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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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課鬧革命”之前,桃樹剛剛過了八歲生日。
桃樹生在春天,在穀雨和立夏之間。媽媽曾指著日曆告訴她,那是最好的時節,不冷不熱,滿世界都是生機勃勃的綠色。媽媽還說,那個時候桃花已經落盡,新葉刷刷生長,果實悄悄冒出,是所有樹木最好看的季節。媽媽很喜歡樹,勝過花。所以兩個女兒都以樹木為名,一柳一桃。
簡單的說,每到脫下棉衣穿上單衣時,桃樹就要過生日了。
桃樹喜歡過生日,並不是她的生日有多麼隆重熱鬧。她小時候“過生日”從來沒有“過”的意義,隻是吃個雞蛋表示一下,生日禮物生日蛋糕統統沒有,更不會吹蠟燭。那首全世界人民都會唱《祝你生日快樂》歌,桃樹小時候連聽都沒聽過,更不要說大家拍手一起唱了。桃樹最早學會的歌曲是《小兔子乖乖》,後來很快就被《學習雷鋒好榜樣》《大海航行靠舵手》以及語錄歌代替了。
生日的那個早上很平常。她醒來,聽見媽媽開門進來叫她們:柳樹,桃樹,起來了,起來上學了!
床上的被子開始蠕動,跟著傳來兩個人哼哼唧唧不願意起來的聲音。這是每天早上必須上演的一幕,並沒有因為桃樹這一天滿了8歲而改變。
姐姐柳樹上四年級,桃樹上二年級,兩個上學的孩子,是必須按時起床的。
這一幕多數時候是爸爸主演,媽媽在幕後做早飯。偶爾也會媽媽到前台來。媽媽比爸爸更幹脆,總是直截了當地喊她們的名字,打斷她們的美夢,不容商量地說:起床了!
爸爸反倒會逗她們一下,哈個癢,或者騙她們外麵發生了稀奇的事。夏天時爸爸會說:咦,大清早的,樓下怎麼會有人賣西瓜呢?我們要不要買一個呢?冬天的時候爸爸會說,哦呀,下大雪了,好大的雪,白白一片。她們經常上當,尤其是桃樹,很容易被騙,總是急吼吼地從床上跳起來趴到窗前,一疊聲地問: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這一天是媽媽來叫醒的。媽媽說,柳樹,桃樹,起床了。柳樹哼哼唧唧的說,我還想睡會兒。桃樹也一動不動。其實她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了,醒來的時候她才知道她睡著了。她以為自己一直沒睡著,一直在想問題。因為她是帶著滿腦子疑問入睡的。
媽媽說,桃樹,今天是你生日哦。又大一歲了,要懂事。
桃樹隻好乖乖地坐起來穿衣服。
爸爸走進她們北屋,拉開窗簾,陽光一下撲進來。亮得不行。再打開窗戶,外麵大喇叭的聲音和習習涼風一起撲了進來。無論春夏秋冬,這個大喇叭都會按時響起,早上上班,中午下班,下午上班,黃昏下班,再加上清晨的新聞,晚上的新聞,一天響6次,差不多就是桃樹的鬧鍾。即使不看表她也知道時間。而且大喇叭就安在離她們家窗口很近的電線杆上,隻要一開窗,那個聲音就撲進屋來。雖然桃樹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但開頭的曲子和那個話她已經聽熟了:
“現在是,各地人民廣播電台新聞聯播節目——”
