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聽了,覺得媽媽講的這些苦,比指導員那個更讓她傷心難過,她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還好沒生在舊社會啊。她心裏暗自慶幸。
第二天桃樹就上台,給同學們複述了媽媽的憶苦思甜內容,講得聲音都哽咽了。可是看看大家,並沒有特別難過。奇怪。石老師點評時,認為她講得不深刻,主要是沒有講被地主階級剝削壓迫的內容。桃樹一驚,真的是,怎麼就忘了問媽媽有沒有被地主家的狗咬過?有沒有被地主半夜叫起來幹活?
桃樹灰溜溜地下來,回到座位上。心裏有點兒緊張,石老師可不像艾老師那麼喜歡她,石老師經常批評她。上次為了修正主義睡大覺的事,石老師就批了她很久。這次又被他抓住辮子了,怎麼辦?
不料,在桃樹之後上去憶苦思甜的金霞,出了更大的問題。金霞居然講的是1961她姥姥帶著她姨媽逃荒要飯的事。這讓石老師非常生氣,石老師說,1961年已經是新社會了!你的階級覺悟太低了!
全班同學嘩然。可不是嗎,怎麼能把1961年的事情當成舊社會來說呢。真的是好反動啊。金霞結結巴巴地想解釋,也解釋不清楚,哇地一聲就嚇哭了。桃樹看著抽噎不止的金霞心情很複雜,一方麵因為金霞她躲過一劫,另一方麵又很同情金霞。
石老師立即去給工宣隊彙報。幸好,曉嵐的媽媽劉老師說,金霞家是少數民族。工宣隊一聽就說算了,不要追究了。我們要注意民族團結。工宣隊研究後,同意不追究。但是要金霞交一份書麵檢討。
這個消息是晚上北屋聚會時桃樹得知的。金霞家是滿族,而且在“舊社會”過得特別好,反而到了1961年鬧災荒時全家餓肚子。那時候她媽媽已經嫁給她爸爸進城了,她姥姥帶著她姨媽和舅舅逃荒要飯……後來她媽媽悄悄捎錢回去接濟他們,導致那兩年他們家也很拮據,勉強不餓肚子。難怪他們家從來不吃豬肉,偶爾單元裏誰家熬豬油,他們家都要關上門窗,受不了那個味道。以前桃樹以為這就跟她受不了香椿的味道,曉嵐受不了西紅柿的味道一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現在才知道,他們不是一個民族。平日裏一點兒看不出來,穿的衣服說的話都是一樣的。
那天晚上金霞沒來參加北屋聚會,也許是在家寫檢討,也許是劫後餘生,在家平複心情。桃樹第一次知道,原來少數民族是可以得到照顧的。這麼一來,她越發覺得自己家沒勁兒了,既不是“苦大仇深,根紅苗正”的窮人,又還不是少數民族。一種自卑感無端地湧上心頭,連話都不想講了,心裏第一次對爸爸媽媽產生了不滿。
學校的階級教育還在“深入展開”,第三步是吃憶苦飯。
石老師讓同學們提前告訴家長,第二天不回家吃午飯了,每個同學上學時都帶上碗和筷子,在學校裏集體吃憶苦飯,具體說,就是吃糠咽菜。
石老師說,考驗大家的時候到了,吃憶苦飯就是吃糠咽菜,吃粗糧。不喜歡吃,吃不下去,就是剝削階級的表現。
他哪裏料到,一說到“吃”全班都很興奮,八九歲的孩子哪個不是吃貨?管他吃什麼。差不多每一個憶苦思甜報告裏都會有這一句:舊社會,我們隻能吃糠咽菜……桃樹對這個名稱已經很熟悉了,卻想不出來什麼樣。“糠咽菜”?難道它比窩窩頭還難吃比棒子粥還難喝?
桃樹回家問媽媽,糠咽菜是不是比窩窩頭還難吃?媽媽說她沒吃過,她小時候要麼吃米飯,要麼餓肚子。桃樹想,難怪石老師說媽媽不是最苦的,她沒有被地主階級剝削過,她連糠咽菜都沒吃過。她很驕傲地告訴媽媽,我們要吃糠咽菜了,就是舊社會那種糠咽菜。媽媽很淡漠地說,吃吃也好。
桃樹帶著媽媽給她準備好的碗筷走進教室,教室各個角落都傳來碗筷敲打的聲音,透著興奮和饑渴。一個上午,全班都是在慌裏慌張中度過的,肚子也提前咕嚕咕嚕地叫起來。好不容易盼到中午,糠咽菜終於端進教室了。
桃樹他們學校是沒有食堂的,糠咽菜由爸爸他們學院的大食堂做好,用卡車拉到學校來的。一個班一個大鋁盆。端進來時,桃樹居然聞到了香味兒。
全班同學排隊到講台上去,一個炊事員伯伯給他們一人舀一勺。石老師站在講台上說,同學們,我們要帶著階級感情吃,一邊吃,一邊想舊社會的苦,想新社會的甜。
桃樹端著碗回到座位上,碗裏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麼,有點兒惡心。但她看看左右的同學,都已經開始吃,連前麵的曉嵐,也在埋頭吃了。她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了一點放進嘴裏嚐,嗯,挺好吃的。有豬油的香味兒。於是她開始大勺大勺的吃。吞咽的時候有點兒像窩窩頭,比較粗,但味道比窩窩頭好。
很快桃樹聽見趙小軍說,石老師我還要。丁修文也說,我也要。
一大盆憶苦飯,很快就被桃樹她們班幹掉了。
之後,全班同學敲著碗,打著飽嗝兒,合唱了一曲“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
後來偶爾聽爸媽聊天桃樹才知道,學院食堂裏的職工孩子,也都在附小讀書,想到孩子要吃糠咽菜,便很用心地做,在裏麵加了豬油醬油味精。由於學生吃得太愉快,食堂職工受到了嚴厲批評:這哪裏還是階級教育,這不是粉飾舊社會嗎?
