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電影哦電影(上)(2 / 3)

這時候,我發現喜子的妹妹菊,從遠處搬著兩塊磚頭,走進我身邊的那個框框內,然後朝剛剛跑來的喜子喊,哥,在這裏、這裏呢。喜子呼哧呼哧跑過來,看了看他妹妹占領的位置,有些不太滿意,說,操,你就占了這塊地方?

菊委屈地站在那裏,小臉兒紅撲撲的,說,連這塊地方差一點兒都沒了,我們二年級也放學晚了……

喜子扭頭看到了我,然後又看到我地上畫的那個框框,似乎得到了心理平衡,對我說,咱老師成心放學晚,讓我們占不到好地方了。

我說,就是,咱老師跟她爹一樣,二愣子!

喜子跟著說,真是個二愣子!

我們易老師的爹,是村裏的民兵連長,雖然他那杆半自動步槍整天鎖在倉庫裏,可他走起路來,兩條胳膊一甩一甩的,橫豎占了半條街,看人也總是凶著眼,好像隨時都可以“砰”地一槍把你崩了。恨歸恨他,可我們見了他還要遠遠躲著走。

我和喜子都罵了易老師,應該算是一個戰壕裏的人了,我就趁機跟喜子商量,說喜子,你家用不完那麼大的地方,我朝裏麵挪一挪吧?

喜子忙搖頭,說他們家用這塊地方都緊巴,他們的舅舅、姨媽都要來。我就跟他數人數,看看誰家的親戚多。我們村有電影,附近的五六個村子的人,早早地吃罷晚飯,也跑來看,遠的有六七裏路,等到他們趕來的時候,場地上坐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電影就要開始了,他們當然沒有座位,就站在場地四周,抻了脖子看,常常為了站穩一塊好地方,擁來擠去的。在我們村裏有親友的人,自然要投親靠友了,因為不知道親友的位置,就對場內黑壓壓的一片人,大呼小叫了:

喂——毛蛋蛋——我是你大舅!

王小四——四狗子哎——你在哪裏?

牛牛——孫解放家的牛牛——我是你幹爹!

……

場地內就有一個個回應的聲音,喊著他們的大舅、幹爹,高舉了某種標識,導引場外的人進入他們預先留好的位置上。

我們家的親戚要比喜子家多一倍,我一個一個數給喜子聽了。我爹是老大,下麵還有一個叔叔和四個姑姑,三個姑姑已經出嫁了,都在附近的村莊,隻剩下21歲小姑姑,還沒找到婆家。這個小姑姑長得好看,她找婆家就很挑剔,找一個丟一個,到後來那些媒婆都不敢登門給她提親了。我娘當然希望小姑姑早些嫁出去,對於小姑姑的挑剔,就很不滿意,常常在小姑姑的背後,對我爹說,你這個妹,以為自己是仙女,要找天上的牛郎了!爹就“哼”一聲,似乎也覺得小姑姑太心高了。我娘那邊,還有兩個舅舅和一個姨媽,也都在附近的村莊。有時候,這些親戚都來看電影,有二十多人,我們家的長凳子短凳子都搬出來,還不夠用,經常要把那個木豬槽也扛到場地來。這麼多人,我畫出的框框肯定框不贏他們。

喜子卻說,我不管,誰叫你家那麼多親戚?

我裝出很氣憤的樣子說,好、好,喜子,你以後別再搭理我。

喜子說,不搭理就不搭理,你那個多棱鏡應該是我的呢。

我終於明白了,他還惦著別人送我的多棱鏡。滾他奶奶一邊去吧,我才不會把多棱鏡送給他哩!

盡管大家都在自己搶占的地盤上,寫下了名字,但誰都不敢不吭不哈地離開。用粉筆畫出的分界線和寫在地上的名字,很容易就被擦掉了,尤其你周邊的人,總想趁機蹭你個一尺半尺的,所以到了午飯時間,回去吃飯的孩子,就要對自己相好的夥伴說,你先幫我看守著,等我回來!回去的這個,就兔子一樣去了,放了個屁的工夫,必定趕回來,手裏捏著半塊玉米麵餅子,或者一手抓住兩塊紅薯,走著吃著,對留守的這個說,你回吧,我來看。

我其實也可以找別人看守一會兒,自己跑回家吃飯,可我心裏有算盤,想朝喜子那邊挪一挪。我就一直等著喜子離開。喜子似乎看透了我的主意,先打發他妹妹菊回去吃飯了,自己留下看守著。等到菊回來,他見我仍不走,就叮囑菊說,哪兒也別跑,就坐在這兒,別叫人侵占了咱們的地方,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喜子說著,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很明顯了,就是要防範我混水摸魚。

菊很聽話,喜子走了後,她就一聲不吭地坐在自己的場地裏,隨手撿了幾個石子,在那裏拋來拋去。再後來,她站起來四下張望,我以為她要走開了,她卻從兜裏掏出了一個毽子,撲棱撲棱地踢著,兩根小辮子也就跟著舞來蕩去,活潑得像剛出水的魚。我是沒辦法了,就隻好坐在石塊上熬著,要慢慢地把菊的力氣耗完才行。菊終於有些累了,停下來,可這時候喜子從遠處回來了,一個肩膀上扛了一條長木凳子,老遠就對菊喊,快來接我一下,一點兒眼色沒有!