新的一天就在這個聲音裏開始了。至於後麵說了些什麼桃樹從來沒注意過,她隻記住了這句開場白。她在開場白裏坐起身來,看到爸爸正在對著窗戶在刷牙。爸爸每天早上都用臉盆牙缸打水回家來洗漱,為的是不影響隔壁羅阿姨家用水。“兩家人一個水龍頭,他們家人比我們多,我們要謙讓。”爸爸這麼教育兩個女兒。爸爸是個非常自律的人,帶領全家謹謹慎慎地過日子。他們家的所有凳子,腳底都被爸爸釘上了橡皮片(就是從門診部要來的針藥瓶子的橡皮蓋),他害怕桃樹柳樹拖拉凳子時吵到樓下人家。樓下是金霞她們家,金霞的爸爸金叔叔,跟桃樹爸爸一個辦公室。還有,家裏偶爾吃一回蘋果梨等水果(比如國慶節時),吃完後,爸爸要求他們把蘋果或梨的核兒用廢報紙包好再扔,不能張揚。桃樹無法理解,媽媽的解釋是,咱們家就買了幾個,不能分送鄰居,所以還是不要聲張的好。
桃樹家的早飯通常是棒子粥加窩窩頭,其實中午也是,隻是中午會多兩個菜。他們已經跟北河人民打成一片了。這兩樣都是桃樹很痛恨的,她想吃大米。在搬來北河市之前她是天天吃大米的。如果說北方有什麼讓她不喜歡那就是飲食。一到北河市,他們每天的主食就不再是大米了,而是用玉米粉蒸出來的窩窩頭,用高粱小米蒸出的米飯,用紅薯粉做成的饃,全是粗糧;至於大米和白麵,少之又少,每人每月隻有2斤大米5斤麵粉。桃樹家有個簡陋的木板箱,用來做糧櫃,裏麵裝著很多大大小小的布袋,分別放著這些名目繁多的雜糧。爸爸在每個布袋上貼了條子。桃樹知道那個最大的布袋就是放玉米粉的,最小的布袋就是放大米的。
媽媽為了讓她們姐妹倆吃下粗糧,努力學習北方廚藝,主要是向隔壁的羅阿姨學,比如怎麼蒸窩窩頭,放多少糖精才合適(那時買不到白糖,糖精放多 了會苦,不放更不好吃);怎麼蒸出“金銀飯”(即在大米裏摻上小米,為的是節省大米);怎麼熬高粱粥,讓高粱米變得軟和,等等。但無論媽媽怎麼用心,蒸出來的窩窩頭桃樹和柳樹都不喜歡,無論爸爸在飯桌上怎樣作出窩窩頭很好吃的樣子,她們還是覺得難以下咽。通常桃樹會先喝掉玉米粥,把窩窩頭拿在手上,跟媽媽說過一會兒再吃,實際上是趁媽媽不注意的時候扔掉。
可是扔了兩次後桃樹就沒再扔了,不是舍不得糧食,而是不到中午她就會餓,餓得難受。家裏沒有任何零食可吃。這樣一段時間後,她終於學會了吃窩窩頭,一點點地啃,啃出香味來。
但爸爸和她們不一樣。爸爸吃窩頭時,隻要有鹹帶魚就行。爸爸下班,打開鍋蓋看見窩頭中間蒸了一盤鹹帶魚,就會高興得搓著兩隻手說,噢,鹹帶魚,真香!還會跟同一個廚房的羅阿姨說,我一看到窩窩頭鹹帶魚,肚皮就餓了。爸爸能就著鹹帶魚吃下兩個大窩頭。這實在讓桃樹想不通。在她看來鹹帶魚和窩頭一樣是難吃的東西。用難吃的東西就難吃的東西,是加倍的難吃。爸爸是怎麼學會吃這些難吃的東西呢,他也是江南人啊,是吃大米長大的啊。爸爸不僅會吃粗糧,還會吃大蒜大蔥這些地道的北方食物。
爸爸說,學會了吃這些才能和工農打成一片。
桃樹不知道工農是什麼,為什麼要和他打成一片。反正爸爸這樣說,那他肯定是個很重要的東西。桃樹隻想和大米飯紅燒肉打成一片,她每天放學回家,也是先去廚房揭鍋蓋,如果看見鍋裏是白白亮亮的米飯,就會像過年一樣歡呼跳躍,如果是窩窩頭,就癟塌塌地將鍋蓋蓋回去一聲不響。
多數時候,是癟塌塌的。
媽媽盛了四碗棒子粥在桌子上,又拿了窩窩頭放在中間,還有鹹菜和大蒜。最後拿進來兩個雞蛋,在桃樹和柳樹麵前各放了一個:喏,今天桃樹生日,吃雞蛋。
桃樹眼睛一下子亮了,咧嘴笑,把雞蛋攥在手裏,熱乎乎的。
現在想來,爸爸媽媽是很人性化的,桃樹過生日柳樹也一起吃雞蛋,反之柳樹過生日桃樹也一起吃雞蛋。不然一個孩子過生日,另一個孩子豈不備受折磨?
