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一)(1 / 3)

冬天的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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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葉掉光了,枝條全都光溜溜的,好像從來就沒長過葉子,掃把一樣整齊地倒插著,跟桃樹剛到北河時見到的一樣。垃圾箱四周的麻雀越來越多,但也很難糊口了,一群群興衝衝地撲來,又失望地飛走。夜裏的風越刮越響,有時候跟狼嚎似的,桃樹躺在床上都能聽見。

但運動依然在鬧麻麻的開展,一個名堂接一個名堂地冒出來。一支工宣隊進駐學院了,領導學院開展運動。牆上到處都寫著“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宣隊來了之後,爸爸比過去更少回家了,每天都在學習班裏。爸爸那個學習班跟桃樹他們的學習班完全兩回事,不是為了學習,是為了檢討和交待。跟現在的雙規差不多,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交待。隻不過爸爸還算輕的,集體雙規,好幾個“有問題”的叔叔伯伯在一起。曉嵐的爸爸張叔叔就慘了,是單獨的學習班,屬於問題比較嚴重的。

就桃樹的觀察,他們這個單元,隻有三個叔叔沒有被辦學習班,一個是隔壁的湯叔叔,一個是樓下的趙小軍爸爸。還有一個是金霞的爸爸。桃樹問姐姐為什麼,姐姐總結說,因為他們沒上過大學,他們不是知識分子。

原來如此。桃樹腦海裏,立即將“大學”兩個字貼上了危險標簽。

桃樹他們附小,也來了工人師傅,當了一把手,肖老師和石老師都在那個工人師傅的領導下開展工作了。

早上桃樹穿得像個饅頭一樣去學校上學,“天天讀”時,石老師紅光滿麵地宣布,經工宣隊批準,我們學校要開始進行階級路線教育了。所謂階級教育,主題就是“憶苦思甜”,憶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

“我們學校專門請來一位苦大仇深的解放軍指導員,給我們作憶苦思甜報告。“石老師很激動地站在講台上宣布這個消息。石老師總是很激動地宣布這個宣布那個。

“這位指導員的報告特別感人,到處都在邀請他作報告,很難請到的,我們還是通過我們班趙小軍同學的爸爸才請到他的,趙小軍的爸爸和這位指導員是戰友,一個部隊上的。他答應提前來我們學校,要不然我們學校不知排到哪一天去了。”

原來那個時候就有“開後門”這一項了。隻是桃樹不知道這個詞。她是這樣給媽媽報告的:我們學校請了一個解放軍叔叔來做憶苦思甜報告,他是我們班趙小軍他爸爸趙叔叔的戰友,趙叔叔原來在部隊上就認識他的,要不然我們還請不到他,很多人請他。

媽媽毫不客氣地說了句,囉嗦。

附小是沒有禮堂的,於是憶苦報告隻能是一個班一個班地作。真是難為了這位趙叔叔的戰友了。趙小軍趁機顯擺:他官兒愛沒我爸大呢,我爸當連長的時候他才是排長,我爸轉業了他才當指導員的。桃樹分不清楚這其中的差別,反正都是解放軍叔叔。趙叔叔雖然離開部隊很多年了(在學院當科長),但還是喜歡穿軍裝,不是軍裝褲子,就是軍裝上衣,走路的速度也比一般人快。爸爸曾經跟媽媽說,趙科長的確有行伍之氣。口氣裏有些敬佩的意思。那年他買了兩把手槍回來給兩個女兒,被媽媽批評後,他就悄悄拿去給趙叔叔看,讓他說說,是不是很像真的?趙叔叔當即予以肯定:非常像。就是太輕了。

趙叔叔的指導員戰友終於來了。桃樹在操場上看到了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個子不高,很白淨。絕對沒有爸爸說的“行伍之氣”。

