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樹(三)(2 / 3)

所謂“老狼老狼幾點了”,就是參與者一個抱一個的腰假裝成小雞,“老狼”在最前麵,然後一起有節奏地往前走,邊走邊喊:老狼老狼幾點了?老狼回答,一點了!大家又喊,老狼老狼幾點了?老狼說,兩點了……在這個過程中,老狼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地大喝一聲“哇”,然後轉身就去抓身後的“小雞”,小雞們四下逃散,誰被抓到了誰就當老狼。這遊戲沒有絲毫技術含量,被孩子熱愛隻有一個原因,可以瘋在一起,沒來由地狂笑。

輪到桃樹當老狼的時候,她總是去抓曉嵐。因為隻有曉嵐跑不快,梅子文文她們都跟兔子似的,她根本抓不到。桃樹剛抓住曉嵐的衣襟,曉嵐就站住了,指著不遠處說,桃樹你看,她們那個毽兒好好看啊。

桃樹順著曉嵐視線看過去,不遠處,二號樓的兩個女孩兒在踢毽兒,一個極漂亮的毽子在她們的腳尖上歡騰跳躍,每一根羽毛都閃著光亮,金色的,黑色的,都很誘人。

桃樹她們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那時候她們的表達相當斯文,看見別人玩兒什麼,比如跳繩,她們就走上前說:與我們一個唄!對方說,好吧,她們就加入,對方如果不吭聲,她們就知趣地走開。

曉嵐走過去說,你們的毽兒真好看。

聲音裏透著羨慕嫉妒,沒有恨。

梅子說,與我們一個吧。

兩個踢鍵兒的女孩兒不吭聲。

桃樹以為她們沒聽見,立即轉發曉嵐的話:與我們一個唄。小個子女孩兒轉頭看了桃樹一眼,又看著高個子女孩兒。桃樹明白了,一定是高個子女孩兒的毽,她做不了主。

高個子女孩兒叫黎曉紅,桃樹知道她,她爸爸是副院長,她們家住二號樓。她跟文文同班,但個子比她們高出很多。

見黎曉紅不理曉嵐和桃樹,文文上前挽住了她倆的胳膊:走,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雞毛毽兒嗎,我們自己做一個。

本來踢雞毛毽兒是女孩子們最普通最簡單的遊戲,可是由於沒有毽兒,便成了稀奇事。文文說,我們自己做。我姥姥給我一個特別好的銅板。桃樹說我也有個銅板。曉嵐說我也有個銅板。下一句話大家都沒說,關鍵是沒有雞毛。

是的,雞毛的匱乏是做毽兒的主要矛盾。以前她們做毽兒,雞毛還比較好找,從自家雞毛撣上揪幾根就行了,可是自從踢毽兒興起後,她們這幾家的雞毛撣子上但凡像樣點兒的毛都被她們揪光了。沒有雞毛,光有銅板頂什麼用。

文文胸有成竹的說,沒事兒,我來找雞毛。我有辦法。

桃樹絲毫不覺得文文在吹牛,她相信文文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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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人裏桃樹最佩服的是媽媽,在孩子裏桃樹最佩服的是文文。

雖然文文隻比她大一歲,文文的能幹卻是她的兩倍。這是媽媽說的。媽媽經常誇文文潑辣能幹,和她的名字完全不搭。“潑辣”這個詞就是因為文文桃樹才搞懂的。文文從一年級就開始幫媽媽做飯了,尤其會蒸饅頭,踩在凳子上揉麵,用酵母發麵,再摻堿,還會用舌頭嚐嚐酸堿程度是否合適,最後蒸出來的饅頭又暄又白。媽媽稱讚不已,要桃樹向她學習。桃樹就學著文文蒸饅頭,居然也大獲成功(當然這是三年級以後的事了),成為長大後屢次吹牛的素材。

最讓桃樹佩服的還是文文的勇敢。有一回文文切菜時不小心切到手指了,指頭瞬間斜耷拉著,桃樹正好在廚房看到了,嚇得驚叫。文文卻一聲不吭,緊緊捏住指頭去找媽媽。她媽媽羅阿姨正跟桃樹媽媽站在走廊上聊天,聊到興頭上了,哈哈大笑停不下來。文文說了兩遍,“媽媽我切到手了”羅阿姨都沒回頭,桃樹聲音戰抖地大喊,羅阿姨文文流血了!羅阿姨才看了一眼,很淡定地說,還不快去門診部包上。文文就捏著手指頭自己去門診部包紮,從頭到尾沒有掉一滴淚。真把桃樹佩服得要死。

