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樓十九層(下)
汪娜憤憤地說,不要?讓他們白睡?
史曉梅說,就不應該讓他們動你,髒不髒啊?
汪娜頓了好半天,才歎一口氣,說,有時我也想……反正雙方情願,誰都不吃虧。
史曉梅就氣得直瞪眼,想你個鬼去,你想什麼不行?想這種事,那你幹脆當小姐去!
汪娜當然不會去當小姐,她跟那些有錢的老板往來,也不是沒有選擇的,她的精神情操還沒有潰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韓演員給史曉梅來電話的時候,汪娜已經化好妝了,要去一家大酒樓演出,前幾天剛認識的一位房地產老板,已經開著奧迪車,在樓下等她了。她看到史曉梅抱著話筒,跟那個女演員聊得熱鬧,就對史曉梅招招手,說,姐,我先去“搶錢”了,你晚上回來的時候要小心。史曉梅點點頭,對汪娜使了個鬼臉,用目光把汪娜送出了門。史曉梅和汪娜都是24歲,史曉梅比汪娜大了三個月,賺了個姐姐當。這對姐妹,在一起生活快兩年了,她們一起哭過,一起醉過,一起度過了無數個迷茫的夜晚,彼此就有了相依為命的感覺。雨雪天或是零點後的夜晚,兩個人當中的一個回到了住處,就開始惦念在外的另一個。她們不知道這種生活,哪一天才能結束。
汪娜走後,史曉梅就想盡快放下電話。她晚上有場重要的演出,本省新上任的宣傳部長,要在大唐飯店宴會廳宴請京城來的一個藝術家團隊,大唐飯店的經理專門叮囑史曉梅,說這是陳部長上任後第一次宴請貴賓,希望史曉梅能竭盡全力彈奏古箏。但韓演員說起話來,連氣兒都不喘一口,聊了半個多小時。史曉梅放下電話一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來不及品嚐自己泡好的碧螺春了。她歎息一聲,收拾了自己要攜帶的物品,留下那杯飄著清香的碧螺春,匆忙出屋。
京城來的藝術家團隊裏麵,大都是知名度很高的演員。陳部長的宴會搞得就挺隆重,把本市有名望的藝術家都請來陪宴,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也蜂擁而至,擠滿了大宴會廳的每個角落,照相機的燈光不停地閃爍,攝像機的鏡頭搖來搖去。史曉梅實在弄不明白,陳部長和客人吃飯的時候,那些一張一合的嘴,真的那麼值得拍攝?有一位女歌星不小心把盤子碰落到地板上,女歌星發出表演色彩很濃的一聲驚叫,立即就有十幾架照相機對著她劈裏啪啦地拍攝,鬼才知道他們在拍攝什麼!
宴會就是宴會,不是政府報告的會場,因此開始不久,場麵就有些混亂了,七十多位客人相互敬酒,虛假而無聊的祝願聲以及酒杯的碰撞聲不絕於耳。
這個時候,其實沒有人注意史曉梅的古箏彈奏。聽古箏需要有一顆閑淡之心,需要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境。此時的氛圍,顯然汙濁和糟蹋了古箏的清麗高雅,史曉梅完全可以應付了事,亂中偷懶。
但史曉梅沒有。在她看來,她的古箏不是彈奏給這些人聽的,而是彈奏給自己聽的。她的心是寧靜的,在她的心之外,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她的心就像一塊無邊無際的海綿,能吞納下整個世界,汙濁的氣息和嘈雜的聲音,都被她的心吸盡了。
她彈奏“高山流水”,彈奏“春江花月夜”……一曲接一曲地彈奏著,時間在她的指縫間悄悄地流走,一晃就是十點多了。此時,史曉梅想起了自己屋內的那杯碧螺春,心裏就希望宴會早些結束。於是,她一邊彈奏一邊抬起頭來,朝對麵的客人們看去。
史曉梅看到一位男人,正滿眼淚水地凝視著她,細心傾聽她的古箏曲。她慌張地低下頭,專心彈奏曲子。過了一會兒,她偷偷地去瞟那位男人,發現男人竟然還是那個姿勢凝視著她,淚水已經流到了腮邊,卻不去試擦。史曉梅的心顫抖一下,這個男人是誰?他為什麼陪著我的古箏曲流淚?