第一個作報告的班就是柳樹她們班,柳樹已經上五年了,那時改革了教育製度,小學隻有五年了,五年級就是老大。學校裏什麼事情都是從五年級開始的。課間休息時文文竄到桃樹班上來向桃樹報告:噯噯桃樹,你姐她們班全都在哭呢,聲音好大好大的。

桃樹稀奇死了,也跑去看,她想看看姐姐哭的樣子。柳樹平時很少哭的。她剛走近她們教室,就聽到裏麵傳來一片嗚嗚嗚的哭聲,間或有哇哇哇的大哭,和啊啊啊的悲鳴。她趴到玻璃窗上一看,那個坐在講台上的解放軍叔叔,也是滿臉眼淚,邊講邊哭。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解放軍叔叔哭鼻子。宣傳畫上的解放軍,都是瞪大了眼睛滿腔怒火的。這讓桃樹對憶苦思甜充滿了好奇,解放軍叔叔到底說了什麼,惹得姐姐他們班這麼傷心?桃樹盼著趕快輪到自己班。

第三天,終於要輪到他們班了。解放軍指導員叔叔來之前,石老師先指揮大家唱了一首歌,就是那首悲悲戚戚的《天上布滿星》,似乎是為了醞釀情緒:

天生布滿星,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

湧上了我的心……

唱著唱著,王麗娜·王紅衛居然已經開始抽搭了。

唱完歌石老師作動員,聲音很沉重:同學們,你們知道毛主席為什麼要發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嗎?

丁修文在底下喊,我知道,為了打倒劉少奇。

石老師又問:為什麼要打倒劉少奇呢?

王麗娜·王紅衛說,因為他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他要複辟資本主義。

石老師說,對,劉少奇是我們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如果不打倒他,我們就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今天,我們一定要懷著深厚的階級感情來聽解放軍叔叔的這個報告,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同學們,你們到底有沒有階級感情,就看今天聽報告的表現了。據我所知,其他班的同學全都聽哭了,說明他們都被深深地感動了,都受到了深刻的階級教育,我們班也不能落後。到時候,工人師傅可能會到我們班來旁聽。

不能落後的意思,就是不能不哭,而且不能小聲哭。這讓桃樹略略有些緊張,她怕自己哭不出來,給班集體丟臉,尤其是在工人師傅的監督下,用姐姐的話說,她們家本來就“那個”。

可是,桃樹聽到解放軍叔叔講那些事時,真的沒有傷心,隻是覺得有點兒惡心。解放軍叔叔說,他媽媽到地主家要飯,地主把潲水桶裏的剩飯給他媽媽吃,都臭了,媽媽因為太餓,隻好用手抓著吃;後來,地主連潲水都不願意給她了,還放惡狗出來,惡狗把他媽媽的腿都咬傷了,撕開很大一個口子,後來就感染了,整個腿都爬滿了蛆……桃樹差點兒嘔吐,她隻好把整個臉趴在胳膊窩裏,不敢抬頭,怕暴露自己惡心的表情,也怕自己沒有掉眼淚,會被石老師批評。何況他們教室的窗口上全都擠滿了腦袋,是其他班來驗收他們班的哭狀的,更何況工人叔叔還不斷地在教室裏巡回,她趴在胳膊窩裏揉眼睛,努力擠出一點眼淚來。

總算熬過了這一關。學生私底下作了評比,他們班不是哭得最厲害的,最厲害的還是柳樹她們班,因為柳樹她們班有個女生哭暈倒了。他們班算中等,最過份的是四年級二班,就是文文她們班,竟有人笑起來了。桃樹問文文是誰,文文說是個男生,被老師罵死了,還找了家長的。

桃樹覺得最可憐的還是那個指導員,他連哭那麼多場,眼睛都該哭疼了吧?桃樹如果大哭一場,眼睛都會疼。問題是,他還得去其他學校接著哭。這樣一想,桃樹又覺得他很堅強。到底是解放軍。

