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電影哦電影(下)
我真想立即停下來。但我的手跟我的腦子脫節了,我的手在做什麼,腦子根本不知道了。我的腦子在想,操,我打架了,他們都在看我打架,快點兒打完算了。
每次放電影都要有人打架,我沒想到這次輪到我打架了。其實我是個很膽小的人,我害怕打架。害怕歸害怕,可就是停不下來了。被我摁在地上的喜子,一隻手在地上摸索著,摸到了一塊磚頭,抓起來朝我頭上砸來,我覺得頭沉悶地疼了一下,有熱乎乎的東西流出來,我的拳頭隨即砸到了喜子的眼眶上,喜子哼了一聲。這時候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真奇怪,我隻聽到了自己和喜子的喘息聲,我們兩個都很疲憊了,也很厭倦了相互的撕打和掙紮,但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停下來。
後來,我手上的力氣明顯鬆弛下來,喜子趁機猛地用力,身子翻上去,把我壓在下麵了。我要是不鬆勁兒,他永遠不能翻過身來,可我忽然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總不能一直摁住喜子吧?幹脆讓他到上麵去,我在下麵被動地掙紮一會兒。
我們位置發生了轉換,看熱鬧的孩子們又興奮起來,他們有了新的看點。我的腦子也不再麻木了,自己的掙紮也有了目標,就是要把身上的喜子掀翻。但喜子就慘了,他在我身上也有些不知所措,兩隻手一會兒用力,一會兒鬆開,好像等待我反撲上來,可我隻是胡亂掙紮,就是不把他掀翻。我們就這樣艱難地僵持著。
好在這時候,菊已經跑回家,把她娘大奶子喊叫來了,我鄰居的孩子,也去通告了我的娘。兩家的娘跑來後,我和喜子終於解脫了,一起從地上爬起來,呼哧呼哧喘息著。
我娘看到我頭上的血,就像老母雞護雛雞似的,抻長脖頸,怒發衝冠,朝大奶子喊,你屬豬八戒的,倒打一耙了,我兒子咋欺負你家喜子了?看看你家喜子把我兒子的頭打成啥樣了,你瞎了眼睛呀?
大奶子比我娘的火氣還大,她已經看到了喜子紅腫的眼睛,就說,你才瞎眼了,你看看我家喜子的眼睛?打啥地方都行,你不能朝眼睛上打呀!
她們兩個人對罵著,就動了手,又撕頭發又抓臉的,我們在一邊都分不清她倆的麵孔了。菊又在一邊喊叫,說娘別打了……菊說著就哭了。我和喜子也在一邊喊起來,都喊,娘——別打啦、別打了。但我們的娘好像沒聽見一樣,兩個人都倒在地上,你滾過來我滾過去。周圍的孩子們看到了這景象,都興奮得要死,有一個孩子還對喜子說,喜子你不行,你看看你娘,你娘比你厲害。
這時候,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爺爺走過來,用沙啞的嗓子喊,你倆都住手吧,多大的人啦,讓一群孩子當猴子看,體麵呀你們!
兩個娘分開了,一邊整理自己散亂的胸襟和頭發,一邊拉了自己的兒子,送給老爺爺看。兩個娘把老頭當作了法官或者裁判,似乎得到了老頭的認定,就算勝利了。
我娘說,你看看小東的頭,血糊淋的。
喜子娘大奶子說,你看我家喜子的眼,青紫得像個狗蛋子。
這老頭是來叫孫子回去吃晚飯的,看到兩個女人在地上滾了屎球,就用一個長者的身份,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本想即可走開,卻被兩個女人圍住,走不脫了。老頭就耐著性子看完了我和喜子的傷痕,說,為啥打起來啦?大奶子就拉著老頭,彎下腰辨別地上的那道擦掉的痕跡,說,不承認行嗎?粉筆杠杠還在呢。老頭年紀大了,彎腰很費勁,但知道不彎腰,喜子娘不會放過他的,就硬撐著彎下腰瞅了瞅。
我娘就說,你看見我兒子侵占你家地方啦?
喜子在一邊插嘴了,說,我妹妹在這兒看地方,她看見了。
老頭看了菊一眼。大奶子忙對菊說,菊,你說,是不是他們偷偷擦掉界線啦?
菊抬頭瞟我一眼,不說話。
大奶子一巴掌打到菊的臉上,說,你啞巴了?
菊哭了,哭著說她去撒尿了,她沒看到我擦界線。大奶子就罵,小王八子,就你屎尿多,讓你看地方,你不知道跑哪兒耍去了!
