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白露以後的夢裏,河堤還是泥土鬆軟的河堤,爸爸媽媽還是年輕的爸爸媽媽,桃樹也還個走路不穩當的5歲女孩兒。
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爸爸在運河邊上的工程學院教書,他們的小小的普通的家,就蝸居在運河邊的大院裏。那年早春,她跟著媽媽和姐姐,從運河的最南端遷徙到了運河的最北端,投奔爸爸。這樣的遷徙,讓桃樹的記憶之門一夜之間洞開,所有的場景和人物都變得清晰可憶。而在此之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似是而非的。也許可以把那次遷徙,稱為桃樹生命中的第一個節點。此前與此後,是兩個年號。
爸爸媽媽看上去心情很好,這是他們搬到北河市後第一次去河堤散步。尤其是爸爸,妻子帶著兩個女兒來投奔他,結束了兩地分居的日子,盡管這個結束是被迫的,在媽媽那裏是不得已的。但畢竟,他們這個家團圓了。爸爸甚至開起了媽媽的玩笑,說,今朝個黃昏像一幅年畫。媽媽說,怎麼講?爸爸說,喏,有河,有樹,有草,還有美人。媽媽笑道,好了喔,不要說這種十三點的話了。但看得出媽媽的心情也不錯。
爸爸指著一棵樹跟柳樹說,柳樹你看你發芽了喏。柳樹就跑到那棵樹前歡呼:哦,這是我,我長葉子啦!桃樹一見很著急:我呢?怎麼沒有我啊?爸爸很抱歉地說,啊,好像河堤上沒有桃樹。但是我們學院裏有的,以後爸爸帶你去看。媽媽說,桃樹肯定也發芽了,要是在杭州,早就開花了,粉紅色的一大片。媽媽很向往的描繪說,現在是西湖最美的時候,蘇堤上上一株桃一株柳,桃紅柳綠,遊人如織,那才像年畫一樣。
桃樹當然知道西湖,就是很大一片水,水上有荷花,有水鳥;岸上有樹,有亭子。搬家之前媽媽帶著她和姐姐去了西湖,還有姨媽和表哥表姐陪著。兩家人圍著西湖玩兒了很長時間,去了柳浪聞鶯花港觀魚平湖秋月,還劃船到中心島去了。那天遊人很少,因為天氣太冷。但媽媽卻舍不得走。午飯就在島上吃的西湖藕粉和煮玉米,一直待到天黑才離開的。好冷,桃樹凍得都流清鼻涕了。
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這裏沒有杭州好看。柳樹問。媽媽回答說,因為我們要和爸爸在一起。爸爸沒有說話。桃樹不會問這樣的問題,因為她還不會比較,不知道哪個地方更好,隻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就行。
走上河堤,桃樹一眼看到了嘩嘩流淌的河水,興奮地高喊,啊,西湖!這裏也有西湖!柳樹聞聽哈哈大笑,前仰後合的,很誇張的樣子,她蹲在地下說,笑死我了,她說這是西湖,我肚子都笑疼了。爸爸媽媽也哈哈大笑,爸爸還刮了桃樹的鼻子。隻有桃樹傻兮兮地站著,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她以為凡是很大的水都叫西湖。
這個笑話被爸爸媽媽一直笑到上大學。
每個孩子都給父母創作了很多笑話,這些笑話伴隨著他們成長,讓含辛茹苦的父母多了些快樂。桃樹留下的笑話不少,至少比姐姐多,以至於在上學之前父母曾擔心過她的智力。比如和小朋友捉迷藏,藏好了以後她一定會大喊一聲,我藏好啦!給人猜謎語時,她一定會盯著那個謎底說謎麵,讓猜的人順著目光迅速就破解了。
桃樹不在乎柳樹的嘲笑,她朝運河跑去,就好像聽見運河在叫她。媽媽在身後喊:不要跑!柳樹快去拉住妹妹!柳樹聽話的跑上來拉住桃樹的手。兩棵樹就手牽手站在河堤上發呆,看河水嘩嘩作響,從她們腳下淌過。那些急匆匆的河水不知要去向哪裏。每一分鍾都是新鮮的水。河對岸是大片大片的農田,黑乎乎的。中間立著三三兩兩的樹。沒有綠色,春天還在深睡。長大後桃樹在書裏讀到這樣一個句子:兩個村莊隔河而睡。她腦子裏立即就出現了童年運河對岸的景色。她與村莊隔河而睡,村莊與春天隔河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