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雲茜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女生們吃飯店輪流做莊,今天應該是徐雲茜埋單。但是池虹看著馬東點頭哈腰的樣子,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這種小人物卑微的神態,她看得太多了,父親在老家是賣小鹹菜的,算是他們其中的一員。這些小人物在夾縫中生存,在酸甜苦辣中做著未來的夢。他們活得很累。池虹這樣想著,就忙掏出錢包替徐雲茜埋單,說馬老板,別半價了,該收多錢收多錢。馬東卻太實在了,仍舊堅持半價結帳,兩個人把一百元票子推來搡去,白嫩細手與粗糙壯手之間難免觸觸碰碰的,弄得馬東一臉紅暈。
到最後,馬東就生氣了,說:“你這個人,我說半價就半價,你不給半價,我一分錢不要了。”
說完,馬東扭頭又回了後廚。池虹就把一百元票子塞給了服務員,讓她轉交給馬東。她說:“你們老板又不是大款,小本小利的生意,別充當大個駱駝了。”
服務員把這番話轉述給馬東後,馬東心裏就暖了一下,就記住了這個看起來挺靦腆的女孩子。
馬東期待再次看到池虹,對她說一聲謝謝之類的話。然而期待了一個多月,卻沒有等到池虹露麵,馬東心裏就琢磨這女孩子在忙些什麼,怎麼不來吃小雞燉蘑了。琢磨了幾日,還不見她的人影,心裏開始空落起來,開始煩躁起來,開始惦念起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池虹在他心裏悄然落根了。
這天,徐雲茜跟幾個同學到飯店吃飯,當中卻沒有池虹,馬東忍不住上前打探,才知道這些日子池虹生病,臉上莫名其妙地起了很多紅斑,每天要按照醫生的處方抹一些藥水。雖然不是大病,但對於一個女孩子卻是很煩心的事,除去上廁所外,她整天悶在屋裏。
馬東傻嗬嗬地問:“大熱的天,她悶在屋裏幹什麼?”
徐雲茜回答很簡潔,說:“照鏡子。”
馬東一下子就明白了,心裏亂亂的,好像爬進了一堆螞蟻。他說,好好的怎麼臉上就生了紅斑?不能出屋多難受呀?紅斑生在哪裏不好,偏偏生在臉上。他哭喪著臉,似乎很委屈,仿佛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徐雲茜看出馬東對池虹的牽掛,就為小飯店老板的多情覺得可笑。她說,你覺得紅斑應該長在哪裏?是不是長在你臉上就對了?馬東被人窺破了心思,借故去忙別的營生,紅著臉走開了。不過在徐雲茜要離開飯店的時候,他卻把一份早已打包好的小雞燉蘑,塞到了徐雲茜手裏,讓她帶給池虹。
徐雲茜把打包的小雞燉蘑捎回宿舍,在池虹麵前嘲諷馬東,說那個廚子好像對你有點意思了,他大概想做董永,要跟仙女比翼雙飛了。
“池虹,你下次去送一麵鏡子給他,讓他好好照照自己。”
徐雲茜說完,忍不住先笑起來,宿舍的女生也就跟著嘻笑。在徐雲茜看來,馬東就是一個白日做夢的大傻瓜。
池虹也跟著笑,甚至還舉起自己的那麵鏡子說,就把這麵鏡子送他了。她把砂鍋從塑料袋子裏端出來,打開蓋子,就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味道。這個時候,她的心裏已經盈滿了感動。
宿舍的女生把砂鍋裏的小雞燉蘑一陣風瓜分了,池虹就用雙手捂住溫熱的砂鍋,似乎想留住砂鍋上的溫度。
池虹臉上的紅斑消退之後,她就在一個細雨飄飛的晚上,舉著雨傘把砂鍋送到了飯店。按說這砂鍋不是金貴物品,在宿舍多放幾日,等到下次去飯店吃飯捎帶過去就行了,不必單獨跑一趟,更不需要淋雨。池虹卻想,人家要是急等著用怎麼辦呢?再說了,單獨送一趟也是對人家的尊重和感謝。
馬東看到池虹,掩飾不住他的驚喜,說:“我等你好幾天了。”
池虹當然知道他等得不是砂鍋,而是她這個人,但她還是抱歉地說:“對不起,耽誤你用砂鍋了吧?”
馬東直率地說:“不是不是,我不是等砂鍋,我等你來,你的臉……好了嗎?”
