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電影哦電影(上)
鄉村來電影的日子,通常是在冬季。
這時節,田野裏清清爽爽了,目光放遠,可以看到山那邊人家升起的炊煙,還可以看到山那邊的天空上,悠閑地懸浮著的白雲。沒有了山梁上的莊稼和茂密樹叢的遮擋,馬嘶驢叫的聲音也就傳得格外遠。如果是下雪天,山中的許多聲音恰好被積雪吸盡了,留下一片寂靜。山那邊一群女人飽滿而膨脹的笑聲,就會順著皚皚白雪的山脊滑落過來,引得山這邊的男人癡呆半晌,無端地罵一句:日他娘的!
冬日裏的男人和女人,把日子過得有些滋味了。糧囤難得的豐盈,生產隊裏要做的,也都是一些吊兒郎當的農活了,不必再像牛像驢一樣,不間歇地在田間勞作,匆忙得透不過氣來。有了喘息,力氣就生長得過剩,黑夜裏夫妻合作,把忙季裏荒廢的功課,都補齊了。有了喘息,想像力也出奇地好,平日裏不及想的浪漫事情,這時節都想起來了,於是也便有了城裏人常有的煩惱和傷感,靜靜地走路或是閑靜地坐著,冷不丁地要扯開嗓子唱幾句呂劇:
前方上好消息連連不斷
真叫我一陣陣喜在心間
隻盼望把敵人消滅幹淨
六兄弟立大功早把家還
眼看著秋風起天氣要變
做一件新夾襖等他來穿
…………
當然,最快樂的還是那些半大孩子們了,他們不再被大人們指派著去打豬草,去撿麥穗,去守牛放羊,去上樹摘果下河摸魚……上學之外的大塊時光,都用在雪地和冰河上了,給瘋長的少年歲月,總算留下了一些甘甜的回憶。
電影就是這個空當,才會來到鄉村。
有了電影,鄉村的這個冬季才算完整的。
一個冬季,鄉村能有三兩場電影,村人們已經很滿足了。然而這個冬季,我們釜甑村卻放了八場電影,讓鄰村人羨慕得罵娘,說,咋弄的?好像電影是他們村的幹兒子!
說起來很簡單,按照人民公社的指示,釜甑村西邊的三十畝河灘,要在今冬變成良田,公社的牟副書記到村中蹲點,指揮全村男女老少“鬥嚴寒,戰河灘”。牟副書記在村幹部的動員大會上,慷慨激昂了小半天,歇息下來,向村幹部說,他娘的,你們誰還有啥想法、啥困難、啥他娘的稀鬆一褲襠,都提出來!
村婦女主任大奶子就把手高舉過頭頂,說:書記,我有哩書記。
牟副書記一看是大奶子,聲音就軟了,說:你有?你有啥?
下麵有個很不嚴肅的村幹部,在婦女主任大奶子身後,輕聲說,她有大奶子唄。
婦女主任大奶子聽清了身後人的胡言亂語,扭了脖子白一眼,仍舊認真地對牟副書記說,鬥嚴寒,戰河灘,俺不怕,婦女姐妹都不怕,隻要能給俺村放場電影……
牟副書記一拍大腿,說,電影?這好說,他娘的我讓公社電影隊來放,每個星期六晚上放一場,你們可都要給我提起精神鼓足幹勁讓三十畝河灘一個冬天變良田!
婦女主任的名字叫什麼什麼花,我們爹娘背後都叫她大奶子,因為順口又好記憶,孩子們也就跟著叫了。大奶子三十四五歲,還留著一根大辮子,前幾年在戲台上扮演過李鐵梅,高舉紅燈打豺狼,大辮子一甩大胸脯一挺,台下就是一片叫好聲。後來聽街頭的婆娘們嘀咕,這牟副書記早先就跟大奶子有勾搭,讓電影隊來,全都是順應了大奶子。婆娘們嘀咕這些事情的時候,都一臉的痛苦和憤怒,好像牟副書記摸的是她們的奶子。我們這些小孩子不管牟副書記跟大奶子怎麼勾搭,隻要讓我們有電影看,他們愛怎麼勾搭就怎麼勾搭吧。
大奶子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叫喜子,十一歲,跟我一起上四年級,女孩叫菊,九歲,在二年級。
這個星期六的早晨,喜子走進教室,就朝我們幾個清掃衛生的同學嚷嚷,哎哎——知道麼?今天夜黑有電影,你們猜啥電影?
