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喜子爬進了教室。教室的後窗和前窗,早被喜子撬開了,一扇窗戶還被撬壞了。我們先從窗戶觀察了一下,外麵的人正好都背對我們。電影開始了,他們精力集中地看著前麵的銀幕。我看到喜子的妹妹菊,站在窗戶前,朝我們招手,意思是說平安無事,我們就慌忙拽開了窗戶,跳了出去。
菊見到我們,就說,小東哥,人太多,看不到,我們去大幕後麵。
銀幕掛在學校院子的兩棵樹上,銀幕的背麵距離牆根,還有幾米的空當。我和喜子還有菊,就坐到了銀幕背後看,雖然看的是反影,卻也還清楚。
我跟喜子就和好了,我邀請他去我家裏看了小電影,還在一起製作了木頭槍。《小兵張嘎》帶給我們村的,是滿大街晃動的木頭槍,男孩子見麵後,就要從兜裏掏出木頭槍,嘴裏喊著“叭叭、叭叭”。男孩子手裏如果沒有一支木頭槍,他最好不要出門了。
我和喜子的木頭槍,安裝上了廢舊的自行車鏈條和鐵管,樣子像一把真家夥。我們把火柴的磷頭刮下來,裝進槍膛內,勾動槍扳機,槍膛內就“噗”地冒出一股火焰,很嚇人。這種手槍很快在村裏普及開了,弄得家家戶戶的娘,都要把家裏的火柴藏起來。
有一天,我娘又從我兜裏翻出了一盒火柴,她就氣憤地把我的手槍奪過去,用力摔到石頭牆上,摔成了兩半。娘說,你要是再偷火柴,我把你的爪子剁了!
爹娘對我的小電影,似乎並不反對,甚至覺得還真有點兒意思。有一天晚上,我爹來了興致,對我說,放給爹看看,你整天鼓搗了些啥玩意兒。
我給爹放了《閃閃的紅星》,就是把小人書上的連環畫,描繪到玻璃片上,用幻燈照射到牆上。爹看完了,一臉的憨笑,說,你娘娘的,還真像這麼回事。
我就對爹說,自己長大了要當放映員。爹斜著眼瞅了瞅我,沒說話。我認識的放映員,他的爹是公社一個幹部,放映員不是一般人隨便能當的。爹的心裏或許在想,能麼?我的兒子能當放映員?
放映員大概覺得他的爹是公社幹部,他又是人人羨慕的放映員,就可以隨便喜歡哪個姑娘了,他沒想到能在我小姑姑那裏碰了一鼻子灰。
到我們村放《小兵張嘎》的那天下午,放映員去村裏印染廠找我小姑姑。當時我小姑姑很吃驚,她對他說,你找我?有事嗎?放映員說,沒事,就是想看看你。我小姑姑心裏已經明白了,她有些不高興,因為印染廠的許多人都趴在窗戶上看著他們呢,還有請來的那個外地師傅,也站在門口觀望。我小姑姑就說,沒事你找我幹啥?
放映員壓低了聲音說,今天夜黑裏散了電影,你在村東邊的橋下等我。
我為啥要去等你?
為啥?我有事要跟你說說。
有事就在這兒說。
不行,這兒沒法說。放映員搖著頭說,要夜黑裏才能說。
我小姑姑白了他一眼,說,我夜黑裏沒時間。
我小姑姑轉身回到了車間,把放映員晾在那裏。那些窗戶的後麵就發出了嘲笑聲,放映員有些尷尬地說了句,操你媽的,你等著!
《小兵張嘎》放過沒幾天,我們村裏就有了謠言,說我小姑姑跟印染廠外請的那個師傅勾搭上了,而且把她在日記裏寫的一些話,都寫在了大街兩邊的牆上。其中有這樣的話,今天晚上,我們在村東的橋下見麵了,他握了我的手,還抱了抱我……還有這樣的話,每天晚上,我一閉上眼睛,他的影子就在我眼前晃動,讓我徹夜難眠……
我記得小姑姑的日記裏,好像寫過這些話,卻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要把這些話寫在牆上,也不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
那天晚上我放學回家,看到小姑姑臉上掛著淚水,爹娘都站在她麵前,憤怒地看她。
爹說,人家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你跟他拉扯啥?
娘就說,是不是嫁不出去了,急得上樹跳井啦?沒臉沒皮的,以後還咋出門見人!
小姑姑衝著我娘,恨恨地說,我丟自己的臉,用不著你們跟著操心,嫁不出去,我喝敵敵畏!