菊爭辯自己沒去玩耍,就又被大奶子打了一巴掌。老頭就攔住了大奶子,說,都別爭吵了,這麼大的地方,你家裏人還坐不下?又不是爭房子爭地,有啥好吵吵的,快快回去吃飯。
到了這個時候,兩家的娘,就各自在我和喜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腳,都說,滾回家吃飯去!
娘拽著我離開了電影場地,沒有直接回家,急匆匆地去了村衛生所,包紮了頭。
我吃完飯再次返回電影場地的時候,天色完全黑下來,場地被密密麻麻的人覆蓋了,四周已經有外村趕來的人站立著。遠處的山路上,許多外村人正大批湧來,可以看到手電筒雪亮的光柱,還可以看到忽明忽暗的煙頭,朝這邊移動。
電影哦電影
這是入冬的第一場電影,本村和外村都來了很多人。像過去一樣,村裏又派出了民兵維持秩序。民兵連長也就是我們易老師那熊爹,背著半自動槍,站在銀幕前大聲吆喝,說前麵的凳子不要太高了,讓後麵的人咋看?幾個民兵就在人堆裏穿行,責令高凳子的人,把凳子放倒了。村裏就有六隻半自動步槍,那些沒有槍的民兵們,胳膊上帶著紅袖標,手裏拎著一根樹條,也咋咋呼呼地喊叫。
我在場地裏焦急地向外瞅,等待我那些外村的姑姑和姨媽,卻一直不見影子。一邊的喜子跟我一樣,站在凳子上朝外張望,扯開嗓子胡亂地喊,大舅——大舅——。他的大舅卻一直沒來。這天晚上,我們兩家的親戚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個都沒有來,兩家搶占的場地空蕩蕩的。電影開始了,一道強烈的光柱,打到前麵的銀幕上,《閃閃的紅星》五個大字噴射出了耀眼的光芒。人群爆發出歡呼聲。場邊站著的外村人,看到我們兩家場地的空當後,就有意識地朝裏擁擠,一點一點地侵吞著我們的地盤。我又一次焦急地站起來朝外尋找,盼著姑姑姨媽們能出現在眼前。身邊的小姑姑就拉扯我一把,說你坐著看電影吧,他們不會來了,現在來了,也擠不進來。
四周已經擠得水泄不通了,有幾處地方發生了亂糟糟的擁擠,站立的一排人就倒向場內,把坐著的人壓翻了一片。民兵們就舉著槍托和樹條,對著擁擠處一陣亂敲。我們身邊有一個外村人,被民兵的槍托敲破了前額,他用手摸了一把,並沒有離去,仍舊緊張地看著銀幕。
我和喜子家場地的空當,已經被外麵站立的人擠沒了,我們也早不顧親戚們是否能來,目光被銀幕緊緊吸引住了。潘冬子的娘剛剛宣誓入黨,就被胡漢山殺害了,銀幕前麵的男女老少都氣憤地瞪圓了眼睛,仿佛犧牲的是我們大家共同的親娘。正氣憤著,一盤片子放完了,放映員忙著換片子的時候,人群像開了鍋似的議論了。每個人都急於發表自己的意見,急於把心中的感覺跟身邊的人交流,於是喜子的娘大奶子就氣憤地對我娘說,你等著看,紅軍肯定饒不過胡漢三,潘冬子肯定要當紅軍……說著說著,大奶子突然想起今天晚上剛跟我娘打架了,忙止住了話,很尷尬地把臉轉向一邊。喜子這時候也在朝我看,我知道他也是憋得夠嗆,想找人說話卻找不到。我爹已經跟我小姑姑爭吵上了,我小姑姑說,胡漢三最後肯定要被潘冬子打死。我爹就說,那不見得,說不定要被紅軍打死。
無意中,我看到了身邊那個被打破了頭的外村人,也是一臉的激動和氣憤,在跟身邊的同伴,大罵胡漢三。他額上的積血,已經被寒冷的夜風凝結了。我還看到了喜子的爺爺,穿著厚重的大棉衣,頭上包裹了一塊圍巾,隻露出了他的麵孔。他噴出的嗬氣,在胡子和眉毛上,凝結了一層冰霜。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還盯住銀幕,好像是一個石頭人。我盯著這老頭看得出神,忽然感覺有人捅了我一把,回頭一看,是菊,她不說話,隻是朝我的腳下指了指。我低頭發現自己的一隻棉手套掉在了地上,急忙彎腰撿起來。
菊的目光,一直落在我頭上包紮的紗布上。
電影繼續的時候,場上又是鴉雀無聲。潘冬子終於在我們的關切中,迎來了滿山紅,戴上了紅五星。我看到在場的人都很滿意,臉上露出了羨慕和幸福的喜悅。喜子爺爺的眉毛也動了動,臉上下垂的老皮肉抽搐了幾下。