爸爸端來一小碟醬油,是給她們蘸雞蛋吃的。爸爸拍拍她麵頰對媽媽說:個小木頭哪裏像8歲?媽媽笑笑,沒有說話。
桃樹剝開雞蛋,光滑潔白,還有一層薄薄的膜。桃樹觀賞了一下,然後蘸著醬油,暖暖的,美美的,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碗棒子粥。可惜爸爸媽媽不過生日,不然還可以多吃兩回雞蛋。
吃了雞蛋,就要進行生日的第二個項目,量身高。爸爸說,早上是一個人最高的時候,所以要早上量。
他在門旁邊靠牆的地方墊好報紙,讓桃樹貼牆站著。
桃樹迅速脫了鞋站到報紙上,背部緊貼牆壁,拚命挺直背,伸長脖子。爸爸用一把三角尺貼著她的頭頂,往下壓。
桃樹說你不要壓嘛。
爸爸很認真地說,頭發蓬起來不能算,要從頭皮開始算。
他在牆上畫下刻度,然後再拉開皮尺。桃樹馬上蹲下去,協助爸爸摁住皮尺的下端。她仰起頭來聽爸爸說,嗯,125公分,比去年長了2公分。好。不錯。沒白吃飯。
桃樹立即大聲說,我要學遊泳,你說的8歲教我。
爸爸說,好的,等遊泳池開放了我教你。
爸爸把125公分這個數字,標到一張坐標紙上,那上麵有桃樹和姐姐曆年的身高。爸爸每年都做這件事,一直做到她倆上初中。後來桃樹看到了那張坐標圖,在她做了母親之後。那張圖上,爸爸把一個個坐標點連成曲線,曲線清晰地顯示著桃樹一點點升高的走向,她先是比姐姐矮,然後和姐姐交錯並行,再然後就超過了姐姐。桃樹想,原來自己是在爸爸圖紙上長大的。她也學著爸爸的樣子,給兒子在牆上量身高,但搬了一次家就中斷了。堅持一件事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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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爸爸拎上他的灰色人造革包去學校上課。
那包是長方形的,有一個白色的高樓圖案,下麵寫著“上海”二字。據說是媽媽唯一一次去上海出差時給爸爸買的,爸爸很喜歡。包裏永遠都裝著那麼幾樣東西:鑰匙,茶杯,手帕,眼鏡,鋼筆,尺子,筆記本,一小疊草紙,五元以內的零錢。直到爸爸退休,出門前仍會檢查這幾樣東西:鑰匙,手帕,眼鏡,鋼筆,茶杯,零錢……隻是不再裝尺子了。作為一個學工程的人,爸爸對尺子有特別的偏好,動不動就說,把我個米格尺拿來。還有三角尺,卷尺。他總是一厘一毫地量這個量那個,很嚴謹。
爸爸總是全家第一個出門的人,他的分分秒秒都卡好了的。8點上班他一定會7點45出門,走到辦公室花10分鍾,還有5分鍾是用來打開水泡茶的。如果時間有富餘,比如7點半就吃完飯了,那爸爸一定會充分利用這個時間搞點兒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