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來了,他喜歡看我的小姑姑。喜歡我的小姑姑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村裏許多男人都喜歡看我小姑姑,看起來沒個夠,我小姑姑就會不高興地躲開去。但今天,我小姑姑沒有躲開放映員,本來她是來催我回去吃飯的,手裏還拎著我的書包,可這會兒她卻不急著走了,站在那裏問放映員,晚上放什麼電影。我趕忙告訴小姑姑,說是《閃閃的紅星》,小姑姑仿佛沒聽到我的話,或者說不相信我的話,眼睛一直看著放映員。
很多孩子都圍在我們身邊,仰了臉傻乎乎地看,傻乎乎地聽。他們看我的目光有些羨慕和妒忌了。放映員跟我小姑姑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軟很甜,臉上沒有了那種裝模裝樣的冷漠。孩子們鬧哄哄的,到後來我聽不清他跟我小姑姑說了些什麼。我想這個時候我應該說話了,讓周圍的孩子都知道他們圍著看的放映員,在跟我的小姑姑說話呢。
我模仿了放映員的口氣說,一邊去一邊去,我小姑姑有啥好看的?看到眼裏摳不出來!
放映員聽了我的喊叫,就朝我笑一笑。小姑姑似乎被我的喊叫弄醒了,想起自己是來叫我回去吃飯的,於是又對我說,還愣著幹啥?快回家呀!
我真的無心回去吃飯了,就對小姑姑說,我不餓,你把我的書包拿回去,你回去扛凳子來!
放映員就對我說,幫我拉電線,來呀。我聽了很高興,急忙把放映員遞過來的電線扯住了,向前拖著走。其實放映員一個人就可以拉電線,但他卻突然讓我來幫忙,我真的很激動,那麼多孩子跟在我身後,可他們連摸一下電線的資格都沒有!
小姑姑望著我,氣呼呼地說,我沒工夫回去給你扛凳子,我那邊還幹著活哩。說完,她拎著我的書包走了。小姑姑不用去“鬥嚴寒、戰河灘”,她跟村裏幾個手巧的女孩子,在染坊裏學習印染花布。染坊是今年秋天搞起來的,從外麵請來了一個師傅,這個師傅說,如果染坊的花布弄成功了,能送到北京去,那時候北京的大街小巷,到處飄動著我們村印染的花布。小姑姑每天看起來就很忙,常常夜裏還要加班,跟師傅學習印染技術。
小姑姑走後,放映員就問我,那是你姐姐?我說不是,是我小姑姑。放映員看著我笑了,說你姑姑?你有姑父了嗎?我搖搖頭,突然看著他說,你當我的姑父吧,行不行?放映員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話,站在那裏把手裏的電線捋了又捋,一直不挪動步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好像要看看他給我當姑父,劃不劃算。我急忙站直了身子,下意識地擦了一下鼻子,很精神地瞪大眼睛。
放映員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覺得我的考試過關了。
他說,你喜歡看電影嗎?
喜歡,特別喜歡,我長大了也想放電影。
你想放電影?放映員用眼皮翻了翻我,說道,那好,我下次來,給你帶一些東西來,教你放一種小電影。我點點頭,興奮得想喊叫。
接下來,放映員圍繞著我小姑姑,問了很多問題,說你小姑姑多大了?在村裏幹啥?愛不愛哭……他問啥,我回答啥,他不問的,我也主動說了。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口咬定,說我小姑姑寫日記。我已經告訴他了,小姑姑從來不寫日記,他卻不相信,說道,你回去找一找,日記肯定藏在什麼地方,找到了你拿給我看看,好嗎?
我答應了他,說,那好,我回去找找,找不到可別怨我,還要教我放小電影。
放映員點了頭,說,那當然,我騙你不是人。
終於把電線拉扯到了倉庫裏,村裏的電工正在那裏鼓搗發電機。放映員對電工說,你試一試。電工開動了發電機,場地那邊放映機上的一盞燈就亮了。電工說,好了,你該吃飯去了。
這時候,西邊的太陽準備落山了,放出了橘紅的霞光。河灘那邊走來了一群群女人,因為晚上有電影,她們就提前放了工,回家做飯,男人卻要等到暮色厚重時分才能收工。
放映員把我丟在一邊,自己朝村裏走,去村書記家吃飯。每次到村裏放電影,村書記家都為放映員準備了好菜好飯。
當放映員真好,可以吃書記家的飯菜,操!
喜子可能看到我不在場地那邊,就放鬆了戒備,留下妹妹菊看守場地,自己跑到場邊,跟一群孩子瘋跑打鬧去了。我回到場地,心裏挺懊悔,隻忙著跟放映員拉扯電線,卻忘了混水摸魚擴大自己的場地,今晚那些姑姑和姨媽來了,坐到什麼地方?
