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看了看易老師,易老師就說,我隻是打比喻。
校長想了想,對大奶子說,你到我辦公室來,到辦公室再說,易老師你也來。
喜子娘大奶子和易老師去了校長辦公室,在那裏兩個人又吵鬧起來,校長最終還是沒給她倆分出個對錯。
後來事情越鬧越大了,易老師的爹知道自己沒出嫁的女兒,在課堂上當著那麼多學生,被喜子娘把衣襟都撕開了,就跑到村支書那裏要求公理。村支書也覺得喜子娘這樣鬧騰,破壞了學校的教學秩序,準備撤掉喜子娘婦女主任的職務。但是不等村支書去找喜子娘,在村裏蹲點的公社牟副書記,就找村支書談話了。牟副書記說,把一個貧下中農的孩子,說成是胡漢三,還有沒有階級觀念?他是胡漢三,你們學校成了啥啦?咋培養出還鄉團惡霸頭子了?嗯?
牟副書記一聲重重地“嗯”,把村支書嚇得夠嗆,急忙點頭說,就是就是,咋能亂比喻?我找校長那孫子去,讓他好好抓一抓學校的風氣。
牟副書記說話後,民兵連長有半自動步槍也沒用,他的女兒易老師,把胸前掉了的兩個衣服扣子縫綴結實了,又走上講台,說,同學們,你們聽好了,給別人起外號是不文明的,什麼南霸天胡漢三的,都不要亂叫,以後我聽到誰的嘴再瞎咧咧,就給他塞一嘴狗屎!
盡管喜子又來上學了,但背地裏大家還叫他胡漢三,而且因為他娘的凶,跟他玩耍的同學更少了,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在牆根下坐著,看著我們踢皮球,或者用一根樹棍棍,在地上胡亂地畫。
終於熬到星期六,我們盼望的電影又來了,這天晚上的電影是《英雄兒女》。
我在盼望電影的同時,更渴望見到放映員,把我小姑姑的日記本送給他看。我用了三天的時間,終於在屋頂的紙棚上,找到了小姑姑的日記本。放映員真他媽猜得準。我和小姑姑晚上睡在一個大炕上,我卻從來沒看到小姑姑寫日記,可放映員就知道她寫了。
當我把日記本交給放映員的時候,他笑著說,我說得對吧?漂亮姑娘都愛寫日記。我終於明白了,放映員是看到我小姑姑漂亮,就猜到了她一定寫日記。可我還是搞不明白,為什麼漂亮姑娘就一定寫日記呢?
我對放映員說,你要教我放小電影。
行,你跟我來。
放映員把我帶到了12馬力發電機的倉庫裏,從他的挎包裏掏出了四節大電池做成的探照燈,又拿出了一些小玻璃片和一些圖畫書,教授我放小電影。他在玻璃上畫了一些圖,用探照燈射過去,對麵黑乎乎的牆上就出現了小電影。他說,你要是不會畫畫,你就把圖畫書上的圖畫,印在玻璃上描下來。在他的教練下,我自己操作了一遍,很快就學會了。他就說,你自己玩一會兒。
我在那裏擺弄小電影,他就坐在一邊看日記。我不知道小姑姑的日記有啥值得看的,我翻弄過幾頁,沒看出啥名堂。放映員卻看得很認真,看完後就還給了我,說,還放在原來的地方,下個星期六你再拿給我看看。
這天晚上,我不需要搶占地方了,放映員把放映機四周的空當都留給了我。因為鄰村都知道我們村這個冬季,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有電影,來的人就特別多。我們家的親戚來了幾十口子,凳子不夠用,放映員把他的兩個木箱子給我們當凳子坐了。親戚們沒有想到能坐在這麼好的位置上看電影,都很高興,我爹娘臉上就很光彩了。我小姑姑偷偷問我,說放映員咋能讓你在這地方?我說,咋的,我幫他幹活了。小姑姑不太相信,疑惑地看著我的眼睛。
當然,喜子他們也不知道我咋能坐在了放映機旁,他們都羨慕地朝我們這邊不停地看。我就故意頻繁地站起來,讓所有的人看個清楚。
小姑姑原來坐在距離放映機很近的地方,後來她主動離開,讓我的大姑姑和二姑姑坐在那裏了。大姑姑就說,這位置多好?你換來換去的?小姑姑說,你看看放映員的眼睛,老盯著我看,要吃人的樣子。大姑姑就笑了說,誰叫你好看的,你不讓別人看,就不要出門。
因為看電影的人太多,場麵就有些混亂,周圍站著的外村人,波浪一般地湧動,民兵們用槍托和樹條,敲下去這邊,那邊又鼓起來了,按下葫蘆起來瓢。那些站在最後的人,根本看不到銀幕,他們就抓起泥沙,暗中朝場地內甩去,弄得裏麵坐著的人,一片叫罵。到後來,電影突然中斷了,放映員就朝外麵的電工喊叫,說咋搞的?斷電了!
