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樹(三)
不能下樓,桃樹隻好守在媽媽身邊玩兒剪刀。這是她的第二個愛好,僅次於玩兒火。
媽媽會做衣服,裁剪縫紉一整套。於是從杭州帶了一把鋒利的剪刀過來,上麵刻著細細的三個字:“張小泉”。媽媽很珍惜,隻在裁剪衣服時拿出來用,平時剪其他東西用的是舊剪刀。桃樹沒上學時總是無聊地守著媽媽看她做衣服。媽媽說,把剪刀遞給我,桃樹就趕緊把剪刀遞過去。媽媽教育她:給人家遞剪刀的時候要自己拿著剪刀頭,把剪刀把伸給別人。桃樹問為什麼?媽媽說,這樣不會傷著別人,也表示禮貌。桃樹便用心記住了,記了一輩子,到現在也一定是把剪刀把遞給別人。
這應該是桃樹早期受到的教育之一。其他還有一些,比如見到大人要問好,大人說話不要亂插嘴;還有,看見掏糞工人在掏糞不要捂鼻子,那是對掏糞工人的不尊重;別人家吃東西的時候不要在一邊看,要趕緊走開(那個時候物資極度貧乏,誰家有點兒吃的都很金貴,若有別家孩子在一邊兒看就隻好忍痛分一點。桃樹媽媽認為孩子處在這樣的情景下很尷尬,有點兒乞討的味道,故教育之。)有時候桃樹在文文家或者曉嵐家玩兒,突然跑回家來站在媽媽麵前,媽媽問你怎麼了?桃樹就說,人家吃東西了唄。媽媽頓時心軟,便在家裏翻來翻去,想找點兒吃的給桃樹塞塞嘴。但很難找到。後來媽媽蒸窩窩頭時多放了一些糖,蒸好以後切成片在爐台上烤幹,再放進餅幹筒裏。再發生此種情況時,就取出來當零食給她們吃。
桃樹偶然發現那把剪刀很快,一下子喜歡上了,隻要媽媽用完了一擱下她就趕緊拿來玩兒,她用剪刀把布條剪成三角形,或者剪成桃子,或者剪成草帽。桃樹覺得剪刀很神奇,可以把東西的樣子改變。偶爾媽媽裁完衣服忘了收好剪刀,桃樹就會如獲至寶地先把它藏起來,等晚上上床了關了燈再悄悄拿出來玩兒,她先後剪破過好幾件自己的衣服,還在窗簾上剪了幾個五角星,給床單剪一排齒痕當花邊兒。
有一次媽媽終於發飆了,怒吼:你這個孩子,道理我也講了,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就是不改!你說你這個人還有沒有辦法!?桃樹低頭不響,媽媽大喝一聲:回答我!桃樹嚇一個激靈,見實在是躲不過了,隻好小聲回答:沒辦法。
媽媽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以後桃樹就有了一個綽號,“沒辦法”。
大概無論是火還是剪刀,它們對桃樹都一個共同的吸引力:可以改變事物,或者說破壞事物。為了防止桃樹玩兒剪刀,媽媽有時候做了一半衣服需要去廚房或者廁所,就帶著剪刀去,跟防身似的。
媽媽有時候不耐煩了,就找點兒事打發她出去,比如去給某個鄰居阿姨送她做好的衣服,或者打醬油。今天“打醬油”已經成了一個特定名詞,其實早不是從前的“打醬油”了,是買醬油。桃樹小時候那才叫“打醬油”,因為醬油是裝在大水缸裝裏的,售貨員用一個帶長把的圓筒(有頭的竹子的鐵皮的)把將醬油從缸裏打上來,再通過漏鬥倒入瓶子,一筒半斤,一斤醬油打兩筒。
桃樹奉命去“打醬油”時從不討價還價,也從不搞鬼。她就親眼見過其他孩子搞鬼。比如金亮,把媽媽讓他買的1斤醬油買成7兩或者8兩,再偷偷注入自來水,以便貪汙那二三兩的錢,拿來買糖吃。桃樹絕不幹這種事。而且醬油一毛八一斤,媽媽給兩毛錢,剩下的兩分她也一定會找回給媽媽的。這也算是他們家的家教之一吧。
打醬油醋的小店,在大院外的馬路斜對麵。正規走法是從南門出去右拐,沿著圍牆走到大路,再穿過大路就是那家小店了。步行約10分鍾。但桃樹是不會這樣走的,她從來不是正規軍,她總是從西邊的牆頭直接翻出去,再穿過馬路,可省去5分鍾路程。
第一次翻牆還是害怕的,桃樹拿著醬油瓶順著牆根兒的一根電線杆爬上了牆頭,那根電線杆下部有一節粗木頭,用鐵絲捆在電杆上起個加固作用,便成了翻牆者攀援的階梯。桃樹看見其他小朋友就是這樣翻出去的,很容易,她也就學著爬了上去。但爬上去後就傻了。牆外雖然也有一根電線杆,卻是光溜溜的,沒有可踩的地方。桃樹坐在牆頭“騎虎難下”。牆並不高,大約兩米。但對於桃樹來說還屬於高牆。正好馬路上有趕大車的路過,那車把式看見坐在牆頭上的桃樹,高聲大笑:哈哈,閨女不敢跳了吧?下不來了吧?桃樹被他一激,把醬油瓶往胳膊窩裏一夾,抱著電線杆就哧溜下去了,衣服前襟的扣子蹭掉了也不知道。車把式馬上誇獎:好!閨女勇敢!