桃樹家跟文文家做了好幾年鄰居,她從沒見文文哭過。文文的一對雙弟弟,平平和安安,都被她管得平平安安的。有一回平平被人欺負了,她衝上去就踹了那家夥一腳,那可是個男生哦,抱著肚子哇啦哇啦地叫喚。現在想來,她的淡定就來自她媽媽羅阿姨。要是桃樹媽媽看到桃樹的手指頭斷了肯定魂飛魄散。羅阿姨在翻砂廠工作,經常下班回來順便去買糧,左肩扛著一大袋麵粉或者玉米粉,右手提其他雜糧,四五個小袋子捆在一起,蹬蹬蹬地上到二樓,還笑眯眯地大聲跟人打招呼。桃樹家買糧,那是要先列入計劃,然後爸爸媽媽一起去,用自行車推回來。雖然文文的成績沒她好,但文文有膽量,有力氣,讓她佩服。

桃樹記得三年前她們剛搬來時,羅阿姨卷著袖子站在樓梯口迎接他們。第一個接過的就是桃樹懷裏的洗腳盆。那個洗腳盆裏裝著滿滿的雜物,其中最重的就是媽媽的鐵熨鬥。桃樹為了搬那個腳盆上樓,把肚子都腆成一個小山坡了。羅阿姨一邊幫他們搬一邊跟媽媽打招呼,特別熱情。媽媽剛說自己姓林,羅阿姨就很大聲地叫了聲林大姐,然後從自己咯吱窩下麵拽出一個男孩兒說,平平,叫林阿姨。那個叫平平的一點兒都不平,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胳膊。他不肯叫阿姨,哧溜一下跑掉了。羅阿姨又從胳肢窩把他拽出來:安安,叫林阿姨!原來是一對雙!安安也哧溜一下跑掉了。

桃樹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對雙呢,真的是太像了。雖然在她和姐姐長到一樣高時,也有人誤認為她們是一對雙,但比起真的一對雙,她們差別太大了。以後很長時間,桃樹都分不清哪個是平平,哪個是安安。後來終於發現平平左邊眼角有一顆黑痣,於是每次喊名字時,她就跑到他們倆左邊去看一眼,經常惹得平平哈哈大笑。

最後出現在羅阿姨跟前的文文,比那一對雙都要高。羅阿姨說,我女兒。文文叫林阿姨。文文很聽話,馬上說林阿姨好!

文文的媽媽姓羅,是翻砂廠的工人;文文的爸爸姓湯,是學院管理處的幹部。湯叔叔胖胖的,桃樹覺得他更像肉而不像湯。桃樹家就是和他們家共用一個廚房和廁所。盡管兩家大人完全不同行,但相處很友好,從沒發生過不快。媽媽常說,羅阿姨心眼兒好,樸實。樸實這個詞,桃樹就是從認識羅阿姨以後知道的。

文文的個子跟姐姐柳樹差不多,一問年齡卻隻比桃樹大一歲。文文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神態像個小大人。媽媽誇獎道,好漂亮的丫頭。然後回轉身招呼她們姐妹倆,桃樹柳樹,快叫羅阿姨!桃樹和柳樹都怯生生的叫了。羅阿姨說,你就兩個丫頭?媽媽說,是,我就兩個丫頭。羅阿姨頓了一下說,嗨,丫頭好,丫頭省心。你看我家裏全靠我丫頭幫我。那倆小子隻會添亂。媽媽笑說,你好福氣,兩兒一女。桃樹覺得媽媽的笑容有些勉強。是羨慕羅阿姨有兩個兒子嗎,還是羨慕文文能幫著做家務?

文文站在一旁朝她笑,很友好的樣子。桃樹也笑,但隻是笑,不知道說什麼。柳樹卻老三老四地拍了一下文文說,你自己編的辮子嗎?文文說,嗯。我自己編的。柳樹指著文文的辮子說,這一股還不太平。文文謙虛的說我老是弄不好這股。柳樹比劃說,要反著編。這樣的。兩個人就聊上了。像老熟人似的。

柳樹就有這本事,像個外交家一樣,走到哪裏都能馬上跟人熟悉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他們家剛來時在招待所住了一個月,她和招待所的服務員炊事員都熟悉了。媽媽炒菜如果忘了買醬油或者蔥,柳樹一定能幫媽媽找來。桃樹不行,桃樹總是等著別人來認識她。不過三年過去桃樹也大變樣,不但跟整個單元的孩子們都熟透了,熟到誰家中午吃什麼,誰家買了西瓜,誰家爸爸媽媽吵架了,都門兒清。

文文拍著胸脯表了態,可以搞到雞毛。於是接著玩兒老狼。梅子一把抱住桃樹的腰,大聲說,老狼老狼幾點了?

