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上了廁所去洗手,柳樹正在洗,就閃開讓她。桃樹卻關了水龍頭。柳樹說,你幹嘛?桃樹說,你浪費水,浪費了好多滴水。柳樹說,我是為了給你留著。桃樹說,那也不能浪費水。柳樹恨她一眼說,好心不得好報。悻悻地進屋去了。
桃樹之所以敢那麼理直氣壯地頂撞柳樹,是因為她有尚方寶劍。過“六一節”的時候,學校提出了節約“六個一”的號召,就是節約一滴水,一度電,一粒米,一寸布,一張紙,一支筆。艾老師在班上宣布了這個號召,還說讓每個同學記下來,自己節約了什麼。節約多的同學可以得一個五角星。桃樹覺得,電她看不到,米也吃不著,布也無從節約,筆和紙也很難浪費,唯一可以節約的能看到的就是水了,所以她一回家就跑到廚房站著,看誰用過了水立即就去關。媽媽被她弄得不勝其煩,有時候還沒洗完手桃樹就把水關了。媽媽說,與其這樣,你還不如把媽媽洗菜洗衣服的水存起來,衝廁所用,這樣更實在。桃樹就把家裏的洗腳盆放在水池邊上,積攢髒水衝廁所,第二天她一到學校就告訴了艾老師,艾老師在班上表揚了她,給她的名字下麵貼了一個五角星。
桃樹無論做什麼,最高境界就是得到艾老師的表揚。姐姐說她是艾老師的馬屁精。不過桃樹至今認為,她的節約習慣,隨手關燈隨手擰水龍頭,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
停課鬧革命對桃樹來說,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每天見到艾老師了。但比起天天不上課瘋玩兒,這個遺憾一閃而過。
一家人坐下來吃午飯。窩窩頭,小米稀飯,鹹帶魚,還有素炒蘿卜絲,加上幾頭生大蒜。這樣的夥食標準在桃樹她們這個單元算中低檔。除了文文家,桃樹也瞥見過曉嵐家和梅子家的午餐,都比他們家好,比他們家的香。桃樹知道這是因為媽媽沒有工作的緣故,爸爸一個人的工資要養全家,還有老家的奶奶。而文文家曉嵐梅子家,都是爸爸媽媽一起掙錢。媽媽為什麼不去掙錢呢?
媽媽忽然拿筷子在桃樹眼前一晃,桃樹嚇了個激靈。
媽媽說:又發呆!專心吃飯!
桃樹說,嚇死我了。
爸爸叫了一聲:桃樹。
桃樹轉過頭應道,什麼事?
爸爸做出很奇怪的樣子:咦,你不是嚇死了嗎,怎麼還說話?
桃樹笑了,爸爸總愛逗她,而她又總喜歡說“死”這個詞,笑死我了,嚇死我了,氣死我了,累死我了……她根本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她以為死是個形容詞。她天天發呆,是在想那些她力圖想弄明白的事。原先她吃飯的位置是對著窗戶的,她一端起碗就望著窗外發呆,經常忘了嚼嘴裏的東西。媽媽認為她是在看窗外的鳥或者樹或者雲,就給她換了個位置,讓她麵對牆壁。媽媽說吃飯要專心,不然就白吃了。但她還是經常發呆,把牆上斑駁的紋路看成鳥看成樹看成雲,有一次她還看出一個猴子,特別像特別像。
爸爸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這個小木頭,哪裏像8歲的孩子。
桃樹連忙說,我都8歲零2個月了。
爸爸說,是啊,8歲了,要懂事一點了。你們兩個,就是不上課也不要天天在外麵瘋耍,要看書寫字。不要讓媽媽操心。
柳樹說,我每天都去學校的。我才沒那麼多空玩兒呢。
桃樹說,我寫了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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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聚會還沒開始,桃樹就興奮起來,今天發生了大事情,肯定要好好討論一下的。