電影散場後,場地上的一團人群,好半天才慢慢化開,許多人邊走邊回頭看銀幕,仿佛電影並沒有結束。山路上又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外村人三五成群地回去了,一路激烈爭論著,那些聲音一點一點地墜入黑暗深處。
當然,這個時候的某一條山路邊的暗影裏,或是山坡的避風處,一定會有一對生情的男女,借了出門看電影的機會,在那裏做著“怦怦”心跳的事情。
而遠處的一個個簡陋的屋室內,關於潘冬子的話題,要繼續到後半夜了。
過了一個星期天,我們村裏的男生差不多都變成潘冬子了。我們用紅語錄塑料皮,剪了紅五星,縫在帽子上,有的還弄了兩個平行四邊形,綴在衣服領子上。
星期一,學校裏到處紅星閃閃了。
課間休息的時候,學生們就忙著湊到一起,回憶電影的每個細節,邊說邊表演,常常因為一點點的出入,爭吵得麵紅耳赤,也有動了手腳打起來的,打完了仍舊議論潘冬子。每個人走路的姿勢也都變了,就連瘦巴巴的喜子,也挺胸抬頭,脖子上露出了青筋,嘴裏說,娘是黨的人,我就是黨的孩子了。
同學們就笑,不允許他是黨的孩子,說,你咋是黨的孩子?黨能要你娘那樣的大奶子?也有的說,你看你瘦得像猴子,還想當黨的孩子哩,你當狗孩唄你!
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喜子說蔫了,孤零零站在一邊。我跟喜子打架後,兩個人就不說話了,別人嘲笑喜子的時候,我卻不能說話。但我可以笑,大笑或者故意起哄。喜子就用白眼睛翻我,然後朝地上吐唾沫,表示他對我的憤怒。
喜子受了冷落,心裏憋了一肚子怨氣,上課的時候,前邊座位的那個嘲笑他的男生,不小心把他桌子上的一本書蹭掉了,他就瞪圓了眼睛說,幹啥你!把我的書撿起來!他的喊叫,正好被走進課堂的易老師聽到了,易老師就批評他說,喜子,你看你橫的,像胡漢三了!
易老師的這個比喻,就成了喜子的外號了。同學們課餘時間,就圍著他喊胡漢三,許多人還要去看看他的手上,有沒有潘冬子咬的牙印。胡漢三是啥人呀?是殺害潘冬子娘的壞蛋,是人人恨的惡霸,喜子承受不住這個外號,就嗚嗚地哭了。
中午放學回家,喜子對他的大奶子娘說了這件事情,說娘,我不上學了……大奶子知道這事情對於一個孩子有多麼嚴重,她就跑到學校找易老師評理。下午的第一節課是語文,易老師正在講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的故事,大奶子拉著喜子的手,一下子推開了教室的門,走到了講台上,說,今天你當著同學們說清楚,誰是胡漢三?
易老師愣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就很生氣地說,有事請到辦公室說去,你咋跑到講台上啦?
大奶子嚷,跑到講台上咋啦?我就是要問問你,誰是胡漢三!
我就是打了個比喻,說他凶巴巴的那個樣子像胡漢三,隻是個比喻……
比喻,那我說你像叮當的娘,行嗎?
同學們哄堂大笑。我們都知道叮當的娘,那是一個神經病,經常光了身子在村裏亂跑。易老師的臉就漲紅了,說你給我出去,出去!易老師上前去推大奶子,大奶子揪住了易老師的辮子,兩個人就撕打起來。
鄰班的老師聽到了吵鬧,急忙跑過來勸架,班裏亂哄哄的,同學們都離開了座位,跑上去看熱鬧。後來我們小學的校長跑來了,班裏亂糟糟的場麵才平息下來,我們易老師的小棉襖被撕扯掉了兩個衣服扣子,露出了裏麵的紅內衣,易老師整理著淩亂的衣服,嗚嗚地哭了。校長很生氣,抓起了教鞭敲打講桌,說,不像話不像話,你以為學校課堂是生產隊的飼養院,豬牛驢馬都能來叫喚呀?校長的比喻也不恰當,大奶子氣得喊道,我看這兒就是飼養院,你們這些老師沒有一個說人話的。
校長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話失水準了,就緩和了語氣說,有啥事好商量,大吵大鬧能解決問題?影響了正常的上課,你能負責?
大奶子就說,那好,我問你,她憑啥說我家喜子是胡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