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出租車司機(上)
小人物的溫暖和感傷,常常說不出道理,即便說出來,也會讓那些富貴的人覺得可笑。比方說女出租車司機於靜,到了夜晚十點鍾以後,心中就會被一種滿足感所充盈。這個時候,白天的車流人流慢慢地疏散開,白天的喧囂也漸漸淡去,馬路兩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變得從容而溫和,她也便感覺到自己實實在在生活在這座城市,生活在這群人當中。這個時候,她喜歡放慢了車速,打量路邊樓房一個個閃亮了燈光的窗口,去想燈光下的那些夫妻,在這美妙時光中應該做的事情。有時想著想著,自己心中的那些溫暖,會慢慢冷卻成了傷感,毫無道理地流出一些淚水。
於靜原本是個心裏不擱事兒的女人,懶得操心也不會操心,人又長得嫻靜漂亮,適合配給富有的男人當太太,就像懶散的小貓咪一樣,溫順可親,給人毛絨絨的感覺。情感充沛的男人見了她,即便產生了伸手撫摸她的欲望,也是極自然的事情,就好比春天路邊芳香四溢的花朵,難免有行人把鼻子湊上去,陶醉地嗅。性情所致,算不得沾花惹草。
然而於靜卻沒有成為富有男人的太太,她嫁給了一個中學老師,普通人當中的普通人。這中學老師循規蹈矩,心疼妻子女兒,在家在校,都是一張微笑的臉,人又勤快,肯動腦子,也就得到了周圍人的尊重。於靜呢,天生心靜如水,日子雖過得清淡,卻挺滿足,覺得就這樣一天天看著女兒長高,看著男人變老,吃盡剩下的平靜時光,也是幸福的一生了。
可是就這麼一點點願望,上帝還是給她粉碎了。兩年前他的男人染上了癌症,丟開手裏的教鞭,還有家中的妻子女兒,有些倉促地去了。於靜當時的感覺,就是自家的屋頂突然飛了,風雨呼啦啦灌滿了她生活的每個角落。到了這種時候,你哭你叫,都沒有實際意義了,眼淚澆灌不出玫瑰花。似乎一夜之間,於靜就成熟了。
她想,我要把5歲的女兒養大。
她想,我要把男人治病欠下的三萬塊錢還清。
她想,我不能讓別人瞧不起呀!
…………
她想了很多,但究竟如何把女兒養大,又如何還清欠債,於靜心裏毫無頭緒,連她的鄰居們,都覺得她後麵的日子迷茫一片。於是,很多好心人就給她出謀劃策,有的說她應該開一個小超市,小超市不用操心,又很賺錢;也有說她應該申請個服裝攤,憑她的身材和臉盤,隨便穿一身衣服,站在服裝攤前扭兩下腰肢,買衣服的人就要排長隊了……主意似乎都不錯,可問題是缺少投入資金。到後來,還是一個出租車司機提醒了於靜,他說,哎,我有個哥們兒,手裏的出租車合同期滿,不想再幹了,你過去不是開過車嗎?想不想跑兩年?幹這行可受罪呀。
於靜想都不想,忙說,我行,大哥,你快去給我接過來。
被叫做大哥的出租車司機盡心盡力,三兩天就把那輛出租車交給了於靜。於靜不是本地人,結婚前她是家鄉某公司駐在本市辦事處的接待人員,辦事處人手緊張,為了工作方便,就讓於靜學了汽車駕駛,兼職了辦事處司機,開出租車算是發揮了她的特長。不過這幾年,開出租車的司機,早就沒了十幾年前的風光了,那些年人們稱呼他們“的哥”或“的爺”,每年掙個十萬八萬的,跟喝白開水一樣順溜;交女朋友,總是拉出挑西瓜的架勢,敲了這個拍那個,眼睛都看花了。這些年啥樣子?一個個灰頭土臉的,不是走投無路的人,誰來開出租車?沒白沒黑的,像城市老鼠似地到處亂穿,一年也就跑個三兩萬塊錢。
說到女出租車司機,這幾年就更是一肚子酸苦,要不了三四個月的光景,她們就弄得眼睛血紅,麵色浮腫,性生活冷淡。這些還不夠,她們還要麵臨被劫色又劫財的災難。於靜的“色”,在女出租車司機中,應當是非常出眾的,風險自然更大。一些同行的男出租車司機,就經常瞅著她,玩笑地說,於靜你這模樣是遲早要被劫色的,如其讓王八蛋們劫色,倒不如趁早讓哥兒們劫了,你說呢?不管那些臭男人們如何玩笑,於靜就是一句話,去你們的!
於靜雖然因為美麗,所麵臨劫色的風險增大,但美麗也並不完全壞。因為她的美麗,出租車生意就比其他人興旺,這一點周圍的同行是承認了的。於靜去長途汽車站拉活,人站在車門邊,一臉的寧靜安祥,那些外地乘客就擁到她身邊,爭搶著要乘坐她的車,說穿了,就是感覺乘坐她的車一定很安全,不會被“屠宰”;她去一些大酒店攬生意,門前熟悉了她的保安們,對她格外照顧,看到她的車來了,老遠就朝她招手,把顧客介紹給她。有的男出租車司機在那兒排了半天隊,眼看著一趟好活被於靜拉走了,心裏不平衡,上前質問保安,說你們怎麼不按規矩來?那輛車剛來,咋就把客拉走了?保安很客氣地解釋說,人家乘客點名要女司機,很抱歉了。
兩年過來了,於靜的皮膚確實黑了一些,人卻依舊美麗,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她甚至覺得,生活其實對她很厚愛了,男人住院所欠的債款全部還清,家中的日子也滋潤起來,女兒婷婷已經上了一年級,乖巧懂事,知道好好讀書,每次考試都是班裏最好的成績,她沒有理由不滿足。
熟悉她的鄰居,背後卻說,於靜呀,一個人過得真不容易,她咋不找個男人呢?