我們都丟下了掃把和水桶,要圍住他問個究竟,他卻兔子似的繞著一排排桌子逃竄,掙脫了我們的前後圍堵,嘴裏始終說,你們猜,你們猜——
也真怪,每次電影隊到鄉村放電影,放映的片名絕對保密,讓人們相互打聽胡亂猜測,讓姑娘孩子們跟隨放映員的屁股後麵轉悠,打量放映員的那張裝模作樣的臉,一直等到銀幕上打出了片名的時候,幕前眼巴巴瞅著的一群人,才會情不自禁地發出快意的一聲喊,哦哦——。這些叫聲,正是放映員需要的,放映員聽了很受用。喜子提前知道了放映的片名,一定是牟副書記告訴他娘大奶子的。喜子不停地奔跑著,擔心被我們圍住了,從他懷裏把這點兒好消息都搶了去,他還要去向那些剛走來的同學嚷嚷,炫耀他消息的靈通。
捉是捉不住他了,我就說,你胡咧咧,聽你娘大奶子說的吧?
喜子終於站住了,眼珠子一鼓一鼓的,說,你娘才大奶子哩!
幾個同學就笑,把喜子那點兒精神勁兒笑蔫了。
喜子雖與我同歲,長得卻瘦小,矮我一個頭,跟我摔跤總摔不贏,所以遭受了我的奚落,就隻有落在座位上生悶氣。這時候我再靠近他,說你看你,小心眼,以後不想跟我玩了?讓我幫你做滑冰車呢,不做了?喜子就一臉的委屈,說道,誰說不一起玩了?我說的嗎?我說的嗎?
他嚷著,一臉的公理了。
我就小聲問,啥電影?我敢說《渡江偵察記》,要不就是《南征北戰》,對不對?
喜子仰起頭說,就不是,是《閃閃的紅星》。
我跳起來對著很多同學喊,哦——《閃閃的紅星》!
同學們驚喜的目光,都投到了我身上,喜子悶悶地坐在那裏,自言自語地說,是我告訴他的,是我告訴他的。
我是不管喜子的失落了,我痛痛快快地把《閃閃的紅星》傳遍了小學校的每個班級,結果課餘時間,就有很多別的班級的同學,圍在我身邊,想打探更多的消息,有一個五年級的大同學,還送給我一個多棱鏡。
我能告訴他的就是,今天夜黑的電影,肯定是《閃閃的紅星》。
喜子看著我手裏的多棱鏡,翻著白眼說,它應該是我的。
村裏放電影的場地,一直是在村西一片空地上,把一塊皺巴巴的白帆布的四個角,扯到空地邊的兩棵楊樹間,就停當了。
場地是固定的,架設放映機的位置也是固定的,那裏有兩塊大石板,放映機就擱置在石板上。沒有電影的日子裏,兩塊石板就落寞地躺在那裏,沒有人理睬它。但我從它身邊走過的時候,總要過去坐一屁股,因為到了有電影的時候,就很難再接近它了。這個位置,是場地的中心,放映員要在放映機前方,留出銀幕那麼大的空當,給他的親朋好友。再向前擴一圈的地方,大都被村書記的一家,還有村裏幾個蠻橫的人所占領。再再向前擴一圈的地方,就是我們這些孩子去搶占的最好位置了。
村裏放電影都選擇在星期六的晚上,這樣學校星期六的中午放學後,下午和第二天就可以休課了。上午最後一節課,我們的易老師也接到了晚上放電影的通知,她知道我們都盼著早放學,去搶占位置,就在課堂上說,你們的心是不是都跑了?給我豎直了驢耳朵,好好聽課,要不就別想讓我早放學。
我們一個個都坐直了身子,眼睛盯著黑板,可我們的心已經飛出了教室。我聽到一年級放學了,學生們喊叫著朝村西的電影場地上奔跑,說快去占位置了!快去占位置了!接著,我又聽到了五年級也放學了,他們像一群小騾駒一樣從我們教室門前呼隆隆跑過,可我們班的易老師還在沒完沒了地講課。講什麼呀講?你就是把唾沫星噴光了,把嗓子喊啞了,一個字也塞不進我耳朵裏。
結果我們四年級是最後一個放學的,我們挎上書包從教室裏出來,撒丫子朝放電影的場地奔跑,可跑斷了腿也沒用,其他年級的學生已經把最好的位置搶占光了,他們用紅色的、藍色的、白色的粉筆,用樹棍棍和瓦片片,畫出了一個個的長方形和正方形,裏麵寫上了名字,李二屁、易山崎、王郎當、趙翠香……然後都去遠處的河灘上,忙著搬運石頭,搭建石凳子,一百多個書包丟在畫好的框框裏,橫七豎八地躺著無人照料了。西邊的河灘上,到處紅旗招展,我們的爹娘們都在那裏奮戰河灘,隱約可以聽到號子聲和拖拉機的轟鳴聲。
放映機前麵的位置沒有了,我就想跑到後麵去畫框框,但後麵正中的位置也沒有了,四下瞅了瞅,看到偏邊的地方,還剩下一塊不太規則的空當,我就盡快用粉筆圈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