那台12馬力的發電機,還在運轉。電工就順著電線檢查,發現電線被人拽斷了。電線接好後,並沒有馬上放電影,我們的民兵連長跑到了放映機旁,對著傳話筒講了一通話。他說,大家都要提高警惕,發現階級敵人破壞電線,立即把他抓起來。
第二天,村裏人議論《英雄兒女》裏麵的王芳時,都想起了我小姑姑,說她長得真像王芳。我小姑姑聽了,隻是笑一笑,不說話。
過了幾天,我發現小姑姑的頭型變了,她把辮子梳理成了王芳的模樣,嘴裏經常哼唱,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
《英雄兒女》放映後,我們班裏的掃帚把子、火鉤子、凳子腿,都成了爆破筒,男生們雙手緊握,躍上了桌子,瞪圓了眼睛大喊,向我開炮——!手裏沒抄到家夥的男生,就抓起了鬆果、煤塊之類的東西,朝桌子上的人開炮,三兩下就打得灰溜溜地躲到了一邊。整個教室變成了戰場,那景象也是很激動人心的。但隻要有人喊一聲“易老師來了”,桌子上的英雄和桌子下的壞蛋,統統變成了狗熊,一個個快速回到座位上,嚴肅坐立。
不管別的男生怎麼折騰,我課餘時間都安靜地坐在那裏,給一堆玻璃片描繪圖畫。一切準備好了,我就邀請了幾個最要好的同學,去我家裏觀看了小電影。這神奇的東西一下子把他們迷住了,他們每天都圍在我屁股後麵轉,我自然就成為男生的首領了。那些比我年歲大的孩子,都要聽我擺布,我要是說,王二能,你把趙四楞摁倒了,王二能就上去摁倒趙四楞,然後問我,行了嗎?還怎麼弄他?
我說了,誰不聽我的話,他就別想去看我的小電影。
跟我打過架的喜子,就一直沒機會看小電影,在同學們興奮地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他隻能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我看出來了,他想跟我套近乎,想跟我恢複說話。有一次我的鉛筆滾到地上,他急忙跑上去給我撿起來,還朝我笑了笑。有時看到他那種熱切的目光,我差一點兒就邀請他到我家裏了。
每天放學的時候,都有很多男生在學校門口等著我,我就挑三揀四地選定三五個,剩下的就一臉失望,等待下一次機會了。
放映員送給我的玻璃片很快用完了。我讓幾個男生幫我尋找玻璃,可誰都沒有找到。我們村隻有村支書家的窗戶,安裝了玻璃,其餘的還都是紙窗戶。這就沒辦法了,我隻能帶著幾個最好的朋友,去偷村支書窗戶上的玻璃了。村支書可不是一般的人,我們都知道偷他家的玻璃,可能被抓起來,頭上戴著大紙帽子挨批鬥,我們都有些害怕。
村支書屋後不遠處,有一個草垛,我們白天觀察好了地形,晚上偷偷地藏進草垛裏,每人手裏握著一塊石頭,瞅準了大街上沒行人,就喊了一二三,同時把石頭砸在村支書的後窗上,玻璃就哢嚓哢嚓掉下來。我們一起衝上去,慌張地在地上摸索到了碎玻璃,抓起來就跑。我們的手都被玻璃紮破了。
村支書的窗玻璃砸碎了,村裏緊張了好幾天。村幹部懷疑那些地富反壞右分子,對村支書打擊報複,治保主任和民兵連長到處偵察,夜間還派了民兵巡邏,就是沒有抓住階級敵人的尾巴。後來村支書說,那些地富反壞右最近氣焰囂張,我們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於是村裏決定召開一次批鬥大會,把十幾個壞分子全部揪出來批鬥。
批鬥會場設在了西邊河灘的工地上,要通過批鬥大會,給那些鬥嚴寒戰河灘的群眾鼓幹勁。這種活動,我們學生當然都要參加,去受教育。
我們學生們提前趕到了,在一塊平整的沙灘上排好了隊,等待群眾來集合。沙灘上臨時用沙土搭起了台子。昔日的河灘,真是變了模樣,紅旗插了一片,紅標語掛到了樹梢上。拖拉機和馬車排了一隊隊,小推車像螞蟻似的爬來爬去。河灘上用玉米秸搭起了一個個工棚,青年突擊隊的小夥子,夜裏輪班在工棚歇息。
工地上吹響了集合的號聲,男女老少放下手中的家夥,朝地頭走來。有一個人胳膊上戴著紅袖箍,一手舉喇叭一手舉著小紅旗,站在一個高坡上指揮群眾集合。那人對著喇叭喊,第一青年突擊隊,入場!
