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俄國宮廷內幕了如指掌的外國使節,曾不止一次向本國政府報告說,緬希科夫恐怕捱不過了,因為聖上對貪汙犯是從不輕饒的。但每次他們都錯了。彼得整緬希科夫的方法不是用大棒敲打,就是罰款,要麼就是從他多得不計其數的領地中沒收一部分田莊,或是將他加以軟禁。特級公爵倒是手鬆得很,他大大方方地將數以萬計或十萬盧布計的罰款繳納國庫,然後換個樣馬上又能把這筆錢撈回來。宦海中的緬希科夫時而浮起,時而沉沒,但是命運女神也奈何他不得,他天生樂天知命,事情過後便又是好漢一條。
他立過案的最後一樁醜行,是與所謂波切普案件有關。波爾塔瓦大捷後,公爵從斯科羅帕德斯基統帥手中接收了波切普城,但他還嫌這份禮太薄,於是又擅自將不少新土地劃歸這座城市,因而受到指控。緬希科夫眼看要倒黴,但這一回他又逢凶化吉。1723年 2月普魯士公使曾就此事向國王作了彙報:"緬希科夫公爵,由於擔驚受怕和等待判決而骨瘦如柴,甚至得了病,但他還是把絞索從脖子上扯下來了。據說,在魔鬼重新誘惑之前,他得到了完全赦免。"
值得注意的是,緬希科夫本人完全伏罪。他上書沙皇,內中寫道:"有關波切普城劃界一事,臣自認無意開脫罪責。"
彼得向來對貪汙犯執法如山,但卻從輕發落了這當中的主犯,沙皇的寬大是從何說起呢?
每當彼得審理緬希科夫的貪汙行為時,他當然有些念舊之情。但是這不足以製止彼得懲辦罪犯。不過這裏有一個重要的情況,那就是彼得對緬希科夫的同情非同一般。他們之間的舊誼也不能同彼得和海軍上將阿普拉克辛或"凱撒大公"羅莫達諾夫斯基的交情同日而語。
隻有舍列麥捷夫和緬希科夫這兩名統帥,彼得才放手讓他們指揮重要戰役。就性格和指揮才能而言,特級公爵與舍列麥捷夫截然不同。老元帥謹慎、沉著,行動從容不迫,對每一個決定都要斟酌再三,緬希科夫則相反,熱情而急躁。舍列麥捷夫從不冒險,而緬希科夫則具有冒險的天性。有關舍列麥捷夫的勇敢精神和他帶兵的情況還不清楚。至於緬希科夫作戰時則確實身先士卒。他不畏艱險,出生入死,他堅信,射中他的子彈尚未鑄成。一句話,緬希科夫有他自己的一套指揮風格,凡是要求統帥表現出勇敢、具有冒險精神、動作迅速、強攻猛打的地方,彼得就派他去那裏。每當解決一次戰鬥,或者決定整個戰役勝負的時候,緬希科夫總是身臨其境。試回憶一下緬希科夫向巴圖林的閃電般的進擊,搗毀叛徒巢穴的情景就可以了。在波爾塔瓦城下,緬希科夫指揮騎兵衝鋒從而破了查理十二的計策那件事,幾十年來人們記憶猶新。在彼列沃羅奇那附近俘獲大量瑞典人那一仗,也是行動果決的緬希科夫親自指揮的。
在內政方麵他的功績也不容抹煞。他在當首都省的總督時,對彼得堡的建設也盡了心力。每當沙皇離開這個"樂園"時,臨行時必定把首都的保衛和安全事宜向特級公爵交待一番,而後者也總能克盡職守,勉力去完成。
對於緬希科夫,可以這樣說,他具有許多美德,但是他有一個缺點,那就是酷愛公家的錢財。
直至彼得駕崩之前,緬希科夫保住了除陸軍院院長之外的全部職位,但卻失去了沙皇從前對他的那種信任。在緬希科夫同彼得最後幾年的通信中可以看出,過去二人當中的那種親昵態度、互相信賴和熱情沒有了。
在彼得晚年,轟動朝野的事件接二連三,其中最後一件是莎菲羅夫案件。這一案件所以令人矚目主要因為它發生在樞密院裏,最高政府機關中的那種風氣和國家重臣的道德麵貌可以從這件案例中窺見一斑。
扮演這出醜劇的主角是一個名叫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莎菲羅夫的男爵和樞密院副總監察格裏戈裏·斯科爾尼雅可夫一皮薩列夫。本來他們早已失和,時有齟齬,到了1722年,彼得出發去裏海遠征,他的那隻"眼晴"--總監察官亞古任斯基不在首都,斯科爾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臨時代理他在樞密院的職務,這時二人之間爆發一場激烈衝突。