桃樹家有兩間房,被稱為南屋和北屋,爸爸媽媽住南屋,大一些,桃樹和柳樹住北屋,小一些,中間隔著走廊。北屋是她們單元孩子的“社交沙龍”。每天一吃過晚飯,所有孩子就聚集到北屋了。因為她們姐妹的北屋是一間可以不受大人幹擾的獨立王國,爸爸媽媽在她們聚會時是不會來打擾的。她們可以圍著大方桌任意地聊天說笑,召開他們的“方桌會議”。
那張大方桌一米二見方,桌麵由5條木板拚接,縫兒挺大,沒有抽屜,沒有隔層,皮麵上的黃漆也很粗糙,總之是張最最簡易的桌子了。但這張桌子對桃樹家卻很重要,是全家人的飯桌,是兩姊妹的課桌(不過寫作業時必須墊上專門的墊板,不然一戳一個小洞),有時還是媽媽的工作台,媽媽在上麵熨衣服、裁衣服,做鞋子的布殼,揉麵蒸饅頭,晾曬生蟲的豆子。最重要的還是晚飯後的這個聚會,每個孩子都會在大方桌上爭相彙報自己一天來遇見的或聽說的稀奇事,交換各自的新信息,還互相點評,功能相當於如今的微博或微信。
桃樹吃完飯主動幫媽媽收碗,拿抹布擦桌子,還擦了兩遍。然後把凳子一一擺好。剛妥當曉嵐就進來了,一屁股坐在靠牆那個位置上,桃樹連忙說,那個位置文文已經占了。曉嵐馬上起身換了一個位置。大方桌雖然很大,凳子卻隻有6個。經常是桃樹家還在吃晚飯,就有人來占位置了。來晚的隻能站著。曉嵐是個很溫順的女孩子,從不和人發生爭吵。
陸陸續續的,其他幾個小朋友也來了。文文,梅子,金霞,夏蕙,還有趙小軍、金亮、平平,安安幾個男孩兒,北屋頓時熱鬧起來,大方桌在他們的胳膊下唧唧嘎嘎地搖晃著,桌子上方僅有的一盞25瓦的燈泡,也經常被孩子們的腦袋碰得晃蕩。
人到齊,桃樹剛說了一句“我給你們說個好玩兒的事嘛”,姐姐就打斷了她的話:什麼好玩兒的?都“停課鬧革命”了,光知道玩兒。
桃樹隻好閉嘴。聚會通常都是柳樹開頭的,老大嘛。
柳樹說,我們肖老師說,“停課鬧革命”不是為了玩兒,是為了更好的革命。肖老師是柳樹的班主任,同時也是學校的教務處長,據說差一點兒就當校長了。為什麼差一點兒,連柳樹也搞不清楚。
文文問,革命是做什麼?
柳樹說,革命就是搞大批判,打倒壞人。
這時媽媽進來了,端著個大簸箕,笑眯眯地說:嗨,你們一邊聊天一邊幫阿姨幹點活兒吧,挑挑黃豆。
桃樹媽媽把裝著黃豆的大簸箕放在桌子中間。黃豆是學院發的,可以拿來換豆腐。但裏麵有不少小石子和壞掉的豆子,不挑出來賣豆腐的不樂意。挑出來的石頭和碎豆子可以做沙包。
桃樹發現媽媽很會利用他們小朋友做事,可是不敢反對,還是柳樹膽子大,柳樹不高興的說,媽你又讓我們幹活。媽媽說,挑豆子又不耽誤你們嘴巴說話。曉嵐連忙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們一會兒就挑好了。媽媽拍拍曉嵐的肩膀,說了句還是曉嵐懂事。
柳樹接著說“正事”:我們肖老師說,高年級的要帶頭搞批判,要揪出壞人,批倒批臭。
媽媽都要出門了,聽見這話回頭道,你知道什麼叫批判?不懂的少摻和。
柳樹說,又不是我說的,是我們肖老師說的。
媽媽沒再說什麼,關了門走了。
媽媽離開後柳樹很神秘地說,我們肖老師說,潘校長馬上就要靠邊兒站了。
梅子問,靠邊兒站是什麼意思?
柳樹說,就是要被打倒了。
曉嵐問,打倒是什麼意思?
柳樹不耐煩的說,打倒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啊,就是不讓她當校長了,讓她下台。
桃樹問,為什麼啊?