桃樹很想跟誰說說自己聽報告的感受,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個報告惡心呢?為什麼她不難過呢?但想來想去,還是忍住了,若是被石老師知道,那可就慘了,說不定也得請家長。但桃樹心裏從此又多了一個疑問,那就是,那些哭得哇啦啦的同學,是真的傷心還是裝的傷心?尤其是她們班的孫躍紅和王麗娜·王紅衛,哭的聲音那麼大,不可思議。當然她不敢去求證答案,隻能藏著。

解放軍叔叔作完憶苦思甜報告後,工宣隊還要求“深入開展”階級教育,讓每個學生回家去找自己的爸爸媽媽“訪貧問苦”,讓爸爸媽媽說說自己在舊社會受過的苦,然後到班上來講給同學聽,大家一起受教育。這可真是個陰險的任務,因為這麼一來,誰家出身“好”誰家出身“不好”就一目了然了。

“舊社會”這個概念,桃樹是從書上得來的。那時她已經開始磕磕巴巴的讀小說了,第一本就是《高玉寶》。那裏麵寫的全是舊社會的事兒,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叫周扒皮的地主,為了讓高玉寶早點兒起來幹活,竟然每天早上學雞叫。桃樹覺得好好玩兒(現在看來真是黑色幽默啊),周扒皮還要學雞叫,這麼看來周扒皮也不好當,也得起很早才行。當然,起得最早的是周扒皮的老婆,這個桃樹看了動畫片後留下了深刻印象,是她最先起來,再叫周扒皮起來,周扒皮再去學雞叫叫高玉寶起來。桃樹有些不解的是,為什麼那麼麻煩?周扒皮的老婆幹嘛不直接去叫高玉寶起床?就像媽媽叫她和姐姐起來上學那樣,拉開窗簾,大聲喊,起床了!要遲到了!

桃樹問爸爸,爸爸說,因為是半夜,按道理是睡覺的時候,不是幹活的時候。他裝雞叫騙高玉寶天亮了,好多給他幹活兒。桃樹似懂非懂,又問,那是不是地主都這樣呢?爸爸很認真地回答說,這裏麵有藝術加工。桃樹更聽不懂了,爸爸解釋說,周扒皮是比較壞的地主,一般地主不那樣。

桃樹想,爸爸說的“一般地主”,是指他們家嗎?平日裏爸爸從不說他們地主家的事。那些事肯定都屬於“舊社會”的不光彩的事。但無論如何,桃樹也不能想象爸爸有個周扒皮那樣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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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從學校領受了任務,惶惶不安地找姐姐商量。柳樹很淡定,說,沒事兒,咱們家還有媽媽呢。媽出身很苦的,小時候連學費都交不起,所以她隻讀過小學就輟學了。桃樹鬆了口氣,心想,幸好我們家還有個窮人,要是兩個都是地主她就死定了。

晚上,桃樹和姐姐一起坐在媽媽跟前,雖然沒有月亮在白蓮花的雲朵裏穿行,也要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本來講故事這種事都是由爸爸承擔的,但這回爸爸被沒通過認證,取消資格了,隻好讓媽媽講。

媽媽一聽說要讓她講舊社會的苦,一點兒沒推脫。一邊織毛衣一邊就開講,講的過程中基本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雖然不能用滔滔不絕來形容,也是講了不短的時間。給桃樹和柳樹,“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教育課”。媽媽說她們家裏真的很窮,孩子多,沒有田地,就靠她爸爸的一點收入維持生活,屬於城市貧民。因為生活困難,她從五六歲起,就幫媽媽打水草養豬養雞鴨,背上的竹簍比她人還高;七八歲就挑水了,因為個子太小,水桶都拖在地下,壓得她肩膀一高一低;冬天很冷,也要洗全家人的衣服,滿手都是凍瘡和裂口,經常流血;晚上冷得睡不著,好不容易弄個火籠在被窩裏暖腳,火籠卻打倒了,燙傷了腳,也沒碘酒紅藥水什麼的,感染了,腫得鞋都不能穿,還要瘸著腿去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