傍晚的風越來越硬了,坐在場地的孩子們,把後背對著風的來路,縮緊了脖子,有的像猴子,有的像狗熊,有的像貓頭鷹……菊卻還在那裏不知疲倦地踢毽子,我是不能等她疲倦了。我走到菊身邊說,菊,你踢毽子,咋不到那邊背風的地方?這兒多冷呀?
菊停下來,把毽子捏在手裏,看了看我,說,不冷小東哥,我身上還出汗了呢。
出汗?我都冷了,你還出汗?
真出汗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後背。
菊把後背送給我,彎了腰讓我摸。我才不摸呢,男生怎麼能摸女生的後背?讓別人看到了,說我流氓。菊真死心眼,她還在那裏彎了腰,說你摸摸,小東哥,我是不是出汗了?我沒辦法,隻好說,我看到了,好像出汗了。菊這才直起腰來,又去踢毽子。
我想今天算是完蛋了,我娘來了,一定會說,謔!你拿著狗屎當年糕,占了這麼塊破地方,當寶貝了,還不吃不喝地守著。我爹會說,熊包,連塊地方都占不到,吃屎都浪費了。我看著周圍那些孩子占領的好場地,心裏亂糟糟的,真希望大冬天能突然降大雨,把這些家夥都淋跑了,把場地上的那些粉筆框框都衝刷幹淨,一切重新開始。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我聽到菊的喊叫了,哥——喜子哥——
菊的眼睛瞅著場外那些奔跑的孩子,大聲喊叫著,卻始終沒有喜子的回應。菊有些焦急地四下看著,我知道她一定有事情要走開了,就急忙身子背到一邊,裝出沒看到她的樣子。菊把自己的凳子歸攏了一下,然後匆忙地朝場外跑去。我看到她跑向了遠處的隱蔽處,明白她是憋了一泡尿,急著處理掉。時機終於來了,我快速地把她家的凳子朝裏邊挪動,然後擦掉了我們之間的那條粉筆界線,重新畫了一道。這樣,我就向喜子那邊挪動了兩尺,前後可以坐下四個人。我抬頭看遠處,菊正慌慌張張跑回來。
菊返回後,站在場地上四下看著,並沒有看出破綻來。她在凳子上坐下,嘴裏自言自語地說,讓我一個人待這兒,他倒舒坦了,跑得沒影。正說著,喜子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了,對著他妹妹菊說,你回去吃晚飯吧。菊嚇了一跳,站起來用她母親的腔調責怪喜子,說,就知道瘋去,也不怕把鼻子瘋歪了,小祖宗哎!
喜子硬朗地說,我就出去了一會兒,你就叫喚叫喚的!咦?咱們的地方誰動過……
喜子說著,繞著自己的場地,用腳步丈量了一圈,就對著菊喊叫了,說,你咋看的地方?
菊莫名其妙地問,咋啦?
地方小了,肯定被誰侵占了!
喜子看了我一眼,就趴在地上仔細觀察我們領地之間的界線,看著看著就跳起來,衝我喊道,你憑啥侵占我的地方?
我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說我咋啦我?誰侵占你的地方啦?
喜子咬牙跺腳,說你還不認賬,你看看這兒,我原來畫的界線被你擦掉了。我低頭看去,果然那條線還有痕跡,但到了這個時候,打死我也不能認賬了。我就先聲奪人地叫起來,說你憑啥誣賴我呀,你看到我擦掉了界線了嗎?你看到了嗎?!我說著,就一唬一唬地朝喜子身邊湊過去,拉出了要打架的樣子。沒想到喜子沒有被嚇住,也朝我這邊唬上來。這就麻煩了,我本來不想跟他打架,可他一直唬到了我麵前,他的鼻子眼看就要碰到我的嘴巴了。身邊的孩子聽到了我們的吵鬧,已經圍了上來起哄了。
我不能讓他們嗤笑我。
我很無奈地伸手推了喜子一把。喜子朝後趔趄了兩步,如果他就此打住,事情也就結束了,他卻猛地朝我身上撲來。我們兩個立即滾成一團。周圍的孩子興奮地喊叫著,有的給喜子加油,說喜子抓住他的雞巴使勁兒拽;喜子咬他的鼻子……有的給我鼓勁兒,說東子摁住他,東子你有本事把他的褲腰帶拽掉,拽掉他的褲腰帶,看他咋辦!
菊在一邊,帶著哭腔喊,哥、哥,別打了咱不打了。
菊又對我喊,東子哥不要打了,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