開始,斯科爾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想辦法同莎菲羅夫和解,想說服他歸附那個在波切普案件中為緬希科夫遮醜的樞密官集團。但聯盟沒有成功,於是斯科爾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決定讓那位男爵嚐嚐不識抬舉的滋味。莎菲羅夫有過一次在當時來說上不了綱的舞弊行為。這下便被樞密官這幫人抓住了小辮子。原來莎菲羅夫曾利用樞密官職務之便,徇私舞弊,使他的親弟弟領取超額薪傣。對這類小小不言的舞弊行為,一般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可是這次卻使莎菲羅夫大吃苦頭。這位副總理大臣已經知道起訴的內幕,也知道原告在舞弊方麵的罪行也不比莎菲羅夫少,因而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樞密院的會議變成了吵吵嚷嚷的集市,樞密官則變成了彼得在一份詔令中所形容的那種"女商販"。他們大喊大叫,亂成一團,誰也不聽誰的,不惜使用各種汙言穢語,競相指責對方,衝突到此並未結束。
對手們知道要讓莎菲羅夫發火輕而易舉,於是決定再次向他尋釁吵架。10月31日,樞密院正在研究郵政工作。負責郵政部門工作的莎菲羅夫,本不應出席會議,因為討論的問題與他本人有關。皮薩列夫建議莎菲羅夫退出會議廳。這個要求合情合理,如果莎菲羅夫不把副總監察官的每一句話都認為是對他的惡意攻擊的話,大概他是不會提出異議的。於是對罵又重新開始了。
"我不能你讓我走我就走,你無權把我趕走。"
斯科爾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宣讀沙皇的一道詔令作為回敬,詔令規定審議案件時,不得有在政府機關工作的親屬參加。
莎菲羅夫固執他說:
"你不能把我這個樞密官趕走,關於親屬應該回避的詔令對這件事不適用。"
副總理勃然大怒,這時他的嘴巴就沒人把關了。
"你是我的死對頭,你個賊娃子。"他起勁比劃著,衝著斯科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大喊起來。
緬希科夫和總理大臣戈洛夫金也參與了對罵,他們當然是站在副總監察官一邊。
"你們統統都是我的死對頭,這件事你們管不著!"
"看來,你總不能把我宰了吧"緬希科夫故意挑釁說。
"就該把你宰了,你把所有的人都打死了!"莎菲羅夫反唇相譏,說道。
緬希科夫、戈洛夫金和布留斯聲言他們受了莎菲羅夫的侮辱,再也無法忍受他的下流無恥的行為,於是示威似地離開了樞密院。留下來的樞密官們宣布,他們準備繼續開會,但是斯科爾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立刻站起來說:
"我也走,莎菲羅夫管我叫小偷。"
樞密院會議開不下去了。過了一天,緬希科夫提議,應當撤消莎菲羅夫的樞密官職務。與會者把這一意見記錄在案,但卻不敢免除沙皇所任命的莎菲羅夫的樞密官職務。為慎重起見,大家寧願等候皇上回來再作處理。
莎菲羅夫何以鬥膽同權勢顯赫的緬希科夫鬥呢?也許,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這位寵臣打倒,因而此刻緬希科夫的名聲在沙皇眼裏已經越來越吃不開了。大約兩周以後,兩人中間又爆發了一場爭吵。
莎菲羅夫本該好好考慮這件事的後果,但是他嘴巴缺個把關的。見人就挖苦,故此傷了眾。
