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樹(二)
桃樹一年級第一學期就考了雙百分。媽媽拿著成績單翻來覆去地看,高興得眼睛發紅,好像要哭了一樣,然後東翻翻西翻翻,找出兩塊地瓜幹,算是獎勵她。
桃樹很開心,她終於做了一件讓媽媽高興的事,以前媽媽看到她總是皺著眉頭,總是不高興的樣子。
媽媽拿著成績單跟爸爸說,看來這個孩子不傻。我還擔心她智力有問題呢。爸爸驕傲地說,我們的孩子智力能有什麼問題?桃樹不明白智力是什麼,但傻是懂的。媽媽為什麼會說她傻?是因為她喜歡玩火兒?還是因為她經常說傻話?
雖然桃樹成績很好,在班上排前三名。但第一批加入少先隊和第二批加入少先隊的都同學裏沒有她。她不知道是為什麼。媽媽開了家長會回來告訴爸爸,艾老師說桃樹上課愛做小動作,所以前兩批都沒有加入少先隊。艾老師還說,如果能讓她學學音樂,可能有助於她上課更專心。媽媽說,學音樂?我們哪有那個條件。爸爸也說,小孩子哪有不搞小動作的,和音樂沒關係。
桃樹不得不承認她有這個毛病,她總是喜歡一邊滾鉛筆一邊聽老師講課,或者喜歡一邊畫小人一邊聽老師講課,這毛病一直發展到上大學,上課如果不做筆記,她是一定要做小動作的,比如剪指甲,或者疊個折紙,仿佛手上的動作是為了有助於她聽課。
雖然搞小動作並沒有影響桃樹的學習成績,但為了入隊,為了讓艾老師滿意,桃樹發誓上課絕不再做小動作了。
家長會第二天,桃樹一上課,就把兩隻手背在身後,一動不動,她真希望艾老師一眼就發現了,發現她在改正缺點。可艾老師和平時沒什麼不同,還是笑眯眯地給大家講課,掃過桃樹時,也沒有停下目光。整整一節課,桃樹的手都沒有拿到前麵來,實在是太煎熬了。由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背後的兩隻手上,以至於那堂課艾老師講了些什麼她都沒聽見,艾老師提問題她也回答不出來。
下課後艾老師很詫異地問她,桃樹你哪裏不舒服嗎?還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桃樹搖搖頭說沒有。她不好意思告訴艾老師,為了入隊,她要克服上課做小動作的缺點。可是一動不動實在是太難了。
桃樹不得不放棄這個努力,她繼續在聽課的同時,做小動作,依然在做小動作的同時,聽老師講課並考出高分。
二年級一開學,桃樹就加入了少先隊,是他們班第三批,和她的同桌吳良儉一起入的,就是他們班著名的大頭。那一批隻有他們兩個,連梅子和夏蕙都還沒有加入呢。桃樹覺得好驕傲。
媽媽看到她戴著紅領巾回來,比她還激動。桃樹聽見她在屋子裏小聲跟爸爸說,咱們家這種情況,真是為難孩子了。爸爸說,是啊,第三批能入已經不容易了。
當時的桃樹哪裏明白“咱們家”是什麼情況,她以為媽媽說的“難為孩子”是上課不能做小動作的這件事。難道媽媽上課也喜歡搞小動作嗎?桃樹想,其實她並沒有改掉這個缺點,她還是喜歡做小動作,控製不住。一定是艾老師原諒她了。桃樹想,這個世界上除了爸爸媽媽,就是艾老師喜歡她了。入了隊,下次拍全家福,就可以跟姐姐一樣戴上紅領巾了。
很久以後桃樹才知道,那時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可教育好子女”隻能在第三批加入各種先進組織,比如少先隊,共青團,還有後來的紅衛兵,紅小兵。
晚上睡覺前,媽媽把讓桃樹把紅領巾取下來,撫平整,壓在她枕頭下麵,好讓她第二天戴的時候像新的一樣。
桃樹很緊張,不讓媽媽動她的枕頭。“我自己疊我自己疊。”她從媽媽手上搶過紅領巾。這麼一來媽媽反而生疑了,偏要去掀桃樹的枕頭,桃樹死死按著,媽媽用力一掀,發現枕頭下有一塊油膩膩黑乎乎的東西。桃樹心蹦蹦蹦地跳,媽媽拿起來一看,竟是塊紅燒肉。
