闊鬆軟的大床。窗簾緊閉,周圍一片黑暗。
我摸索著找手機,卻不知碰到了什麼機關,窗簾“嘩啦”的一聲拉開,明媚的陽光照射進來,
我捂住眼睛,待適應了光線的變化,才放下胳膊。
這房間以藍色和黑色為主色調,屋內設計簡單,家具都是流線型,呈現精英氣質。
我有點懵,這是哪啊?
我緊張的掀開被子,上身穿著的不知是誰的襯衫,一直蓋到大腿,下身除了小內什麼都沒有……靠,再怎樣我也看的出來這是件男士的襯衫啊!
在我將白花花的大腿伸出床外之時,那飛逝而去的記憶也飛閃而回。
我對唐紹雍的借酒撒潑發脾氣……
天呐!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裏難道是唐紹雍的府邸?!
還有啊,我真的很後悔為什麼沒有解釋呢,他不是問我是這麼回事嗎?怎麼骨氣突然在那個時候長出來了,竟然讓我選擇了維持自己的驕傲,而斷然不解釋!自尊值幾個錢?驕傲能吃咩?為何我要因為那塵世間的俗物而放棄了對我有好處的東西!
哎呀,我真是追悔莫及。
我邊追悔,邊找自己的衣服。可哪裏有自己的衣服?我的手袋都不見了。
我鎮定了一下,如果沒有猜錯,現在應該是五點半。因為不管幾點入睡,我那精準的生物鍾總是在早上五點半第一次自動叫醒我。第二次是七點半。很久之前當我手邊有一堆零碎兼職時,我總是習慣五點半起來。現在有了固定工作,改成了七點半,但五點半的生物鬧鍾依舊沒有刪除,而是改成了起早上廁所。
我去衛生間解決了問題,洗了把臉,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
客廳的石英鍾指著五點五十。沙發上放著我的手袋,過去檢查了一下,沒丟什麼東西。緊接著,肚子裏此起彼伏饑餓的叫聲作祟,我瞄了瞄四周,沒有人影出沒。認準廚房,我打開冰箱就搜刮起來……
昨天光顧著喝酒,晚飯都是各種酒水,幾次排泄完畢,肚子就空蕩蕩的一片荒蕪。
就在我拿著一桶純牛奶咕咚咕咚狼吞虎咽仰脖灌時,耳邊傳來了重重的一聲咳嗽。
唐紹雍一襲居家服飾,一邊頭發還橫七豎八的支愣著,站在廚房門口,睡眼惺忪,同時帶著敵意的注視著我。
我一驚,立時嗆了起來。牛奶灑了一地。
我手忙腳亂的抹著嘴角。在紙抽中抽出兩片擦胸前,看到地上也是,又低下身去清潔地麵。可這一彎下身,襯衫就有點不夠用……
我猛的跳起身,按住襯衫下擺。再望見他直勾勾泛著冷光的眼睛,內心叫苦不迭,“我,我餓了……”
早起的他更是麵無表情,呆的像塊木頭,“嗯,我也餓了。”
這話本來應該是避免尷尬,為我著想的一句注解。可是……
可是配上他那直勾勾的木訥的望著你大腿的眼神,就不是那麼體貼了!
我向後退了退,避開他的視線,裝做若無其事的向下拽拽襯衣。
但是襯衣就那麼長,下麵擋住了,上麵就淩亂了。
“嘣噔”,胸口的一顆扣子掙脫了束縛。
刹那間,波濤洶湧,爭先恐後的要從那狹小閘口奔湧而出,一石激起千層浪。
霎時,唐紹雍臉色變為豬肝色,但巨大的衝擊下,他也脫離了剛起床的神誌不清狀態。他迅速轉過身,輕咳了一聲,“我在客廳等你。”
我捂著胸口背對著他,胡亂點著頭,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昨天自尊的事還沒算清,今天身體又添亂。
扣好扣子,臉頰發燙。哎呦喂,想想剛才那一幕,我就懊惱的想去死。
我梳理梳理頭發,低著頭快步走出去,“昨天……”
“昨天你喝醉了,那群小孩子以為我是你的朋友,就把你交給我了。”唐紹雍搶過話頭。他慵懶的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兩手按著太陽穴。
不知過於敏感,還是怎麼著,他剛才說“以為我是你的朋友”,那就是說其實唐紹雍心中從不認為我們是朋友。
我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似乎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可臉上的表情卻不那麼自然,僵硬的顫抖,“我……”
“你可能不記得了,昨晚喝醉之後,你倒在沙灘上,衣服都髒了。我把你帶回來之後,剛好女傭還沒走,是她給你換的。你的衣服洗了,還沒幹……”
撇清關係了,證明並不欠我什麼,也沒有玷汙他的眼球,更不可以以此賴賬……
“……你怎麼不說話?”唐紹雍巴拉巴拉說了一堆,卻不見我有所反應,他皺眉問道。
我卻忘記了想要跟他解釋那報道作者的事,及其不合時宜的全副武裝,露出潔白整齊的八顆牙齒,標準精確的微笑,“知道了,謝謝……”
他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眉頭蹙的更深,臉色晦暗不明。
我也猛然領悟,我不應該表現的這樣恍惚,“呃,我是說,昨晚辛苦你了,我……”我卻真的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並不是完全感謝的,也不是完全憤恨,這種憂傷喜悅憤怒悲哀各自參半的感覺,卻最為苦澀……
“好了,既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就不用解釋了。”唐紹雍冷眸望著我,可瞳仁中卻閃過一絲笑意,我發覺他的手不易覺察的做出了一個“OK”的手勢。轉念一想,就明白他的意思,是第三次,我在他麵前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我……”我努力,卻打不破這個魔咒,似乎在唐紹雍麵前失語已經變成了習慣。
“算了,我覺得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喜歡相信我看到的,那就相信吧。那篇報道到底是誰寫的,與我無關!我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你不在乎。”他唇角彎起一抹弧度,若無其事的說。
這是我昨晚賊膽包天對他說的話,雖然喝醉了,但大致內容我都記得。
我實在不能麵對他半是玩味半是認真的表情,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我,我……”我慌亂的拿起丟在沙發上的手袋,看到旁邊還放著兩件熨燙平整的女裝上衣和長褲,以及一套紫色的內衣,“這,這是借給我的嗎?”我不由分說抓起了長褲套在腿上,“我會洗好還給你的。”
我抓著褲腰,甚至來不及提好,就慌張的要奪門而出。可大腦短路之下,竟然找不到方向,在他偌大的客廳繞了兩圈,才發現大門在哪裏。
“喂,你怎麼了?”唐紹雍終於收起不溫不火的笑容,嚴肅起來。
我能怎麼,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我竟然把自己逼到如此敵強我弱的境地而樂此不疲!我能怎麼,我不過就是想趕緊逃走,不想再這樣渺小,總是感受自己的卑微無能。我能怎麼,我隻是想快點走出這個房子,並且永遠都不要見到這個總是無形中提醒自己有多麼無助多麼委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