就像沒有人注意史曉梅的古箏彈奏一樣,宴會廳內誰都沒有注意到流著淚水的男人。客人們都進入到不能自控的狀態,他們的嘴巴沒有一刻的歇息,似乎一旦停下來,就永遠不可能張開了。即便這樣,也沒有人跟他打招呼,沒有人去跟他碰碰杯。他似乎是一個局外人,跟這個宴會毫不相幹。
癡呆的男人也就可以放心地感傷,暢快地流淌他的淚水了。
臨近十一點鍾,宴會才結束了,東倒西歪的客人都退出了宴會廳,史曉梅才從古箏前站起來,摘下指尖上的長長的護指甲。這時候,那個男人站在了她麵前。男人已經擦幹淨了臉上的淚水,一副學者派頭,上下打量著史曉梅。他打量史曉梅,就像打量自家的一個花瓶,簡單而直接,從容而細致,根本不顧及史曉梅的存在。史曉梅頭上帶著高聳的發冠,身上穿戴著華麗的服飾,寬鬆的上衣流水般沿著她苗條的身體垂瀉下來,清晰地凸現出胸口兩個高聳的豐碑。這模樣,確實值得一看。
史曉梅有些不滿地挖了男人一眼。從遠處看,這男人也就四十五歲的樣子,但近處看,史曉梅發現男人的年歲其實很大了,應該在五十歲開外了。到了這個年歲的男人,還癡呆呆地盯住一個陌生女孩子細致地品味,那張嘴臉是讓人生厭的。
史曉梅就想盡快地走開,男人卻攔住了她,怯怯地說,我想跟你說幾句話,好嗎?
史曉梅說,你說吧,我急著回家有事。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前就出現了那杯飄著清香的碧螺春。史曉梅喜歡喝綠茶,喜歡喝茶的時候聽輕音樂,尤其是在雨天,喝綠茶聽音樂是她最幸福的時光。
男人說,你古箏彈奏得很好。
還行吧,謝謝大爺的誇獎。
史曉梅故意叫對方“大爺”,就是要提醒對方,不要想入非非,情愛場上你已經出局了。
男人頓了頓,繼續說,你長得很像我愛人。
這是句曖昧的話。許多男人在討好女人的時候,都喜歡說類似的話,你長得像我姐姐,像我妹妹,像我一個女同學,像我媽媽……反正拽拉得越近乎越好。但被史曉梅稱為大爺的人,顯然沒有了說這種話的權力了。
史曉梅心裏說,哎喲,你還老黃瓜刷綠漆,給我裝嫩哩,像你愛人?那不就是說,你間接地跟我有某種關係……見你的鬼去!
史曉梅決定不理睬他了,轉身朝外走。男人緊隨在史曉梅身後,走出了大唐飯店,就在史曉梅站在路邊打車的時候,抓住最後的機會說,你一定是音樂學院畢業的,為什麼要到這種場合彈古箏?
掙錢。史曉梅回答的語氣有些煩躁,冰冷冷的。
一晚上給你多少錢?
史曉梅瞪著眼睛直視著他,說,你問這些幹啥?!
他說,我想請你彈古箏,一個小時收多少錢?
史曉梅說,兩百。
好,那就兩百塊。你每天什麼時候有閑空?我每天聘請你彈一個小時。
他說得很認真,也很焦急。飯店門前的保安,已經給史曉梅叫來了出租車,史曉梅想了想,揮手先讓出租車開走了。她不想放過任何一次掙錢的機會。
她問,貴姓你?做什麼工作的?
他說,我姓霍,退休的中學老師。
哦,霍大爺,你是不是退休後,自己辦了一個古箏學習班,請我給學生上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