菊就慌慌迎上去,從喜子肩上摘下一條長木凳,卻並沒有抓住凳子的中心,身子就失去了平衡,歪歪扭扭地走路。我跑上去,幫菊抬了長凳子的一個角,菊就說,謝謝小東哥。我趕忙很正經地說,不用謝,菊,你都放給我。

我把長凳子給菊扛了過去,喜子看了看我,臉上的警惕還在,對菊說,凳子不夠,我還回去扛,你看好地方。

喜子又跑回家了,他來來往往四次,大大小小扛了八個凳子,才歇息下來。

到了後半下午,放映員在村裏一個電工的幫助下,把放映機馱到了場地中央。場地上就歡呼雀躍,孩子們都圍攏上去打量放映員,看他的嘴如何吹出了美妙的口哨,看他的眉毛如何一眨一眨的,看他的手和腳如何動作,一切在別人身上看來都極平常的耳鼻嘴眼,安放在了放映員身上就那麼值得觀望了。放映員有些煩躁,大聲喊叫,一邊去一邊去,有啥好看的?看到眼裏摳不出來了!

圍攏上去的孩子,就退潮般地向後閃開,但不多久又擁上去,把放映員圍得水泄不通。放映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帶著一頂有耳朵的方形棉帽,棉帽的兩個耳朵既不放下來,也不挽上去,就那麼向兩邊支棱著,身子動的時候,兩個支棱著的棉耳朵,也就忽悠忽悠地波動,很派頭、很神氣、很有力、很飄灑,總之讓我看了滿心羨慕,引發了我對未來的想像,把做一個放映員當作自己將來最美好的理想了。

架設好了放映機,放映員拿出了白帆布銀幕,對一群孩子說,誰能爬樹?掛幕去。

立即就有十幾個孩子,爭先恐後要去效力,動作利索的,已經跑向了前麵的兩棵楊樹,猴子樣躥上了上去,低頭對下麵的孩子嚷,繩子——把繩子拋給我!下麵的孩子就抓了銀幕上角的繩子,用力甩上去。也有因為自己動作慢了,沒能上樹顯擺的孩子,嫉妒地抓起地上的小石子,朝樹上的那個擲去,擊中了屁股蛋子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招引來一片嘻笑。

銀幕很快就扯在兩棵樹間了,放映員接下來就開始拉扯電線。村裏沒有電,要靠一台12馬力的小發電機發電。發電機放在場地遠處的一間破倉庫內,從放映機那兒把電線扯到倉庫,有一百多米遠。這時候,我聽到小姑姑喊我,她叫,小東子——回家吃飯,啥時候了還不回去吃飯?

我就說,搶占地方呢,你來,咋空手?不扛條凳子來?

小姑姑朝我站立的地方走過來,說,我看看你占了塊啥寶貝地方,忙得不吃飯?哦哦,就這地方呀?偏到西伯利亞了!

我就說,偏是偏,可連這地方差一點兒都沒了,我們班放學晚了。

回去吃飯吧,別在這兒死耗著。小姑姑拎起我的書包,又說,你占的這地方,沒人稀罕,不用死守著。

小姑姑剛要拽著我走,放映員的電線就拉扯到了我畫的框框內,然後從這裏穿過外麵的一條馬路,牽引到倉庫的發電機上。但是,放映員走進我畫的框框內,卻站住不動了,他看到了我的小姑姑。

放映員愣了愣,對我說,別踩壞了電線,知道不?我忙點頭,說知道。他又說,也不能用小刀子或者別的東西割電線,別電死了,知道不?我又點頭,討好地說,我不割,我給你看好了。

我小姑姑說話了,她說,閑著沒事,誰去割電線?瞎操心。放映員就笑了,說你可別這麼說,小孩子啥事都能幹出來,你是這個村裏的人?

不是這個村的,是哪裏的?

我咋過去沒見到你呢?

你沒見到的人多著哩,見到我幹啥?

小姑姑說完這句話,自己的臉先紅了。她真是不該說話,正好中了放映員的埋伏。如果我小姑姑不開口,他不知道還要跟我問些什麼沒頭沒腦的話。現在好了,他跟小姑姑搭上了話,眼睛就可以在她身上看來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