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1 / 3)

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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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以後,年過半百的桃樹連續三個夜晚夢回童年,跨度如此大的夢在她是罕見的。以往她總是做一些常規的夢,就是那種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情景。比如白天和某個人談到旅遊,夜裏就夢見自己在火車上,白天看了一部警匪片,夜裏就夢見飛車追賊……合情合理,有出處。但這三個晚上的夢卻完全不一樣,一些久遠到陌生的場景湧入夢中,一些久遠到陌生的人物次第出現。她甚至聞到了運河的水腥氣,腥氣中有幾絲親切。她幾乎想用雙手掬一捧來喝……

她走在河堤上,腳下是微微鬆軟的濕潤的泥土,還有擠擠挨挨長在一起的薺菜苦菜馬齒莧狗尾巴草,河水的腥味兒與泥土的腥味兒混合在一起,讓她感到愉悅,同時也很訝異。她問自己,在夢裏問,雖然童年是在運河邊長大的,但具體的位置應該是在運河邊的大院裏,而不是河堤上,畢竟她不是一棵樹。桃樹柳樹都不是。那時爸爸媽媽害怕她們出意外(每年夏天都有孩子下運河遊泳出意外),嚴格規定在沒有大人的陪同下不得去河邊玩耍。為什麼小時候很少去的運河,會如此清晰地出現在夢裏呢?這是否意味著她的童年如河水一樣一去不複返了?還是意味著運河藏著她的許多童年隱秘?

夢裏沒有答案。醒來也沒有。

似乎是在40歲以後,桃樹就很少做完整的夢了,通常隻是一些似是而非一閃而過的片段,醒來什麼都記不住,隻有隱約的感覺。但這一回,即白露以後的這個夢,不但長,且多幕,場景轉換,人物更替,層次清楚,綽約豐滿。不知是誰兼了導演和美工。是她自己麼?

桃樹閉著眼躺在床上,努力回想夢裏的場景,甚至是在努力記住,她怕自己一旦睜開眼坐起來,那些夢境就消失了。以往常常是這樣。她不想讓它們消失,她想走進去,好好跟夢裏的人待在一起,說話,吃飯,睡覺,瘋鬧玩耍。爸爸,媽媽,姐姐,文文,曉嵐,夏蕙,梅子,金霞,還有艾老師……她好想他們,想念那時的他們。

還有與他們息息相關的運河。

一開始,好像是全家人一起去河堤上散步。那時他們剛剛搬到北河市,她一個小夥伴兒也不認識,滿眼陌生的人和景,隻能跟在爸爸媽媽身後當尾巴。5歲的尾巴。

他們四個人外出的基本形態是這樣的:爸爸媽媽並排走在前邊,柳樹牽著媽媽的手走在左邊,桃樹牽著柳樹的手走在左後邊。簡單地說,媽媽很少牽著桃樹走路,桃樹也從來不挽著媽媽胳膊。桃樹和媽媽之間,總像隔著什麼。是隔著另一個媽媽,還是隔著運河?隱隱約約的,桃樹覺得自己曾經有過另一個媽媽,在運河的那一頭。她曾在那個媽媽的懷裏發過呆……

有時柳樹會掙脫媽媽和妹妹的手跑到前麵去,桃樹就追上去,看姐姐發現了什麼稀奇東西,如果發現了,就和姐姐一起驚呼。在那個年齡,稀奇的東西是很容易發現的,幾乎步步驚心,“啊”是她們使用最多的感歎詞。她們張開懷抱麵對一個新鮮的世界,就像看到媽媽剛剛蒸好的饅頭,暄騰騰的,冒著熱氣和香氣,她們總是迫不及待想咬上一口。何況媽媽還常常在這“饅頭”上抹點兒蜂蜜或者芝麻醬什麼的(比如用狗尾巴草教她們編小狗,或者用雪團捏個小兔子等等),更讓她們覺得味美無比。

河堤上的樹已在無人知曉的時候發出了新芽,遠遠看去像蒙著綠紗,走近了看卻是各種不同的綠,有白絨絨的粉綠,有鵝黃色的嫩綠,也有淡紅色的果綠,還有很深很重的墨綠,寶石一般。但桃樹注意到的卻不是樹上的各種綠,而是腳下星星點點的草。她一步步小心地走著,生怕踩到那些比她還嫩的花草。這些草讓她覺得很親,她隨時都願意躺下來和它們臉挨著臉。

其實桃樹早就知道,那個有著鬆軟泥土的河堤已不複存在。若幹年前她曾回去過,特意去看了她魂牽夢繞的運河,還有緊鄰運河的大院。她驚訝的發現運河不再是河了,變成一條水渠,少量的水被水泥牆規範成窄窄的一溜。沒有了柳樹榆樹槐樹楊樹,也沒有了狗尾巴草薺菜苦菜馬齒莧,更沒有了河水的腥味兒。一切都變得生硬幹巴。水渠旁,是一座用更多水泥鑄成的高架橋。據說正是為了修這座高架橋,才把河瘦身成渠的。當年緊鄰運河的大院還在,桃樹沒有走進去,隻是遠遠地打量了一下,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