那些年桃樹衣服前襟的扣子從來都是五顏六色的,因為掉了配不上,媽媽隻好東拚西湊。桃樹因此也知道,在路上看到扣子,管它大小顏色,一定會撿回家交給媽媽,以備不時之需。
這便是桃樹的第三個愛好,翻牆。翻牆肯定跟上樹配套,桃樹也經常爬樹。北河市的樹就是那麼幾種,楊,柳,榆,槐,鬆,柏,差不多都被桃樹爬過。相比之下,榆樹和槐樹好爬一些。爬榆樹是為了摘榆錢,爬槐樹是為了摘槐花。那時實在沒什麼吃的,聽人家說榆錢可以吃,槐花也可以吃,她曾經采了一籃子槐花回來,媽媽學人家的樣,裹了麵粉蒸熟。當了一頓飯呢。養蠶的時候,桃樹還爬過桑樹,北河市的桑樹實在太少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棵,還不高,被桃樹反複攀爬,很可憐。以至於成年後桃樹回想起那棵桑樹,充滿歉意。
這樣的攀爬,導致桃樹整個兒童時代膝蓋都沒好過,傷疤重著傷疤,紅藥水重著紫藥水。到後來怕媽媽罵,摔傷蹭傷後也不吭聲,回家自己悄悄擦點兒藥水。
一個女孩子,成天翻牆爬樹玩火兒,身上經常傷痕累累,媽媽能不煩嗎?不過每次媽媽訓斥她的時候爸爸就會在一邊笑。爸爸說,這下好了,你不用擔心她像林黛玉了。
桃樹不明白林黛玉是什麼意思。
爸爸又說,看來你的敞養政策是對的。
媽媽不吭聲。
桃樹知道媽媽煩自己。她在心裏麵反省過,媽媽煩自己,一定是自己的問題。跟姐姐比,她的確不夠乖,姐姐白白淨淨的,伶牙俐齒的,會跳舞,善模仿,經常講學校裏的各種事情,還會學動畫片《半夜雞叫》裏的那個地主婆,惟妙惟肖的,逗得媽媽哈哈大笑。而她卻髒兮兮的,笨呼呼的。關鍵是她不知道什麼是髒,哪裏好玩兒就往哪裏鑽,比如聽見廚房的水池下麵傳來蛐蛐叫,她會立馬跪下,一頭鑽進去,整個褲腿都打濕了,頭發上都是蜘蛛網。每次媽媽給她換衣服時,都能從她口袋裏掏出各種不可思議的“寶貝”:比如髒乎乎的糖紙,髒乎乎的煙盒,幹枯的樹葉,死掉的螞蚱,甚至是石子兒土坷垃。她的所有衣服口袋都因為這些寶貝磨漏了。
媽媽一邊掏一邊憤憤地說,說你是垃圾堆撿的,你還真是垃圾堆撿的!等桃樹脫了衣服鑽進被窩後,媽媽就把她的衣服褲子拿到走廊的樓梯口,在扶手上用力甩打,把土渣灰塵拍出來,免得床上都是灰。為了少洗衣服,媽媽盡量給她們姐妹倆買那種“不顯髒”的布料,比如咖啡色燈芯絨。當然,也是因為燈芯絨結實。
為了不讓媽媽心煩,桃樹就盡量不在媽媽跟前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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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衝下樓,見文文曉嵐梅子夏蕙已經在等她了,每個人的臉蛋都是紅撲撲的,實在是太興奮了,停課鬧革命了,用廣播裏的話說,這是她們“政治生活中的大喜事”。
桃樹奔過去問,玩兒什麼玩兒什麼?