這天夜裏十點剛過,天落雨了。
四月的春雨,落的細細綿綿,挾帶著一些寒氣。於靜把出租車停在路邊,下車從後備箱拿出了自己的一件薄薄的毛衣背心,套在了襯衣外麵。這時候,車內的音響正播放著一曲她喜愛的音樂,從敞開的車窗傳出來,在滿眼的雨霧中柔和地散開。她大概受了音樂和春雨的感染,心又毫無道理地感動起來。她就站在車門外,臉上浸了涼涼的雨絲,注視著對麵樓房滿目的窗口,癡呆了半天,直到頭發上的雨絲聚成水珠,滾落到了脖子上,這才動了一下身子,鑽進車內,準備開車朝回家的路轉去。
車剛啟動,路邊走出兩個男人朝她招手。她把頭探出車窗,問,去哪裏?
對方回答,二裏莊。
兩個男人,一個是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一個是二十幾歲小夥子。中年男人長得魁梧,麵部的輪廓很好,是當下女孩子比較喜歡的那種寬臉盤。小夥子瘦瘦的,是一雙小眼睛。他們的頭發已經被雨水打濕了,看樣子在雨地裏呆了一些時辰了。二裏莊在於靜家的北邊,也算是順路,隻是路程有些遠了,大約二十多公裏。於靜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兩個男人上車了,嘴上說,我正想收車呢,下雨,就別讓你們在路邊等車了。
按說,兩個人應當對於靜說一句感謝的話,可兩個男人一聲沒吭,就上了車。小夥子坐在後排,中年男人坐在了前麵的副駕駛座位上。中年男人似乎不太情願坐在前麵,他是被小夥子狠狠地捅了一把之後,才倉促地上了車。
於靜喜歡跟乘客聊天,她一邊開車一邊歡快地問,兩位這麼晚了,去二裏莊幹啥?
中年男人說,去辦點事兒。
中年男人說話有些顫音,於靜想,他大概是在雨地裏受了涼。但她轉念又想,這麼晚了,去二裏莊辦啥事?
於靜疑惑的時候,後麵的小夥子補充了一句,說,前麵修路,你要從西邊繞個彎子走。
小夥子張嘴說話,一嘴的河南口音。於靜這才想起前麵在修路,要繞一個大彎子才能過去。繞彎子倒不算什麼,也就是多踩一腳油門的事兒,問題是繞彎子就要走一段坑窪不平的小路,這段小路沒路燈,路邊還有一片小樹林,男司機晚上都不願跑這條路。她就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中年男人,想告訴他,她隻能把他們拉到她家附近,讓他們再打別的出租車往前走。但是她看中年男人的時候,發現中年男人也在偷偷地看她,她和他的目光相遇的瞬間,中年男人眼神慌亂地撲棱了兩下,急忙扭過頭,去看外麵的風景。根據於靜的經驗,男乘客打量她的時候,目光中都有一種很暖的調子,飽含了親近的欲望。身邊這位中年男人慌張的眼神,不是心的羞澀,而是心的慌亂,慌亂中流露出恐懼。於靜側眼觀察中年男人,發現他的右手始終縮在衣袖內,那樣子很別扭。
外麵的小雨不緊不慢地飄著,於靜抓過一塊毛巾,丟給中年男人,說,幫個忙,把反光鏡擦一把。
中年男人沒說話,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小夥子,大概是得到了小夥子的允許,就用左手抓起毛巾,扭著身子去擦拭右邊的反光鏡。
於靜開著車,突然伸手拍了一把中年男人的右手,說你看你笨的,就不能用右手擦呀?
中年男人狠勁兒甩開於靜的手,於靜從他的衣袖口,瞥見了袖內閃亮的刀子。於靜這才起了疑心。
起了疑心,她就想起了小夥子的一嘴河南話。兩個月前,一位女出租車司機,被一個滿嘴河南話的小夥子劫持了,搶走出租車和女司機身上的三百多塊錢。這個河南人的目的,也就是搶錢搶車,但從女司機身上摸索錢的時候,粗糙的手觸及到了女司機柔軟的部位,他就又有了多餘的想法,要連同女司機的色一起搶劫了。女司機本能地掙紮,很不配合,小夥子有些焦急,索性捅了女司機一刀,這才勉強地辦完了事情。這個女出租車司機,還沒有出院,本市又一位女出租車司機在市郊被害,出租車不知去向。兩起案件至今毫無頭緒,公安部門正加緊破案,這當口,那個河南人有這麼大膽子,又出來活動了?
於靜瞅了一眼反光鏡,後座上的小夥子,正用陰森森的目光盯住她的後背。她的心一下子涼了,憑感覺,車上的兩個人十有八九是劫匪,沒想到這種事情真的會落到自己頭上了。她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集中精力去想對付劫匪的辦法。一個女人對付兩個男人,能想到的辦法實在不多。平時跟男司機開玩笑,她總說自己是菩薩心腸,就是遇到了劫匪,對方也不會忍心對她下手的。但現在,她自己也在心裏嘲笑自己了,劫匪真像她說得這麼心軟,就不會出來幹這行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