說著,他盯住池虹的臉看,看得很仔細。池虹微微轉動了一下身子,給了他一個側影。我的臉沒事了,謝謝你。馬東聽了立即歡快起來,吩咐服務員小霞,快去後廚給池虹準備小雞燉蘑菇,自己給池虹泡了一壺茶。
池虹說:“馬老板,我已經吃過晚飯了,你挺忙的,我回去了。”
池虹對馬東笑了笑,轉身朝外麵走去。
馬東忙說:“你不要慌著走,吃過飯、吃過飯了坐下喝杯茶嘛,我都泡好了,好茶。”
馬東的兩隻胳膊張開著,像趕鴨子似地攔在池虹身前,弄得池虹進退兩難。這時候,服務員小霞跑上去拽住了池虹的胳膊,說池虹姐,你就坐一會兒,外麵的雨下大了,等雨停了再走。服務員小霞是馬東的表妹,已經看出表哥對池虹的愛慕,而且池虹的寬容和溫順,也讓她對池虹有了一種親近感。
池虹就坐下了。外麵的雨的確下大了,可以聽到雨點敲打窗前遮陽布的聲音。池虹坐在靠近收銀台的那張桌子前,慢慢喝茶。最初她跟馬東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馬東問了她學校的情況,她出於禮貌,自然也問了馬東飯店的生意。一問一答,客套拘謹,也就時斷時續。等到話題扯到了馬東個人經曆上的時候,馬東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漸漸地,池虹就被馬東的講述吸引住。
小霞走過來續茶的時候,池虹才動了動身子,感覺眼角涼涼的,用手抹了一把,是一些淚水。店內的客人都已經散去,而外麵的落雨並沒有歇息的意思。池虹看了一眼手機,已經快十一點了,自己無論如何該回去了。她站起身子擺弄著雨傘說:“馬老板原來是個人物呀,彩虹總在風雨後,我敢說你以後肯定會有陽光燦爛的日子。”
雖然說話的語氣帶有幾分玩笑,她的心卻很真誠。
馬東說:“我才不管以後燦爛不燦爛,能幹到現在這樣子已經滿足了。你要走?這雨,還下起來沒完了,我用三輪車送你吧。”
池虹推辭了一下,見馬東的舉動很堅決,也就不堅持了。三輪車是飯店廚師買菜用的,車鬥裏還殘留著一些爛菜葉子。馬東在車幫上鋪了一塊軟墊子,讓池虹坐了,自己披上一件簡易雨衣。馬東蹬著三輪車走出不遠,因為雨衣帽子有些肥大,遮住了視線,幹脆掀掉了帽子。平安大道的車輛稀疏了許多,馬東的三輪車在人行道上歡暢地滾動著。雨傘下麵的池虹,目光落在馬東的後背上,他後背的三角肌因為兩腿的發力,也跟著左右拉扯著,可以感覺到一股力在他筋骨間走動。路燈撕破雨霧放著光,看得清燈光下一根根飄忽的雨絲。馬東的頭發已經被雨水打濕了,池虹看到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流進了他的脖頸下麵。大概走到了半路,池虹就忍不住了,身子靠近馬東挪了挪,把半拉子雨傘撐到馬東頭頂上,另半拉子雨傘罩住了自己的身子。
馬東把池虹送到學校門口,看到池虹有半個身子被雨水打濕了,就很不好意思地摸著臉頰上的雨水說,要是明年遇到雨天,你就不會淋雨了,明年我要買一輛車。池虹點點頭,說那我等你著坐你的車了。她婉然一笑走進了校門,突然又折回身子,把手裏的雨傘交給了馬東。
她說:“路上慢一點兒。”
這個雨夜之後,池虹就跟馬東往來起來。見麵的地點從馬東的小飯店,擴展到外麵的公園和茶樓。馬東喜歡看籃球比賽,池虹也就經常陪著他去體育場館。
徐雲茜知道池虹跟馬東來往上了,就把池虹狠狠訓斥了一頓,說,“你跟個廚子談情說愛?忒糟踐自己了!”馬東曾經當過廚師。在徐雲茜看來,表演係的女生找個飯店小老板,是對所有女演員的侮辱,也髒了她的名聲。“你看看,咱們表演係幾個男生,哪一個不比廚子好?”
徐雲茜說得沒錯,表演係有幾個男生追求池虹,池虹卻都沒有給他們機會。他們聽說池虹跟馬東談上了,心裏都挺委屈的,要是池虹傍了個大款,男生們心裏還算平衡,誰叫人家有錢呢,可這個馬東就是一個小飯店的老板,要啥沒啥,他憑什麼吃天鵝肉?
其實池虹跟馬東最初的交往,說不上是戀愛,隻能算是朋友。馬東從心裏喜歡池虹,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也會做一些白日夢,設想他把池虹帶回自己膠東的家鄉,與她並肩走在村人羨慕的目光裏的情景。但是想過之後,自己也覺得像童話,於是笑一笑,用力搖搖頭,把自己的腦袋從幻想中搖醒,開始琢磨明天飯店的一些雜事,豬肉羊肉,蘿卜白菜……想到這些的時候,那顆憧憬的心就不再漫無邊際地馳騁,而成為一匹拴在棚內的溫順老馬。他最大的勇氣,也就是在跟池虹橫穿馬路斑馬線的時候,看到瘋瘋癲癲的車輛從眼前駛過,趕忙抓住池虹的手,做出一副保護姿態。這樣交往了大半年,他對池虹竟然有了兄妹般的情意,彼此在遠離故鄉的路上相扶相依,嗬護著溫暖著。於是,馬東連先前的那點白日夢都沒有了,踏踏實實做起池虹的大哥哥。當然,池虹心裏是亮堂的,也懂得他的心思。馬東雖然不如她身邊的男生那麼浪漫,不如那些向她殷勤的大款們豪爽氣派,也不如那些官員們風度翩翩,但他卻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一塊陸地,或者說人生路上的一根拐杖,她可以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他。因此池虹畢業前的一個晚上,主動依偎在馬東身邊,親吻了他。
她是給他傳遞一種信息。也正是這個親吻,燃亮了馬東的心中那盞愛情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