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矣(3 / 3)

以後的很多年,媽媽又反複向桃樹表達這個意思:學文沒意思,學數理化才有用。於是乎桃樹一直到讀高中,數理化成績都保持在全班前幾名。直到考大學,才突然棄理從文,違背了媽媽的意願。

桃樹最後一次見到艾老師,是他們全家離開北河市的時候。媽媽要她去跟艾老師告別。艾老師家非常冷清,曾經的溫馨,曾經的音樂,曾經的沙發和點心,牆上的照片,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殆盡。但艾老師依舊笑眯眯的,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毛主席像章,給她別在胸前。艾老師說,這個像章是夜光的,夜裏會亮呢。桃樹悲傷的心情一下減輕許多。那個時候都以攢像章為樂趣。桃樹雖然有好幾個,但夜光的是第一個,而且那麼大,而且是艾老師給她的,這說明艾老師是真的喜歡她。這對桃樹來說非常重要。

桃樹下樓後又回頭看,艾老師還站在窗前跟她揮手呢。她忽地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艾老師的情形,那麼陽光,那麼明媚,那麼清澈。她真希望時間停在那一刻,讓灑在其中的陽光,永不消失。

時隔四十餘年,她又可以見到艾老師了!

她要捧上一束大大的鮮花站在艾老師麵前:艾老師,我是桃樹。

想到這兒桃樹居然心跳起來。

也許艾老師至今健在,能讓她有機會見到並且表達心中的懺悔,是上天給她的意外禮物?她不僅僅能在夢中見到艾老師,還可以在北河見到艾老師,在她童年的故鄉與艾老師重逢。她要讓無數的新鮮花朵——玫瑰百合康乃馨滿天星——映著艾老師的白發和笑靨,艾老師一定會喜歡的。最最重要的是,她要親口對艾老師說一聲:

對不起。

對不起,艾老師,原諒我那時的無知和荒唐,原來我不懂感恩,不懂忠誠,原來我用你教會我的字給你寫大字報。

也許艾老師會笑眯眯地說,沒關係桃樹,我早就不記得了。

仿佛有感應似的,梅子的電話先響了。

桃樹拿起電話就說,梅子,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我都訂好票了。桃樹用了難得的熱情語氣。

梅子說,是嗎?好的。

怎麼反過來了?梅子的語氣裏卻沒有太多的喜悅,和桃樹預想的完全不一樣。她甚至沒問她是哪一天的。桃樹不得不自己承擔後果,誰叫你一開始那麼不熱情呢。

桃樹說,我想提前過來,你能陪我到處走走嗎?

梅子依然淡淡地說,當然可以。

這不像梅子了。桃樹有些不知所措,隻好沉默著。一種不祥的預感飄過來,如霧霾。

梅子忽然說,桃樹,艾老師走了。

桃樹啊了一聲,一下子覺得胸口有些發堵。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梅子說,是心髒病,很突然。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來不及了?桃樹喃喃的。

梅子說,嗯,來不及了。不過,我那天給你打完電話,就給她打了電話,我告訴她你要回來看她,她很高興。

謝謝。梅子,謝謝你這麼說。

桃樹感覺胸口發悶,她拉開抽屜,拿出黃色的小瓶子,倒出幾粒速效救心丸含在嘴裏,然後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窗外依然是稠密的香樟樹,而不是楊樹。桃樹從香樟那暗綠色的葉子裏,隱約看到了那張笑臉。那是那個淒風苦雨的年代留給她最多溫暖的笑臉,再也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以為還來得及,卻是來不及了。為時晚矣。

梅子說:艾老師走得很安詳,沒有一點兒痛苦。頭天晚上還逗了外孫女的。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飯坐在那兒看報,忽然覺得口渴,讓她女兒給她倒杯水,等女兒把水端來,她已經走了。

這麼說來,艾老師是有福的。她該有這個福。她該有個善終。桃樹想,沒福的是自己,永遠不能卸下對艾老師的愧意了,永遠不能對艾老師說對不起了,永遠不能聽艾老師說,沒關係。也許,她隻能在睡眠最深處,見到艾老師了。

那就永遠背著吧,永遠在心裏內疚,疼痛,後悔,不得安寧。在經曆了那樣的年代之後,難道不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嗎?哪怕是孩子。

桃樹在心裏說了許多,在電話裏卻長久沉默著。

梅子叫了一聲:桃樹?

桃樹道:我要回來,回來為艾老師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