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汗(一)(1 / 3)

夏天的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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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樹,桃樹,起床了!媽媽在叫。

桃樹緊閉著眼,感覺到媽媽俯下身在看她。即使不睜眼也是會有光感的,這是桃樹從小就知道的。她努力不動,假裝還在睡夢裏。但眼皮卻不聽話地閃動。

她聽見媽媽說,好了好了,眼皮動個不停,別裝了。

桃樹被識破,不好意思地坐起來。

柳樹哼哼唧唧地說,又不上課,還起那麼早。

媽媽說,你們不上課爸爸還上班呢,要我做兩次早飯啊。

爸爸進來了,一邊開窗一邊說,睡懶覺習慣不好,睡夠八小時就可以了。起來看看書,寫寫字。

窗戶一打開,廣播聲就撲了進來,很響亮。

桃樹發現,爸爸刷牙的時候,牙膏沫子滴到了衣服前襟上,因為他停下手在細聽窗外的廣播。桃樹發現這幾天爸爸聽廣播比原來更認真。好像那個廣播裏說的事情和他有關似的。

媽媽端著熱騰騰的窩窩頭和棒子粥進來了,她微微蹙眉問正在發呆的爸爸:真的要搞了嗎?爸爸點點頭,吐掉沫子,迅速完成漱口,然後開始洗臉,熱騰騰的毛巾從臉頰上擦過又擦到頭發上。爸爸洗臉是一定要洗腦袋的,每天如此,他把頭發擦得濕漉漉的,再擦掉前襟上的牙膏沫子。整個過程結束後,他便去給桃樹和柳樹打洗臉水,擠上牙膏,催促她們刷牙洗臉。

桃樹不明白媽媽問的“真的要搞了嗎”是搞什麼。

她問爸爸,搞什麼啊?爸爸說,搞運動。運動是什麼?桃樹又問。爸爸說,運動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桃樹一邊刷牙一邊想,運動肯定不是好玩兒的事,不然為什麼媽媽看上去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但爸爸常說,凡是黨和政府號召的事情,咱們全家都要積極響應。在桃樹的感覺裏,大喇叭裏廣播的肯定都是黨和政府號召的事,是屬於“我們全家都要積極響應”的範疇。可是媽媽為什麼不喜歡?

“停課鬧革命”以後,大院裏的喇叭忽然變得比以前響亮了,每天都傳出吵架一樣的聲音,開頭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結束總是喊“打倒打倒”或者“萬歲萬歲”。喇叭的大嘴正對著桃樹和柳樹住的北屋,每天早上一醒來就能聽到它叫喚,直到晚上入睡才閉嘴,這讓桃樹感覺生活比原來熱鬧了很多。

大喇叭一響,那個叫“大字報”的東西就鋪天蓋地而來。幾乎是一夜之間,整個大院就擁擠起來。到處是人,到處都是聲音,所有的牆壁都貼滿了黃黃白白的紙。圍牆不夠用了,就貼在宿舍樓的牆壁上。還是不夠用,就在一排排樹中間牽繩子掛大字報。桃樹最喜歡的楊樹自然不能幸免,也被牽上繩子,掛了很多大字報。隻是懸空掛著的大字報被風一吹很快就破了,不如貼在牆上和棚子上的長久。但貼在牆上的,也無法長久,因為馬上就有新的大字報覆蓋上去了。一層一層的,牆壁就像媽媽糊的布殼似的。

單元裏也開始熱鬧了。

文文的爸爸湯叔叔最先戴了一個紅袖套回來,上麵寫著“紅色造反兵團”幾個字,跟著樓下趙小軍的爸爸趙叔叔也帶了紅袖套回來,也是紅色造反兵團。

戴了紅袖套的湯叔叔,上樓時總是兩步兩步往上跨,嘴裏還哼著“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的歌兒。還在他們兩家共用的廚房裏一邊唱“造反有理”一邊爆炒桃樹最恨的香椿雞蛋。桃樹憋著氣在水池旁洗手,本來她很想問問湯叔叔那個紅袖套是幹什麼的?我爸爸為什麼沒有?但香椿的異味兒終於使桃樹沒有開口,匆匆逃回房間。回家一看爸爸媽媽的臉色,也不敢再問“為什麼爸爸不戴紅袖套”這樣的話了。

爸爸也和過去不一樣了,經常很晚回家。早上上班,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一步三回頭,逗她們母女三人開心了,總是行色匆匆的,用他那一手漂亮的繪製過無數圖紙的仿宋字,幫教研室的造反派們刻傳單,直到中指上刻出一大粒繭疤來。

大院裏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五花八門的,完全是桃樹跟不上的節奏。有一天她去打醬油,一輛大卡車開進家屬院,開得很慢很慢,車上站著十幾個人,中間那個人被兩邊的人按住肩膀,低著頭。一個戴紅袖套穿軍裝的大哥哥拿著喇叭筒在大聲說什麼,好像是說揪出了什麼壞人。

桃樹就跟著卡車跑,終於看清楚中間那個低頭的人,是他們班於曉楠的爸爸於伯伯。桃樹有點兒困惑。於伯伯是爸爸學院裏的院長,爸爸平日裏見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他們怎麼敢這樣對待他啊?於伯伯不但低著頭,脖子上還掛著大紙牌,上麵寫著:頑固不化的走資派於某某。最最讓桃樹不解的是,於伯伯的脖子上還掛著兩條濕漉漉的帶魚。幾個年輕人按著他的花白腦袋不讓他抬起來,帶魚滴下的水把衣服前麵全都搞濕了。