曉嵐說,我帶了陀兒,我們玩兒陀兒吧。
陀兒就是沙包,不知當地人為何叫陀兒,也不知這寫法是否對。陀兒是最常見的女孩子的自製玩具,用六塊布縫成一個立體正方形,像現在的魔方大小。裏麵放上小石子兒,有講究的就放黃豆。桃樹的陀兒總是很短命,先是她自己笨手笨腳縫了一個,由於針腳太粗,不一會兒就開線了,裏麵的石子兒全掉出來了。後來媽媽幫她用縫紉機軋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她很喜歡,媽媽破例給她裝了豆子。可是沒玩兒幾天就髒了,桃樹就拿去洗。哪知一洗裏麵的豆子泡漲了,正是熱的時候,豆子還餿了。媽媽歎氣說,你這孩子,怎麼那麼笨那?桃樹就放棄了玩陀兒。
桃樹說,我帶了棍兒,我們挑棍兒吧。
所謂棍兒,就是冰糕中間那根木棍兒,也得辛辛苦苦地積攢。夏天到來時,院子裏常響起吆喝聲:冰——糕——,一毛倆!賣冰糕的是個老漢,他的吆喝聲很特別,前麵冰糕倆字拉得很長很長,結尾“一毛倆”溫柔短促,突然收住,給人的感覺,冰糕是重要的,一毛倆是次要的。有時候桃樹玩兒著玩兒著就突然跑回家,敲開爸媽的南屋,探個頭說,爸,媽,冰糕一毛倆來了!多數情況下爸媽會拿出一毛錢來,讓她們姐妹倆一人買一個冰糕。偶爾碰上他們不高興,或者那天桃樹惹他們生氣了,他們就假裝沒聽見,桃樹也隻好灰溜溜地關門出來,舔舔嘴唇拉倒。所以桃樹那些棍兒,靠她自己親口吃的冰糕是不可能攢夠的,還得靠撿。
桃樹家也有“正規玩具”:一個是上了發條就翻跟鬥的猴子,是爸爸去北京出差買回來的,屬於她和姐姐柳樹共有;一個是充氣的塑料長頸鹿,那個桃樹從來不感興趣,比曉嵐家那個會動眼睛的娃娃差遠了。還有兩把手槍。去年秋天爸爸去北京出差,桃樹和姐姐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回爸爸來,爸爸回家,拉開旅行包,拿出來的竟然是兩把手槍,黑色的,扳動扳機可以發出哢哢的聲音。媽媽當時就嗔怪說:你是兩個女兒,怎麼會想到買兩把槍?爸爸不好意思地笑說,我看這槍實在太像真槍了,就忍不住買了。桃樹懷疑爸爸是給自己買的,說不定他一路上都在玩兒,也說不定玩兒的時候就遺憾自己沒兒子。
柳樹和桃樹都對槍沒興趣,但她們想不到,這兩把槍給她們贏得了多次心理滿足:他們單元的趙小軍,金霞的弟弟金亮,還有隔壁的平平和安安,隻要一“打仗”就會上他們家來借槍:桃樹,借我用一下槍嘛。柳樹,借我玩兒玩兒槍嘛。柳樹桃樹總是很不屑地說,拿去吧,別弄壞了。尤其是趙小軍,愛不釋手,令武器幾次夜不歸營。後來他爸爸跟他說,你考一次一百分我就給你買一個。可憐的趙小軍,直到“停課鬧革命”也沒實現理想。
正規玩具沒意思,桃樹還是喜歡自製的玩具:除了冰棍兒和陀兒之外,她還有一付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拐(豬腿骨的關節部位,小孩兒用來當玩具,四個一副。媽媽為了她攢拐,不得已把買肉的錢拿來買棒子骨。但桃樹對自己那副拐依然不滿意,她的理想是攢一付羊拐,金霞有一付,好秀氣的),還有一片從爸爸那裏討來的刮胡刀用來刻剪紙的;還有一根毛線,是玩兒翻繩的。就這些,也夠她玩兒了。
梅子什麼玩具也沒帶,熱切地提議說,捉迷藏吧我最喜歡捉迷藏了。我發現一個特別秘密的地方你們肯定找不著。
桃樹說好啊好啊。
曉嵐說還是跳格好,我昨天用粉筆畫的格子現在還看得很清楚呢。曉嵐是一群孩子裏跳格跳得最好的,加上跳格是最斯文的玩法,她媽媽不會說她。
桃樹又說,好啊好啊。
夏蕙說我想玩兒老狼老狼幾點了,該我當老狼了。
桃樹又拍手道好啊好啊。
桃樹在這種時候是最沒主意的,玩兒什麼都行,隻要跟她們瘋在一起就行。童年為什麼快樂?就是因為沒心沒肺沒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