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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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的第二場童年夢依然與運河有關,卻成了一個人的獨白。就像大學畢業時她參加過的那場話劇,她站在舞台的右側,在聚光燈下說了很長一段台詞,長到她還以為她說完就該閉幕了。
夢裏,她一個人站在運河邊,無處可逃,好像有人要抓她,因為她說了反動話。對,是石老師,那個年輕的造反派,他瞪著大眼睛訓斥她,說她的反動話是媽媽教她的,媽媽是大右派,她就是小右派……桃樹告訴運河,她沒有說反動話,媽媽也沒有教她說反動話。那句話是她不小心說出來的,就好像不小心摔壞了一個碗。在她的童年,摔碗是常事。媽媽說她的手好像安了彈簧,什麼都抓不住。有一次媽媽讓她排隊買雞蛋,給了她兩塊錢,讓她捏在手心裏。等好不容易排到她時,手上的錢不知去哪兒了,什麼時候丟的都不知道,把媽媽心疼的。那時兩塊錢買兩斤雞蛋還要找好幾毛呢……就是這樣,她總是莫名其妙地闖禍……
運河嘩嘩流淌著,像嗚咽。也許它也覺得害怕了?
桃樹真想順著運河遊回老家去,隱隱約約的,她感覺老家還有個媽媽,如果她從運河遊回去,遊回老家,就誰也抓不到她了……每當她害怕的時候,闖禍的時候,心裏就會冒出這個念頭,她總覺得那個遙遠的故鄉,有一雙大手,會無條件地庇護她。
……天漸漸黑了,很冷。她想回家了,想回到溫暖的北屋,躺到那張嘰嘰嘎嘎作響的木床上蒙著被子睡一覺,醒來時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可是她不敢回去,她不能再連累媽媽,必須躲起來……
躲到哪裏呢?想來想去,還是運河裏最安全,最好能變成一條魚,潛入河底。她喜歡水,童年的每個夏天,都在爸爸學院的遊泳池裏泡著,手腳都泡起皺了。泡到後來就能浮起來,遊所謂的狗刨式了。和水的親近,令她的膽子大起來,經常跟著大孩子上跳台跳水。先是一米跳台,然後是五米跳台。什麼技術含量都沒有,全憑一個膽大:筆直地站好,腳一邁,撲通一聲落水。被她們稱之為冰棍兒式……成年後,遊泳成了桃樹唯一喜歡的體育項目。
但無論她們在泳池裏怎麼折騰,爸媽是嚴禁她們下運河玩兒水的。爸爸警告說,河裏的水跟遊泳池的水不一樣,河裏的水是會吃人的,隻要一下去就會被吞掉。爸爸還說河水尤其喜歡吃女孩子。這讓桃樹更加不敢嚐試。
不能下運河玩兒水!童年的約束,居然到四十多年後的夢裏仍然有效。桃樹在夢裏依然不敢下河,她來來回回地在河堤上徘徊,最後決定還是藏到遊泳池裏比較好。遊泳池是安全的,水底下沒有怪物。
……遊泳池竟然空無一人,但四周的牆貼滿了大字報。
桃樹跳進泳池了,可不知為什麼,她總是漂在水上,沉不下去,藏不住。她明明記得自己是會潛泳的,可以憋一口氣,貼著泳池下的水泥地,從這頭遊到那頭,現在怎麼下不去了呢?是長胖了嗎?池子四周忽然出現了很多人,戴著紅袖套,打著紅旗,圍在水池邊念毛主席語錄,就等她爬上來抓她……其中又有石老師,石老師揮拳喊道,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就是要興無滅資,不但要無產,還要無知,無情,無法……我們要做革命的無賴,戰鬥的無賴,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桃樹不想再聽下去了,連忙在池子旁邊摟了大把的楊樹葉扔下泳池,想用樹葉把自己蓋住……可是樹葉很快就飄散了,蓋不住她,桃樹終於急醒了。
醒來後,心居然還咚咚咚地跳。
噩夢醒來是淩晨三點。桃樹努力想睡回去,卻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的,醒到天亮。
人一輩子,總會有幾個無眠之夜。桃樹對此,總是采取逃避的方式,她在心裏默默念著不去想不去想,幾番念下來,真的能夠如盾牌一樣擋住亂七八糟的念頭,慢慢迷糊著進入夢鄉。可是這些夢,這些有著刺痛的噩夢,是無法逃避的。因為它們本不是外來侵入的,它們是長在生命深處的。你用什麼抵禦?
她的童年,原本就處在一個噩夢頻生、荒誕頻現的年代。那場劈頭蓋臉的暴風雨,沒有放過任何人。
她竟然夢見了石老師,或者說,她終於夢到了石老師,那個給她童年留下深深陰影的人,在她離開運河四十多年後,終於出現在了夢裏,以他當年鮮活的形象。也許他一直就存在著,隻是被猛然激活了吧。石老師關於那幾“無”的叫喊,自然不是出自他,而是前兩天桃樹在一篇文章裏看到的。她對那篇文章記憶深刻,以至於在夢中突現。“文革”的確是把中國人變成了“一無所有”,無產,無知,無情,無法,無德,無美,最後成為無賴。以至於今天,睜起眼睛說瞎話依然是家常便飯,昧著良心說假話依然比比皆是。很多人認為,今天的中國人之所以道德淪陷世風日下,貪汙腐敗、說謊造假、見利忘義、仇富炫富等,是因為改革開放後,人們追求富裕的欲望急速膨脹,以至於文明程度道德水準大大降低。桃樹一直對此存疑。其實追根溯源,這樣的惡習,肯定是從“文革”開始的。所謂的“興無滅資”將什麼都滅了,什麼都無了。當土地被汙染種子也被造假時,你指望地裏能長出什麼莊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