但是,階級教育算是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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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發地冷了,上學變得無比辛苦。雖然教室裏生了爐子,但真的到了冬天,那個爐子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桃樹的腳上已經生凍瘡了,又癢又疼,她不得不坐在座位上,悄悄地脫下鞋子搓揉腳趾頭,一邊搓揉一邊想念艾老師。
往年冬天,每到大家冷得受不了時,艾老師就會停下課來,讓大家一起搓手,兩隻手心來回使勁兒搓,搓熱了再讓大家聞自己的手心。每到這時艾老師就會笑眯眯地問,同學們,是什麼味兒啊?全班一起回答:雞屎味兒!
確實,手搓到微微出汗時,手心的確有股雞屎味兒,也許是汗味兒吧。桃樹對此有著深刻的印象。長大後,她曾經試過,卻再也沒搓出過那種味道了。雞屎味兒成了童年的味兒。下課後,艾老師還會帶著全班同學玩兒“擠牆根兒”遊戲:就是在教室後麵人挨人靠著牆擠,邊擠邊喊,擠、擠、擠牆根!被擠出來的同學又到後麵去重新加入,十分鍾的時間,大家就擠得渾身熱乎乎的。
“複課鬧革命”後,這樣的快樂場景再也沒有了。石老師是絕不會帶他們玩兒這些的,他說那是愚弄革命小將。他還說革命小將不怕冷。實在冷了就讀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桃樹覺得石老師才是愚弄他們呢,一點兒也不起作用。
因為冷,學生們越發盼著下課。下課鈴快要打響時,好多隻腳都伸到課桌外,包括桃樹,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跑出教室去。有的是去搶占教室師外麵唯一一張用石頭砌的乒乓球台,有的是去喝水(當然是自來水),有的是去撒尿,上課前光顧玩兒忘去廁所了。有的什麼也不為,就是想趕快跑出教室。
桃樹也把一隻腳伸到課桌外,還小聲對坐在前麵的曉嵐說,哎,一會兒我帶你去個地方。
鈴聲一響,桃樹拉起曉嵐的手就往外跑,桃樹邊跑邊說,我跟你說個秘密吧,我知道潘校長關在哪兒。今天輪到我姐姐她們班看管潘校長,潘校長梳了小辮兒的。
潘校長被打倒後,被開了好幾次批鬥會,不但在他們學校開,還拉到市裏去開過。在學校開批鬥會那次,肖老師讓她跪下,給她戴了個很高的帽子,胸前掛著白紙牌。每次潘校長都一句話不說,就是低頭站在那裏流淚。有一次,一個男生居然跑上去衝她撒了泡尿。這對潘校長來說是奇恥大辱,難以忍受。後來她就想自殺,但未遂。肖老師就讓高年級的學生去輪流看守她,以防她再自殺。
學校倉庫是堆放教材書本的,現在沒有教材了,顯得很空蕩。在空空蕩蕩的大屋子角落裏,鋪著一張席子,席子上坐著潘校長。桃樹和曉嵐趴在窗戶上,看到那個曾經非常溫和斯文的女人,那個每到開學日就站在校門口迎接學生的女人,正失神地坐在席子上發呆,席子上還有一床被子,看來她晚上也睡在這裏。肯定很冷吧?靠牆放著一塊大木牌,上麵有她的名字“潘秋月”,打著紅叉叉。潘校長沒戴眼鏡(據說她把眼鏡摔碎了割手腕),這讓她的樣子顯得古怪。姐姐和另一個女生跪在她身邊給她梳辮子。姐姐說過,不敢讓她別發夾,因為她會用發夾刺喉嚨。沒有了夾子,她的頭發就披散到了臉上,隻好給她紮小辮兒。
姐姐忽然看到了桃樹和曉嵐,揮手叫她們走開。
桃樹拉著曉嵐離開窗口,心裏有點兒發涼,又有點兒發慌。曉嵐說,好可憐。桃樹說,就是。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讓潘校長回家?曉嵐說,不知道。我聽我媽說,潘校長原先不喜歡肖老師,跟肖老師吵過架,現在肖老師就報複她。桃樹說,大人也要吵架嗎?曉嵐說,當然。我爸爸媽媽也吵架的。
桃樹一想,是啊,自己爸爸媽媽也吵架。可她總覺得爸爸媽媽吵架和老師吵架不一樣。她親眼看到肖老師使勁兒戳潘校長的腦袋,很恨的樣子。
我知道了。桃樹仿佛突然明白了似的:這是階級鬥爭。石老師說的,肖老師是革命派,潘校長是走資派。革命派就是要和走資派作鬥爭。他們不是吵架,是鬥爭。
曉嵐說,可能是。反正我覺得潘校長很可憐。
桃樹說,我也覺得她很可憐。
桃樹心裏想,還好爸爸媽媽沒有參加階級鬥爭。
兩個人剛回到教室,上課鈴就響了,石老師拿了張報紙進教室來了。他匆匆忙忙說,同學們,我要參加一個緊急會議,這節課你們先自習。仲桃樹同學,把這篇文章讀給大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