很多孩子都跟著卡車跑,桃樹也跟著跑,直到卡車轉了一圈兒開出大院,桃樹還意猶未盡,站在馬路中間發了一會兒呆。

為什麼要在於伯伯的脖子上掛帶魚呢?桃樹對此事的困惑遠遠大於為什麼要揪出於伯伯。

後來遊街示眾的人越來越多了,桃樹還見到了院子裏的一個女瘋子。平日裏孩子們都叫她花瘋子。“停課鬧革命”前,桃樹經常在院子裏見到“花瘋子”阿姨,穿得花花綠綠的,頭發上紮個很大的蝴蝶結,還喜歡唱歌。原先桃樹以為隻要是瘋子就是很可怕的,麵目猙獰的,渾身稀髒的。沒想到這個阿姨一點兒不可怕。長得漂亮,穿得也漂亮,臉也是白白淨淨的,還朝她笑,說你好,小朋友。桃樹不明白“花瘋子”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原來是一朵花,後來瘋掉了?還是因為她長得像花朵一樣好看?如果真的是一朵花瘋掉了,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呢?開得很大很大?開得很豔很豔?開得花瓣滿天飛?開得滿世界都香噴噴的?

桃樹按耐不住好奇去問姐姐,姐姐一聽作出驚駭的樣子: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花瘋子就是破鞋的意思!你千萬不要靠近她!

桃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雖然還是不明白什麼意思,但看姐姐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她不敢告訴姐姐,她已經叫過她阿姨了,而且花瘋子阿姨還跟她打過招呼呢,她說,小朋友你好!

現在她真的瘋了,沒有開花,而是凋謝。頭發披散在臉上,渾身稀髒,傻笑著。最讓桃樹驚嚇的是,她的脖子上掛了一雙鞋,黑色的破了洞的燈芯條布鞋。

為什麼?為什麼要掛一雙鞋?

桃樹由此聯想,如果把她抓起來遊鬥,難道會在脖子上掛兩顆桃子嗎?桃樹心裏一凜,擺擺頭甩掉這個可怕的念頭,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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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桃樹跑到廚房向媽媽報告:媽媽剛才我看到遊街了,是那個花瘋子阿姨被抓起來了。

媽媽沒有說話,在水龍頭下洗菜。

桃樹跟在媽媽屁股後麵繼續說,花瘋子阿姨的脖子上掛了一雙鞋,好髒的。為什麼要掛鞋呢,為什麼不穿在腳上?

媽媽厲聲說:鬼知道!

桃樹看媽媽生氣了,說我幫你洗菜吧。

媽媽揮揮手說,走開走開。

第二天桃樹又回家向媽媽報告:今天到院子裏來遊街的是於伯伯,就是我們班於曉楠他爸爸。站在卡車上,還戴著好高的帽子。

媽媽不吭聲,用力地和麵,滿手玉米粉。

桃樹繼續說,於伯伯好好笑哦,脖子上還掛了兩條帶魚,帶魚還在流水。為什麼要掛帶魚呢?是他和爸爸一樣喜歡吃帶魚嗎?

媽媽忽然就發火了,轉過頭拍了桃樹的腦袋:你去瞎湊什麼熱鬧?以後看到遊街就給我走開,不許看!

桃樹嚇一跳,玉米粉弄了一臉,她一邊用手抹一邊想:媽媽幹嗎生那麼大氣呢?是那些大人幹的事又不是我幹的。

不過桃樹還是很聽話,以後看到遊街就遠遠觀望,不靠近了。她注意到窗外的大喇叭會隔三差五就會廣播通知:今天下午,造反派組織將對以下人員進行遊街示眾,請聽到廣播後準時到禮堂前集合:某某某,某某某。

桃樹發現每次廣播這樣的通知,媽媽就會貼著窗口聽,聽完鬆口氣,小聲說,沒有。原來媽媽是怕爸爸的名字出現在名單裏。後來桃樹就幫媽媽聽,聽完了趕緊去報告: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媽媽的眉頭立即舒展。

桃樹心裏還是疑惑。爸爸又不是走資派,為什麼媽媽會擔心爸爸被遊街呢?爸爸也很奇怪,他為什麼不戴個紅袖套當造反派呢?當了造反派,就不會被遊街了,還可以揪別人遊街。

吃飯的時候柳樹忽然問爸爸,你為什麼不當造反派?

還是姐姐膽子大,桃樹暗想,她可不敢問這樣的大問題。

爸爸沒有生氣,甚至帶了幾絲笑意說,我哪有功夫造反啊,事情那麼多。上班忙,回家也忙。柳樹又問,那你是保皇派嗎?桃樹不明白保皇派是什麼,聽上去沒有造反派響亮。這回爸爸拉下臉來:不許亂說,我什麼派都不是!停了一下爸爸又說,真是的,馬克思從來沒說過造反有理,哪本書上都沒有。

媽媽連忙碰碰爸爸:幹什麼?在孩子麵前瞎說幹什麼?

爸爸不吭聲了。

媽媽很嚴肅地對倆姊妹說,從現在開始,不許把爸爸媽媽說的話拿出去說,也不許把家裏的任何事情告訴外麵的人,尤其不能和戴了紅袖套的說。

桃樹不明白家裏的“任何事情”是什麼事情,她隻是困惑於是誰變成了壞人?是戴紅袖套的變成了壞人還是她們家變成了壞人?想來想去,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媽媽還告誡過她和姐姐,要她們“夾著尾巴做人”。爸爸還對媽媽的話作了進一步的解釋:夾尾巴就是謙虛謹慎,翹尾巴就是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