文文跑到桃樹麵前說,該我了,我是老狼。

桃樹就抱住住文文的腰,曉嵐抱住梅子的腰,夏蕙又抱住曉嵐的腰,金霞抱住夏蕙的腰,大家非常默契地開始了遊戲。

老狼老狼幾點了?一點了!

老狼老狼幾點了?兩點了!

文文有意把桃樹往黎曉紅她們跟前帶,整個隊伍就圍著兩個踢鍵兒的女孩子轉圈兒。另外單元的孩子也加入進來,隊伍越來越長。

老狼老狼幾點了?

九點了!

老狼老狼幾點了?

哇!文文忽然一聲大喊,回頭就追,孩子們四下逃散,終於把兩個踢鍵兒的女孩子衝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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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樹回家了,桃樹湊上去問:都停課鬧革命了,你怎麼才回來?

柳樹很淡定地說,我有事。

桃樹說,你們四年級不停課?

柳樹輕蔑地說,你以為停課就是玩兒啊?停課是為了鬧革命!光知道玩兒!我們班在商量鬧革命的事,我們要寫大字報呢。

桃樹問,大字報是什麼?

桃樹一付懶得理她的樣子說,連大字報都不知道,還停課鬧革命。

桃樹閉嘴了。姐姐就是姐姐,大3歲就是不一樣。

爸爸下班回來,照例先進廚房,揭開鍋蓋看了一眼熱氣騰騰的窩窩頭和鹹帶魚,搓搓手說,好,今天有帶魚,好極了。

媽媽說,好什麼好,兩個丫頭都不上課了。爸爸說我知道的,我們學院也停課了,不過我們還是要按時去上班。媽媽說,不上課還上班?爸爸說,全天候鬧革命啊。

爸爸說這話時眉頭和媽媽一樣皺著,隻是爸爸還帶了一絲笑容。很多年後桃樹才知道那叫苦笑,爸爸很擅長苦笑,即使是和媽媽去看人家寫他的大字報時,他也是帶著這樣的笑去看的。

媽媽叫桃樹擺桌子吃飯,桃樹很積極地去廚房拿筷子拿碗。這時她聞到了文文家的爐台上飄來的香氣,那一定是豆豉蒸排骨。兩家人一個廚房,很難有隱私。文文的爸爸最喜歡做這道菜。桃樹想象不出那該有多好吃,光是聞聞味兒桃樹就口水滿腔。他們家從沒吃過這樣的菜,他們家偶爾買點兒肉,都跟味精似的,切成肉片炒一碗,每次炒菜時放幾片起個調味作用。

文文的媽媽墊著洗碗布從鍋裏取出排骨,看到桃樹的目光,半是歉意半是解釋地對桃樹媽媽說,嗨,養了倆小子沒肉真是不行。媽媽附和說,可不是。正長身體呢。桃樹想,難道女孩子長身體不需要肉嗎?她多想吃肉啊。媽媽見她那個饞樣,皺著眉說了聲,快進去吃飯了。桃樹掩飾說,我要上廁所。

廁所被平平占著,一聽唱歌那聲音就知道是平平。他總是喜歡蹲在廁所裏唱樣板戲或者語錄歌,一邊唱一邊把手裏的紙撕一地。那些小方紙是爸爸用備課的草稿紙剪的,放在一個紙盒裏當手紙,上麵全是桃樹看不懂的算式和符號。桃樹敲門,你好了沒有?爸爸過來製止她,人家上廁所不好催的。平平總算提著褲子出來了,伴著衝馬桶的聲音一股臭味也出來了,桃樹扇著鼻子說,好臭好臭!平平做了個鬼臉,臭死你。

桃樹想,平平的粑粑為什麼那麼臭?是不是他肉吃太多了?而且,文文家吃肉為什麼不悄悄咪咪的吃?她們家吃個水果都要悄悄咪咪的,文文家總是大張旗鼓,香氣彌漫,搞得她每次都口水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