正在這時梅子的哥哥竹子進來了。竹子難得參加北屋聚會。雖然他跟柳樹同班,但比柳樹大1歲。也許是因為停課鬧革命了吧,他也需要找人“議政”。他進來就說,這還不簡單,她是走資派唄。
桃樹大驚:潘校長是走資派?
桃樹一直以為走資派是那種凶狠狠的男人。潘校長可是個溫和的並且很心軟的女人啊。有一次一個學生生了重病,她在全校大會上動員大家幫助他,還掉了眼淚的。每到新學期開學時,她都會站在校門口迎接大家,微笑點頭,跟每個同學說,你好,早上好,歡迎你。比誰家的媽媽都和氣,怎麼會是走資派呢?
竹子說,走資派的意思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她是咱們學校的校長,掌權的,當然就是走資派了。
桃樹恍然大悟,原來掌權的就是走資派,還好爸爸不是領導。
梅子問,那怎麼打倒呢?不會真的要打她吧?
柳樹說,不會,就是批判唄。
竹子說,估計要寫大字報,開批鬥大會。
文文說,我爸爸今天回家說,學院裏也要揪出走資派,還要成立革命組織,出身好的“紅五類”才能參加革命組織。我爸已經報名了。
桃樹迅速看了柳樹一眼,柳樹像沒聽見。她們倆都最怕別人提出身的事,她們肯定不是紅五類。文文不怕,她爸爸媽媽都出身貧農,羅阿姨在廚房裏經常說,“過去真是窮死了”。
曉嵐忽然說,桃樹你的胳膊怎麼破了?桃樹抬起胳膊一看,胳膊拐果然是烏青的,估計的今天翻牆打醬油的時候蹭破的。她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兒。
柳樹說,什麼沒事兒,還不趕快讓媽媽給你擦紅藥水?
桃樹說我自己會擦。
金亮說,她那個算什麼,看我的?金亮擼起褲腿,膝蓋上磕破了,還沒結痂,烏青蔓延成巴掌那麼大。金亮開始講他是怎麼負傷的,話題很快轉移了,大家都在展示自己受過的傷,比誰最不怕疼。
聽大家聊勇敢,桃樹馬上就想到文文,文文才勇敢,她親眼看到她的手指頭被切掉了都不哭。可是想到文文說的關於出身不好不能加入革命組織的話,她心裏有一點鬱悶,便不響。
曉嵐說:竹子哥,給我們講個故事嘛。
竹子是很會講故事的,他曾經講過一隻狗的故事,狗幫主人看大車卻被主人誤殺,把桃樹都講哭了。但竹子經常擺譜,她們越求他講他越不講。果然他又擺譜了:這都要鬧革命了,還講什麼故事?以後有你們好看的。
講一個嘛,講一個嘛。大家都央求。
竹子說,那好,關燈。
作為主講人,竹子有權提出要求。桃樹隻好去把燈關了,大家圍著大方桌坐好,屏住呼吸,隻聽竹子的聲音鬼鬼祟祟,越來越低。
故事非常簡單,就說有個人趕集回家,路過一片樹林,天已黑盡,忽然聽見一棵樹的頂端傳來一個聲音:我要吃肉,我要吃肉……那個人嚇壞了,趕緊把車上的一塊肉朝樹上扔去。可是那個聲音還跟著他: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就在桃樹小心肝兒微微發顫之際,竹子突然大叫一聲,啊——!桃樹魂飛魄散,拉開門就衝了出去,隨後衝出去的還有曉嵐夏蕙金霞,隻有文文和梅子不怕,柳樹也不怕。竹子便得意地大笑起來……
聚會從晚飯後持續到8點半。8點半一到,窗外的大喇叭就響起了國際歌的樂曲,預示著“各地人民廣播電台新聞聯播節目”到此結束,他們的聚會也自動結束。
爸爸推門進來來,笑眯眯地說,噢,八點半嘍,睡覺嘍!明天再來嘍!
各位小俠就從凳子上下來,意猶未盡,依依不舍的離開。爸爸則打開窗戶換空氣,同時催促兩棵樹去洗漱。
桃樹一邊刷牙一邊想,明天起床就能玩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