樞密院發生的事件被彼得知道了,因為莎菲羅夫和斯科爾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都把狀告到沙皇哪裏去了。這時彼得剛從裏海遠征歸來,命令成立一個最高法庭委員會,對此案進行調查。莎菲羅夫很快發現他已敗訴,於是向彼得遞交一份呈文;請求聖上赦罪。
法庭決定從嚴判處:判處該犯以死刑。法官們遵循的是1722年 4月17日的那份詔令,其中沙皇將法律稱之為"真理的堡壘",凡象"按張選牌"那樣對法律隨意取舍的人,應予嚴懲不貸。
1723年 2月15日嚴寒的早晨,克裏姆林宮裏擠滿了人群:莫斯科人紛紛前來觀看處決樞密官兼副總理大臣莎菲羅夫。死囚用雪橇拉到斷頭台前,法庭宣讀了判決書。一位目擊者寫道:莎菲羅夫"按照俄羅斯習慣麵向教堂,畫了幾次十字,然後跪下來把頭放到斷頭台上。但是劊子手的助手們把他的兩腿伸直,使他不得不趴著,大肚子朝下。"劊子手舉起斧頭,但卻把斧頭砍到了斷頭台上。這時,樞密院秘書宣讀了沙皇的詔令,把死刑改判流放西伯利亞。
後來,流放西怕利亞又改為流放諾夫哥羅德。在那裏,莎菲羅夫及其一家受到嚴密監視。他從流放地獲釋,那已是彼得死後的事了。其他兩位支持過莎菲羅夫的樞密官,戈利岑公爵和多爾戈魯基公爵也受到了懲罰,不過很輕微。1723年11月,彼得又頒布了一道詔令,對樞密院中高級官吏行為準則作了規定:"今後如有膽敢違抗命令如莎菲羅夫者,著即就地逮捕法辦。"
這樣,沙皇留了莎菲羅夫一命。
如何解釋沙皇對自己最親密的戰友之一采取如此殘酷的懲罰手段呢?在莎菲羅夫之前,被處死的有加加林和涅斯捷羅夫。彼得對他們兩人都十分了解,但是論他們的功勞和對皇上效忠的程度,與莎菲羅夫可說無法相比。
莎菲羅夫有一種當時極為罕見的本事--寫得一手漂亮的政論文章。當彼得需要闡明北方大戰發生原因的官方觀點,敘述這場戰爭的一些最主要戰役,向本國和外國讀者說明為什麼北方大戰打了這麼多年的時候,他就要靠莎菲羅夫那支生花妙筆了。這位副總理大臣親自撰寫了一篇《論北方大戰之起因》的論文,的確稱得上字字珠璣。這篇洋洋灑灑的長文,是俄國第一篇正式發表的國際法專著。
莎菲羅夫的文章在國內外享有盛譽。
彼得在世時,該文曾於1717年和1722年兩次印刷,每次印行一千二百冊,這個印數在當時來說是不小了。
在彼得時代,人的休咎是很難預測的:父母是無名之輩,而兒子卻可能一步登天;相反,一些本來有錢、有勢、有名氣的人物,轉瞬之間榮華富貴化為烏有,甚至連命都搭上了。
彼得臨終前,同他一起創業的戰友已寥若晨星。象羅莫達諾夫斯基、舍列麥捷夫、斯特列什涅夫、戈洛文、佐托夫這些人早已撒手西歸。而另一些人,象緬希科夫、莎菲羅夫、斯科爾尼雅科夫一皮薩列夫等,則完全失寵,而象馬卡羅夫,沙皇已不大信得過了。
彼得和朋友變得生分,這也同葉卡捷琳娜地位變化有關。從普魯特遠征歸來,沙皇組成了自己的家庭。過去給予朋友的親切感情,如今全部奉獻給了他那情投意合的"愛妻葉卡捷琳奴什卡"了。
另一方麵,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彼得的朋友們有些地方也實在不給他掙麵子。
戰友沒了即便不會使沙皇有茫然如有所失,但也會使他不得不為事業的前途憂。最後一次打擊來自他的至親皇後。關於這點下麵還要談到,現在應當加以解釋的是,孤獨,就其本質而言,是一些偉大人物晚年常遇到的情況,如僅僅從人與人的關係角度來看,這樣說不錯。但這個問題的社會方麵,存在著截然相反的看法。政論家波索什科夫寫道:"我們的這位偉大君主,舍身忘我地工作,但卻一事無成,因為願幫他一把的人不多,他一個頂十個往山上拉,卻有幾百萬人往山下拽。"在波索什科夫眼裏,沙皇使出十倍的勁,可說是單槍匹馬把改革的重負"拉上山",但相幫的隻有少數幾個"幫手",而"往山下"拽的反倒有幾百萬口子人。
當時另外還有一位--代理總主教斯特凡·雅沃爾斯基,對如何評價彼得及其各項改革,則持另外一種看法。他把這些改革比作一輛四輪馬車,每一個輪子好比一個階層。貴族、僧侶和商人這三個輪子,不停地轉動。第四個即最後一個輪於是有官銜的普通人。這個輪子一個勁吱吱扭扭就是不好好地朝前滾,吱扭吱扭,牢騷沒個完。