桃樹低下頭等著挨罵。
原來晚上媽媽為了獎勵桃樹戴上紅領巾,就做了紅燒肉。桃樹實在太喜歡了,趁爸爸媽媽不注意,就悄悄藏了一塊兒,打算晚上熄燈後慢慢享用,不料卻被媽媽發現了。
那個時候吃肉,實在是件大事。一個月也吃不到一回,桃樹才會如此饞肉。但第一次作案就被媽媽識破,桃樹很沮喪,很羞愧。但媽媽隻說了一句,你個傻孩子,這還能吃嗎?並沒罵她。
桃樹鬆口氣,鑽進被窩。
燈一黑,屋裏就變成了另一個世界,桃樹躺在暗夜裏,心裏的種種疑問都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將她整個人罩在裏麵。好在她已經鑽進被窩,就是被這個疑問搞得懵掉,也沒人看見。
我從哪裏來的?
為什麼要離開老家?
我是爸爸媽媽生的嗎?
我是不是還有個媽媽?
這些沉重的問題很快讓桃樹感到了疲倦。她稍稍一放鬆,就沉入了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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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北河市的時候,桃樹是個膽怯而又內向的女孩子,說話很小聲,走路也不穩(很久以後桃樹才知道,那是營養不良嚴重缺鈣的表現),爸爸說她像個小林黛玉。這讓媽媽很擔心,就想改變她的個性。其實所謂改變,就是放鬆管理,鼓勵她出去玩兒,鼓勵她結交朋友。偶爾衣服撕爛了胳膊腿兒摔破了也不罵她。漸漸的,桃樹膽子大起來,話也多起來,身體也強壯起來,甚至,闖禍的頻率也在逐年攀升。
媽媽對她的這種放鬆管理,甚至放任自流的教育方式,桃樹一直到成年後才在自己身上看到效果,並明白其中原因。當時完全是懵懂的。她的記憶是五歲開始的。據說大部分孩子兩三歲就有記憶了,桃樹卻遲到五歲才有。成年後桃樹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她會這麼晚呢?也許,五歲以前的生活,是她不願意記住的?科學家說,記憶是有選擇性的。
當然,醒事晚並不等於她沒有心事。她的心事還很重。
在桃樹記憶之門洞開的某個晚上,媽媽在整理搬家的行李,床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包袱。桃樹跟姐姐守在旁邊,看東看西,礙手礙腳。爸爸已經開始備課了。爸爸從來不會讓家裏的事影響工作的。
柳樹忽然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裏翻出一件小衣服說,哇,這是我的!我小時候的衣服!
那是一件小棉襖,有很好看的紅色小碎花。
桃樹條件反射的說,是我的。她記憶中自己穿過。
柳樹說,什麼呀,這上有我的名字呢,你看。
桃樹看了一眼,衣服胸前果然用紅線繡著“柳樹”兩個字。桃樹認識的字不多,但自己的名字和姐姐的名字是認識的。桃樹也去翻那堆亂七八糟的衣服,希望能發現點兒什麼和自己有關的東西。媽媽似乎感覺到了,說,桃樹的小衣服在另外一個箱子裏。還沒打開呢。
桃樹就鬆口氣。她忽然發現一個藍色的照片簿,就捧起來看。柳樹一見馬上搶了過去,說,這上麵有我。她很快翻到一張,指給桃樹說,看,這就是我!
桃樹看見了,爸爸媽媽,中間坐著個孩子。桃樹忙說,我呢?媽媽瞥了一眼說,那時候還沒有你。柳樹又翻到一張,一個胖乎乎的孩子坐在椅子上,柳樹說,看,這也是我,我一百天!
