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出租車司機曾經告訴她,發現上車的是劫匪,可以把車開到有人群的地方,突然停車逃出去求救。可這雨夜,去二裏莊的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車上的兩個人,對去二裏莊的路線又很熟悉,看樣子是作了周密的觀察,她如果開車轉到別的路上,就一定會引起了兩個男人的懷疑。於靜放棄這種辦法。
男出租車司機還說過,發現上車的是劫匪,就說自己的車沒油了,把車開到加油站,尋找機會逃脫。但劫匪既然搶車,就一定會開車,知道看一看你的計油表,於靜的車還有三十多個油,油表上顯示得很清楚。這一招也不能用。
男出租車司機還說過,發現上車的是劫匪,索性出車禍,朝路上別的車撞去,然後給交警打電話來處理車禍,劫匪自然就溜掉了。可是於靜看著身邊偶爾開過的車輛,就是不能狠心撞過去,她擔心自己的行為,給被撞的司機招惹了災禍。
…………
想來想去,她眼前能做的,也就是用菩薩心腸,來感動車上的兩個人。
她親切地問身邊的中年男人,這位大哥,聽口音你就是本地人吧?
中年男人說,本地人。
她又問,住哪兒?
中年男人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後麵的小夥子,就用一嘴的河南話替中年男人回答了,說他住在燕南區。小夥子追問了一句,問於靜住在哪裏,於靜說住在大山子,就在前麵不遠。說完,於靜就想起了家裏的女兒婷婷,此時正盼著她回家呢。
婷婷七歲了,就在離家幾百米的小學讀書。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婷婷每天都是自己上下學,自己用煤氣灶,把於靜提前做好的飯菜溫熱了吃。晚飯後,婷婷就趴在台燈下,九點前寫完作業,洗漱後上床睡下。到了十二點左右,婷婷一定要醒來上廁所,這時候於靜也就躺在床上了,她會習慣地趴在於靜的臉蛋上親一口,然後摟住了媽媽甜甜地睡去。母女倆的夜晚,天天如此。於靜想,如果自己今夜有個意外,女兒婷婷怎麼生活?自己一定要平安回家,一定要讓半夜醒來的女兒,親到媽媽的臉蛋兒。
這樣想著,於靜反而沉著下來。她想,大不了讓他們搶了錢搶了車搶了身體去,這些他們都可以拿去,隻要能給她留下一條命。女兒給了她力量,給了她活著的勇氣。
她有些動情地把女兒的事情,講給了車上的兩個人聽了。中年男人聽完,轉頭問於靜,你老公不在家?
死了,死兩年了。於靜因為想到死去的那個人,說完心裏一酸,眼窩裏就溢出了淚水。要是死去的那個人還活著,她就不用風來雨去擔驚受怕的了。
於靜身邊的中年男人,大概是看到了於靜的淚水,他的喉結蠕動了兩下,仔細打量著於靜。他的眼睛裏流露出同情和遲疑。
那麼,你家裏就再沒有別的人了?雙方的父母……
沒有,我和老公的父母都死的幹幹淨淨。於靜擦了擦眼睛,故作輕鬆地問,大哥,你孩子多大了?
中年男人說,十二歲了。
女孩還是男孩?
也是女孩。
於靜歎了一口氣,說大哥,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好男人,你家大嫂多幸福呀,起碼不用像我這樣沒白沒黑地折騰。你家女兒也幸福,有爸爸疼她,我女兒命不好,爸爸死的時候,才五歲,我沒敢告訴她爸爸死了,哄騙她說,爸爸出遠門,過幾天才能回來,女兒就當真了,每天問我,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她要是做錯了啥事兒,我批評她,她就哭著要找爸爸,弄得我都不敢批評她了。有一天,她從鄰居孩子嘴裏,知道自己的爸爸死了,就回家問我是不是真的,這一次我怎麼哄騙,她都不相信我了。我想,這事遲早要告訴孩子的,幹脆給孩子說明白吧。可女兒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兒,還在問我,那爸爸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我費了半天勁兒,才讓女兒明白,她爸爸死了,永遠不能再回到我們家了,今後就我們兩個人生活。我說,婷婷呀,你以後要好好讀書,你要是不好好讀書識字,媽媽也去死。我女兒當時就嚇得哭了,說媽媽你別去死,我好好識字。女兒說著,忙去捧起識字書,看、看……我經常想,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多掙點錢給孩子留下,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孩子該咋辦?咱們當父母的,其實都是為孩子活著,為孩子受累,你說呢大哥?
中年男人“嗯”了一聲,把臉扭到一邊,沉默了。後邊的小夥子有些煩躁,用滿嘴的河南話說,乖乖哎,你跟俺嘮叨這些幹啥?俺又不能給你孩子當爸爸,再說了,天底下遭罪的人多著哩,俺還沒人同情呢!