爹娘被小姑姑的話噎住了,正不知道說啥好,正好看到我進屋子了。我爹就喝道,你給我過來!我怯怯地走過去,嘴裏還說,我又咋了?我沒偷火柴……不等我說完,我爹兩腳就把我踹倒在地上,問道,你說,你拿沒拿過你小姑姑的日記本?
我大聲哭著,卻不說話。
爹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提起來說,你聾了你?說!你拿沒拿過?你不說,我打爛你的嘴!
爹一個巴掌搧到我嘴上,我嚇得說,拿過拿過,別打我了爹……
拿給誰了?嗯?
拿給、拿給放映員了。
爹娘和小姑姑都很吃驚,幾乎同時說,給放映員了?
我小姑姑突然明白了,“哦”了一聲說,那個臭流氓,他到印染廠糾纏我,我沒理睬他,就報複了。爹又用腳踹我,罵道,你為啥拿給他看?你這個喪門星,你說呀、說呀,再不說我把你的爪子剁了!我忙說自己用小姑姑的日記本,向放映員換了小電影。爹的腳踢得更用力,說,你是個呆子呀?他讓你幹啥你就幹啥?
小姑姑突然攔住了我爹的腳,說行了哥,你要打死他呀?他是個小孩子,喜歡看電影,就聽了那個流氓的欺騙……小姑姑說著,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抱進了她的屋內。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在被窩裏佯裝睡著了,小姑姑就起身從紙頂棚上拿出了日記本,一頁一頁地撕碎了。撕完後,她就哭了,越哭聲音越大,自己就忙用被子捂住了嘴。我從來沒看到小姑姑哭得這麼傷心,有些害怕,就仰起頭輕輕叫,小姑姑——小姑姑不要哭了……
小姑姑止住了哭聲,用帶著淚水的一隻手,撫摸了我的臉說,睡吧小東,沒事小姑姑不哭了。我仍然睜大眼睛不敢睡,她就熄滅了油燈,輕輕地把我摟在懷裏,拍了拍說,快睡,明天一大早還要起床上學。
停了半晌,小姑姑歎了口氣又說,要好好讀書,長大了也當放映員。
我點點頭。我感到小姑姑的身子很軟和,很溫暖,有一股香味兒。
小姑姑不再去印染廠學染花布了,那個外請的師傅也離開了我們村子。小姑姑每天躲在自己屋子裏,隻有吃飯的時候才出來。她不說話,吃完飯就又回到自己屋內。我娘的臉色一直很難看,也不跟我小姑姑說話,家裏的氣氛很壓抑。
同學們都不到我家裏看我的小電影了,似乎我的小電影變成了很肮髒的東西。他們見了我還要嘿嘿笑,嘴裏喊,我徹夜難眠啦,我徹夜難眠啦——。其實我們孩子誰都不太理解什麼叫徹夜難眠,但大人們背後議論我小姑姑的事情,孩子們都覺得好奇,覺得那應該是一句很丟臉的話。我聽了同學們的喊叫,就低著頭走路,滿心的羞愧。
這個時候,仍舊跟我在一起玩耍的,隻有喜子和他的妹妹菊。我們三個人一起在玻璃片上描繪圖畫,一起在黑暗的屋子內放小電影。菊很開心,總是對我說,小東哥你再給我放一個小電影吧。有一次,她還突然對我說,小東哥,你把我放到小電影裏行不行?我就讓她站到了手電光前,真的把她的影子映射到了牆上。但她的影子變了形狀,很難看。我就說,把你畫在玻璃上吧。
我和喜子費了半天勁兒,終於在玻璃片上畫了一個小女孩,看起來有點兒像菊。當我把玻璃片上的菊映射到牆上,菊快樂地跳起來說,我上電影了,我上電影了!