桃樹不服氣了,說,你怎麼知道是你啊?柳樹說,你沒看這上麵的字嗎?小、柳、樹、一、百、天。
桃樹不說話了。看媽媽,媽媽沒有吭聲,就說明柳樹說的是真的。
再看下去,那上麵出現的總是柳樹柳樹,柳成行了。一棵張桃樹都沒有。一直快翻完了,桃樹才看見自己的照片,就兩張,一張是全家在一起的,爸爸抱著她,媽媽抱著柳樹;還有一張是她和柳樹肩並肩坐著,柳樹的小胳膊摟著她。但那上麵的桃樹,都是桃樹自己認識的桃樹,桃樹希望看到一張自己不認識的桃樹,然後聽媽媽說,桃樹,這是你小時候。
但是沒有。什麼滿月,滿一百天,滿周歲,都沒有。
桃樹覺得媽媽應該就此說點兒什麼。但媽媽什麼也沒說。
我為什麼沒有小棉衣?我為什麼沒有滿月照?桃樹很想問,卻不敢問,一個人的時候,就在心裏嘀咕,對著牆壁發呆,對著天空發呆。
這樣的事後來還發生過一次。桃樹總覺得媽媽應該好好跟自己解釋一下,為什麼會這樣。比如自己穿的衣服上,為什麼都繡著柳樹的名字?可是媽媽說,你是妹妹,妹妹總是要揀姐姐的,家家都這樣的。媽媽還說,如果你是弟弟,那就揀不成了,得另外做。這個桃樹隻好認了。但是為什麼,沒有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呢?照片總不能撿姐姐的。
平日裏沒事的時候,爸爸總喜歡逗她,說她是撿來的。幾乎每個父母都這麼逗過自己的孩子,當孩子問,媽媽我從哪裏來的?媽媽會順口說,撿來的。但桃樹的爸爸會說得非常詳細:
“你是媽媽從垃圾箱裏撿來的,你媽媽那天早上在家,聽見樓下垃圾老頭在喊,倒喇西哦!(杭州土語:倒垃圾哦),你媽媽就下樓去倒垃圾,忽然聽見垃圾車上有小孩兒在哭。你媽媽問,怎麼有小伢兒在哭呢?垃圾老頭說,喏,剛剛有個人倒掉一個女伢兒。你媽媽覺得怪可憐,就從垃圾堆裏撿出來了。很髒的,她抱回家洗洗幹淨,咦,蠻好一個女伢兒啊,就留下來養了。”
桃樹每次聽爸爸講這個故事,就會嚷嚷說你騙人你騙人。
爸爸說,我哪裏會騙你,要不你怎麼那麼髒呢,就是垃圾堆裏撿來的緣故。
桃樹不相信。看爸爸的表情就知道是在逗她。可是。又有點兒生疑。自己真的是撿來的嗎?平日裏,爸爸媽媽對她和對柳樹是完全一樣的,偶爾買點兒糖果點心,總是一人一份。連她們剪的頭發都是一樣的。媽媽還經常叫柳樹要愛護妹妹,如果柳樹欺負了桃樹媽媽也會罵她。但是。桃樹心裏很明白,她和柳樹不一樣。柳樹像媽媽身上的一片葉子,總是貼在媽媽身上,撒嬌,嬉笑。自己卻像……像什麼呢?桃樹沒想好。比如,每次柳樹去睡覺前,都會跑到媽媽跟前親媽媽一下,說媽媽晚安。爸爸就說,桃樹也親一下。桃樹隻好磨磨蹭蹭地走過去,在媽媽臉上親一下。她和媽媽之間總隔著什麼,無法靠在一起。就好像運河兩邊的樹,隔著相望,永遠不能靠在一起。
桃樹沮喪地看著床上的那堆衣服,發呆。小心思無人能明白。這時爸爸忽然放下筆說,我要講故事嘍。誰想聽故事啊?
桃樹馬上喊:“我——”撲了上去。
柳樹說,我也要聽我也要聽。爸爸說,你明天還要上課,先去寫作業。柳樹隻好老老實實地回北屋去寫作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