這時候,於靜的車已經開到了大山子,再往前走不遠,就到修路的地方了,要去走那段黑暗的小路。外麵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前麵樓房的窗戶,也多半熄滅了燈光。於靜的目光,極力地越過了樓頂,她知道那排高樓的後麵,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有三間平房內,鼾睡著她的女兒。她的眼窩又溢出了淚水。
出租車駛過了那排樓房,她無奈地收回了目光,這才發現身邊的中年男人,一直在注視著她。中年男人說,你停車,我們不去二裏莊了。
小夥子對中年男人說,弄啥呀你?
中年男人回頭看了一眼小夥子,說,老弟,聽我的,咱們下車。
小夥子急了,說,大哥,你沒聽出來,她說的這些話嗎?她心裏可是啥都明白了……
於靜已經把車停在路邊。中年男人對她說,你走你的路,就算我們沒坐過你的車,咱們誰也不認識誰,懂嗎?
於靜的心雖然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了,卻裝出沉穩的樣子,對中年男人點點頭,說大哥你慢點兒走,好人一路平安。她聽到後麵的小夥子下了車,氣憤地說了一句,平安個球!
等到兩個人都下了車,於靜猛踩一腳油門,一個急轉彎,瘋了似地朝後麵駛去。她顧不得他們在後麵是如何的表情了,隻想快一些回到女兒身邊。
於靜回到家,急切地撲到床上,當她看到床上鼾睡的女兒時,身子突然綿軟了,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就連伸手撫摸女兒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把愛憐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任眼裏的淚水在臉上靜靜地流淌。婷婷呀,媽媽差一點兒就回不到你身邊了;婷婷呀,媽媽真的回不來了,你一個人咋辦?婷婷呀,媽媽以後不能太心疼你,要讓你學會自己生活了,說不定哪一天,媽媽真的回不來……她心裏說這這些話,淚水就很旺地流著。
哭出了很多的淚水之後,她的身子恢複了力氣,仿佛就是這些淚水,堵塞了她的血脈。她恢複了體力,腦子也就清晰起來,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兩個劫匪放過了自己,會不會又去選擇別的女出租車司機下手?他們既然出來了,而且精心選擇好了路線,就不會空手回去。這樣想著,於靜的心又緊張起來,她雖然躲過了劫難,可災禍可能又轉嫁到別人的頭上,女出租車司機都不容易,她們一樣有兒女有家庭呀。
她拿起電話要給110報警,電話握在手裏,卻又遲疑了。那個河南人實在可惡,該千刀萬剮,可那中年男人……他的心腸不壞,人家放過了她,她不能一點良心沒有啊。再說了,他家裏也有妻子女兒,進了監獄,妻子女兒咋辦?
她手握電話一動不動地傻呆著,因為握電話的手太用力,她的手腕已經感覺到酸疼了。電話裏傳出“嘟嘟”的聲音,這種聲音持續了一分多鍾,對於她來說,這一分鍾有些漫長,她的腦袋,被這種“嘟嘟”的聲音,刺激得快要爆裂了。最終,她還是撥通了110的電話。她想,那個中年人真是好心腸的話,就不會出來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
公安接到了報警,詳細詢問了兩個男人的相貌特征,以及事發地點,並例行公事地詢問了於靜的出租車牌號。於靜忽視了一個問題,她不應該告訴自己出租車的車牌號碼,更不該用自家的電話報警。不過當晚,她還沒有來得及思想這個問題會給自己帶來什麼麻煩,她一直在想,警察能不能抓到那兩個男人。一會兒希望抓到,一會兒又希望抓不到,她心裏是很矛盾的。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她看到女兒婷婷翻了個身子,知道女兒該起身了,就忙脫了衣服,在床上躺好。
果然片刻,婷婷醒來去了衛生間,返回來上床睡下的時候,照例在她臉上親了親,然後把她的一隻胳膊攬進懷裏,迷迷糊糊睡去了。於靜也就順勢把女兒摟了,在女兒臉上親了一口,又親一口。無限的幸福和滿足,就湧滿了她的心田。在這幸福的浸泡中,她極度疲勞的身體鬆弛下來,很快沉沉地睡去了。
往常的早晨,於靜要提前醒來給女兒準備早飯,然後把女兒叫醒。但這個早晨,女兒醒來的時候,於靜還在鼾睡。女兒就叫,媽、媽,都幾點了你還睡?女兒喊叫著,隨手拉開了窗簾,明亮的光線一下子湧進屋內。於靜睜開眼,明亮的光線讓她的眼睛很不舒服,她翻身起來,問,婷婷幾點啦?
婷婷說,都六點了。
六點了?我咋睡得這麼死沉。
說著,於靜趕忙穿好衣服,顧不得洗臉,就去廚房給女兒準備早餐。這時候,她才想起昨晚的事情,覺得那仿佛是一個夢,現在她從睡夢中醒來,一切都結束了,她仍要循著過去的生活軌道滑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