波索什科夫把作為改革家的沙皇說成是單槍匹馬,得不到社會支持,這話不對,而雅沃爾斯基認為吱扭作響的隻有一個輪子,而其他三個輪子都任勞任怨,這也不對的。其實,所有的輪子都吱吱扭扭,隻是作響的方式不同罷了。貴族們反對改革和納稅階層(農民和廣大的市民)的反對完全不同。改革的重荷在一架馬車上分布得很不均勻,因此它加在每個輪子上的壓力也不相同的。貴族的"輪子"經常有油潤滑它,彼得要求貴族為國家作出的犧牲,可以連本帶利撈回來。改革完成之後,貴族的地位,不僅得到恢複,而且更趨鞏固了。彼得在位期間,貴族是他的主要支柱。
1723年,彼得用慶祝勝利的形式,對自己的活動作了總結。
費奧凡·普羅科波維奇向彼得建議慶祝波羅的海艦隊的勝利。1720年 6月27日,俄國的帆槳大船打敗了瑞典艦隊,費奧凡對此倍加讚揚,強調小艦艇在海戰史上的意義。
這種慶祝會舉行過多次,但象1723年 8月那次的慶祝會,就其內容豐富多采而言,是史無前例的。在民眾看來,這正是一個今昔對比:現代的軍艦,強大的艦隊和過去簡陋的小艇,彼得當初做海戰遊戲時用的就是它。
還不能不提一提彼得的寫作生涯。這就是1718年就已開始且一直繼續到彼得逝世為止的《北方大戰史》的著述。有時他隻能在日理萬機之餘動筆編寫;而有的時候他可以完全投身到寫作中去。
黎明前的時刻是寂靜的。城市還處在睡夢之中。此時彼得站在自己的辦公桌旁,或者在夏宮二樓的書房裏踱來踱去,仔細斟酌著每一個句子,毫不猶豫地刪去多餘的細節,或者相反,親筆作一些增補,力求對事件的敘述和描寫更為準確,思路更為清楚。是什麼促使沙皇提筆寫作呢?這裏隻能提出一個假設性的答案。
彼得積極參加寫作的這部著作,體裁十分龐雜。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把它歸入回憶錄一類作品中去,因為沙皇是《北方大戰史》中重大事件的必然見證人,彼得的親身感受,在字裏行間隨處都有流露。但是《北方大戰史》同時也是一部史學巨著。彼得依據的與其說是他本人和戰友們的記憶,不如說是各種文獻。寫過本書初稿的主要作者,禦前機要秘書馬卡羅夫的桌子上,堆滿了行軍日誌、作戰報告、各種布告、致外國朝廷的國書,緬希科夫、列普林、舍列麥捷夫和其他將領們的報告。在手稿中沙皇加了不少批注,要求執筆者準確描述一些事件和它們發生的日期,諸如"數字需核對","此條應修改或重寫","修改,從此處起要重寫"。書中,除利用俄國文獻外,還利用了瑞典和土耳其史學家的著作以及被俘的瑞典將領的口供。
最後,《北方大戰史》還可看作是一部政論作品,因為書中涉及了當時的一些急待解決的問題。屬於這類問題的首先是對戰爭伊始俄軍敗於納爾瓦附近的描寫,還有關於阿斯特拉罕和布拉文起義,關於普魯特遠征,以及太子阿列克謝案件等。當然,彼得無意詳細闡述這些事件,因為這些事件不會給他的活動增加光彩。但彼得也不想裝成沒事人的樣子,盡管是一筆帶過,但他畢竟還是交待了這些事件的原委。書中有三處提到了太子阿列克謝案件,但總共也不過寥寥數行而已。
帝王為自己的政績修史,並非自彼得始。這一傳統始於曾主持《皇帝史鑒》編纂工作的伊凡四世時代。在羅曼諾夫皇朝第一個沙皇米哈伊爾·費多羅維奇當政時期,在他的父親費拉列特大主教的領導下編寫了《新編年史編纂者》一書。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當初也曾想編寫自己在位時期的曆史,但未能如願。為此他還設立過一所史料館,但也僅限於搜集材料而已。彼得一世是決定使子孫後代銘記他勳業的最後一名沙皇。在他身後,對此再也無人問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