我們看到二三十個青年列隊進入批鬥現場,走在前麵的人,雄赳赳地舉著一杆大紅旗,甩著胳膊走齊步,完全模仿了《閃閃的紅星》裏麵紅軍走路的架勢。我們學生隊伍中就有人興奮地說,潘冬子的爸爸,帶著紅軍打回來了!接著,第二突擊隊、第三突擊隊雄赳赳地走來,最後入場的,是喜子娘大奶子率領的婦女突擊隊,走路的架勢是跟《紅色娘子軍》學來的。
那些壞分子們早就被集中到一個工棚內,等到群眾集合完畢,民兵連長站在前麵的台子上,把手裏的半自動步槍朝地上一戳,喝道,把地富反壞右分子,帶上來!
一排民兵,就把十幾個壞分子押上了台,把他們的頭摁下去。這些壞分子已經習慣挨批鬥,上台後就主動大幅度地彎了腰。今天他們可是倒黴了,批鬥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他們沒有一個能堅持站到最後的,都僵硬了膝蓋,跪倒在地上。我心裏很害怕,當時就想,要是查出是我帶頭砸了村支書的玻璃,我就要像壞分子一樣跪在台上了。
喜子大概看出了我的恐懼。批鬥會結束,我們回到了學校,他坐在教室的桌子前,看到我從他麵前走過,就故意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是誰砸了村支書家的玻璃,可我不說。
這家夥,故意在要挾我呢。我表麵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心裏卻挺害怕的。
由於外村來看電影的人越來越多,弄得我們村看不好電影了,村裏就想出了主意,把放電影的場地改在了小學校的院子裏,本村人看電影免費,外村人一律買票,一張票5分錢。大隊會計讓我們學校的老師刻製了蠟版,油印了電影票,上麵蓋了大隊的紅章。蓋了紅章的電影票才有效。會計在大喇叭上廣播了消息,通知各家各戶去他那裏領免費票,每人一張。
放電影的那天晚上,學校門口派了兩個民兵把守,進去一個人,收走一張電影票。學校四周的圍牆,也有民兵巡邏,防止有人越牆。外村人來了,就隻能在門口買票。大多數外村人心疼那5分錢,就返回去了。也有人覺得大老遠來,回去太虧,就爬到牆外的樹上,或者站在牆外聽聽電影的聲音。
我雖然又把小姑姑的日記本偷給放映員看了,他卻不能把放映機旁邊的位置留給我了,隻是送了我兩節電池,還有畫好圖的十幾塊玻璃片。我們的那些姑姑和姨媽,卻仍然到我們村來看電影。為了節省5分錢,我娘就對我說,你不要拿電影票了,小孩子,找個縫縫就鑽進去了。可我在學校的圍牆外轉悠了半天,也沒找到縫縫鑽進去。有一次,我跟在一群人後麵想混進去,卻被門口的民兵發現了,拎著我的耳朵,像提一頭小豬似的把我弄出去了。
我懊喪極了。我想今夜的電影看不成了。今夜的電影是《小兵張嘎》,據說很好看的。當然,站在門外還有很多男孩子,他們像我一樣,都是被爹娘奪取了電影票,給了自家的親戚。天色完全暗下來了,大多數人已經進入場內,村支書開始對著話筒講事情,等到事情講完,電影也就開始了。
正當我急得想哭的時候,有人從背後拽了我一把,回頭看,是喜子。他不說話,很神秘地朝我招了招手,自己先走了。我就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小學校。他邊走邊對我說,走,我知道哪兒能進去,我把我妹妹已經送進去了。
他帶著我走進一條胡同裏,這兒已經離我們學校很遠了。我驚奇地說,哪兒?這邊從哪兒能進去?他就說,你別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跟著他轉了一大圈兒,然後翻過了一道矮牆,進入了一個破舊的院子。我一看這院子就明白了,這是我們教室屋後的一個廢棄的院子。喜子說,從教室的後窗爬進教室,再從教室的前窗爬出去,小心被人看到了。我聽了,興奮地說,操,喜子你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