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是好人,他才不忍屈辱地苟活……桃樹在夢裏依然作出判斷。有人說尋短見是懦弱的表現,在桃樹看來是一種勇敢。張叔叔走後,劉老師擦幹眼淚,很勇敢地寫信給學院的造反派組織,抗議工宣隊的逼供訊。此後不久,工宣隊撤走了,扣在張叔叔頭上的反革命帽子也撤銷了,改為意外身亡。但曉嵐還是永遠失去父親了。
忽然之間場景轉換,艾老師正在教室上課,石老師跑進來,要全班一起跳忠字舞,《大海航行靠舵手》,艾老師說課還沒上完。石老師說你就知道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就知道聽資產階級音樂……現在我們必須跳忠字舞,不然就是反動。艾老師抱著胳膊不動,石老師上前揪住她,說她是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壞分子,必須批鬥……王麗娜·王紅衛在旁邊喊,我們早就知道你是壞分子了,桃樹揭發了你!艾老師哭了,很傷心,跑出了教室。桃樹著急分辨,就去追她……
桃樹和艾老師一起在河堤上狂奔,石老師帶著很多人追。桃樹跑不動了,雙腿沉沉的,她說我們不如藏起來吧,我們跑不過石老師的。艾老師說沒地方可藏,他們已經抄了我的家,我回不去了。桃樹說那藏到我家吧。艾老師和桃樹就一起躲在北屋的大方桌下。桃樹很緊張,如果石老師知道艾老師藏在自己家,那肯定會批鬥她,還會連累爸爸媽媽,得離開家才行……可是樓道曲裏拐彎的,怎麼也找不到門……
忽然有一架木梯子出現在圍牆邊,桃樹就順著木梯往上爬,她想隻要翻過牆就能甩掉那些人了,就能跑到河堤上了。可眼看就要翻過高牆時,木梯卻朝後倒去,桃樹驚嚇而醒……
這樣的場景桃樹不是第一次夢到了。
處女作誕生在北河市,誕生在那個可怕的午後,她竟然在午睡時,夢到了死去的張叔叔,雖然在夢裏他很和藹,還微笑,還在黑板上抄寫毛主席語錄……她卻嚇得要命,拚命地跑,腿發軟,跑不動……好像他們在後麵追趕她,還拿著槍,她的小夥伴文文曉嵐梅子,統統都不見了……無路可逃時,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長長的木梯,有個聲音告訴她,翻過牆去就安全了,快!於是她迅速爬上木梯,依然像小時候翻牆那樣身手敏捷。可眼看就要翻過牆去時,木梯突然朝後倒去,她驚嚇而醒……
在那之後,桃樹再也沒去運河河堤了,直到離開北河市都沒再去過。她害怕夢到的情形與現實重疊。她隻是坐在卡車前往火車站時,遠遠地看了一眼運河。她不知道運河是否還平靜,還散發著腥氣?
但那個木梯朝後倒的夢,卻隔三差五地出現在她的夢裏。
直到成年。
夢是失落的世界嗎?夢是現實生活的折射嗎?還是警示?還是預兆?運河突兀地流入她的夢裏,是想告訴她什麼?艾老師叫她趕快跑,是預示著什麼?艾老師完全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沒有那熟悉的微笑,而是充滿了桃樹很陌生的緊張和恐慌。
三個夢,一個比一個讓她心驚。每個夢都不是虛無縹緲的,都是與現實緊密相關的,甚至就是現實的反射。最讓她受不了的是第三個夢。她竟然夢見了童年做過的噩夢,如《盜夢空間》那樣,夢裏藏著夢。那個噩夢曾困擾了她童年的許多個夜晚,如今又凸顯在她的夢裏。
她原本是個多夢的人,但這樣的噩夢並不多見。
誠然,在午後的這個夢裏,不盡是可怕和驚慌,也有令她想念的熟悉氣息,玉脂白的槐花散發著濃濃的甜香,苦瓜色的榆錢一串串綴在綠蔭裏,溫熱的陽光透過老樹的縫隙灑在她臉龐上,應該是春夏之交的時節,知了的鼓噪更顯出午後的寧靜。桃樹拚命跑,任風熱乎乎的掠過她的耳畔……
是誰盜走了她的童年噩夢又突然還給了她?如果說夢是一個人底層意識的顯現,是一個人的源代碼,莫不是說桃樹的生命源代碼,藏著無數的驚恐和懸念?
哪個更接近真實?夢,還是記憶?
桃樹翻身下床,顧不上洗漱就打開電腦,匆匆忙忙記下還算清晰的夢境,和因為夢境而生出的奇怪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