雖然我們一家人都罵放映員是個臭流氓,但他放的電影我們還是要看的。這個星期六來放的電影是《賣花姑娘》,據說有人已經看過這部電影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村裏的人早就議論開了。
我們鄰村的那些親戚當然不能錯過了這個機會,他們天不黑就到了我們家,在我們家吃了晚飯。我的電影票自然又被娘收走了,娘還是那句話,小孩子,找個縫縫就鑽進去了。娘還把小姑姑的電影票扣留了,對小姑姑說,你也別去了。小姑姑沒說話,咬了咬嘴唇。娘的意思很明顯,公開場合,小姑姑就不要去拋頭露麵了。
我和喜子還有菊,又跑到了我們教室後麵的那個破院子裏,要從教室的後窗翻進教室,卻發現後窗被釘死了。大概上次學校發現後窗被撬壞了,就采取了措施。
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隻能在學校圍牆外麵轉悠,看別人拿著電影票走進場內,羨慕著。天很冷,風中夾了碎雪。菊有些受不住了,對我說,小東哥,咱們回去看小電影吧。我不吭氣,我很想看《賣花姑娘》。
喜子看到了圍牆外的樹上,爬滿了人,就對我說,走,咱們也爬樹上。
圍牆外麵的樹,也都被別人占光了,我們隻找了一棵腳脖子粗的樹,兩個人爬上去,樹就晃晃悠悠的,有些彎曲。但我們還是很高興,畢竟爬到樹上,能夠看到銀幕了。但是菊不會爬樹,她就是會爬,這棵小樹也撐不住三個人。喜子他媽的就是聰明,他在小樹的牆根下到處尋找著,不停地用一塊石頭敲打牆根。我就說,你在找地雷呀?喜子不理我,仍舊埋頭敲打,終於在一處停下來,用一根木棍向牆內戳。喜子說,好了菊,你過來看看。我看到喜子把一隻眼睛瞄住戳出的小洞上,專神地看,我就推開他,也把眼睛湊上去。我看清了,牆根被喜子戳出個孔,不過通過小孔,隻能看到場內銀幕的一半。
喜子對菊說,就能看到一半幕,湊合看吧。
菊就蹲在牆根下,守住了那枚小孔孔。
我和喜子爬到了樹上,喜子在上麵,我在下麵。我們的兩隻手和兩條腿,用力勾住了小樹幹。
電影開演前,我看到一個姑娘走到入口處,買了一張電影票。這個人頭上圍著頭巾,嘴上帶了口罩,包裹得很嚴實,麵部隻露出了兩隻眼睛。但我還是從她走路的姿勢上,認出了她。我很想喊她一聲,但她走進場內的時候,電影就開始了。
我敢說,她一定是我的小姑姑。
《賣花姑娘》確實是一部好電影。場內很靜,能聽到許多人的哭泣聲。天上的雪也靜靜地落著,場內黑壓壓的一片人,被落雪染成了一片白。盡管天很冷,場內卻看不到一個人搓手跺腳揉耳朵。不過我們爬在樹上的人,卻要不停地動。我們的手腳凍麻木了,一會兒身子就朝下滑,就要趕快用力抱住樹幹,身子向上躥一躥。
喜子這家夥沒力氣,有些堅持不住了,對我說,咱們下去吧,我不行了,快要掉下去了。這時候,賣花姑娘正在大街上叫賣,賣花啦賣花——先生買枝花吧……我的淚水禁不住流出了,而喜子還在嘮叨,說他堅持不住了,我就氣憤地說,別說話,我都聽不清了!
因為有風,風把電影的聲音吹走了。我用力豎直了耳朵,仔細去聽電影裏的聲音。喜子卻又在上麵說,我堅持不住了。我氣憤地仰頭,要責怪他,卻看到他像秋天的一隻知了,從樹上掉了下去。樹下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樹下的菊,聽到響聲,已經跑到喜子身邊,說哥、哥,你咋啦?沒事吧?
我不能再看電影了,有些氣惱地下了樹。我的手腳也麻木了,原想從樹上滑下去,沒想到自己的手腳根本沒有用了,整個身子從樹幹上滑下去,一屁股蹲在地上,摔得很疼。
我聽到菊哭著喊,哥,你醒醒!
我顧不上自己的疼,急忙去看樹下的喜子。他是仰麵摔在地上的,頭部磕在一塊石頭上,流出的血染黑了地上的雪。菊搖晃他的身子,終於把他搖醒了,他說了一句話,就閉上了眼睛。
喜子說,我、我的手腳麻了……
菊急忙掀開自己的胸襟,把喜子的手和腳掖進去。菊說,哥,我給你暖暖。
喜子卻再也不說話了。圍牆內的電影仍在繼續,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人從樹上掉下來了。場內的哭泣聲越來越大,他們卻是為了銀幕上的賣花姑娘而哭的。隻有一個人的哭聲為了喜子,這就是他的妹妹菊。
喜子為賣花姑娘而哭泣的淚水,還掛在眼角上,被寒冷的風一點點兒變成冰滴了。菊跪在他身邊哭著說,哥你好些了嗎你的手你的腳,哥你說話呀——
這個冬天,喜子凍僵了的手和腳,再也不能暖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