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俗是指某種虛假、粗陋、毫無智能、沒有才氣、空洞而令人厭惡的東西,但是不少美國人竟會相信它們是純正、高雅、明智或迷人的東西。”保羅如是說。但桃樹以為,這樣的惡俗,很多中國人心裏是明白的,是裝糊塗,裝相信。這樣的裝,便是比惡俗更加可怕的媚俗,是失智之後的失誌。
保羅還寫到,詩人金斯艾米斯,在50歲生日那天,給自己寫了一首題為《自我頌》的詩,詩人對自己的生命中至少有一半時間是在當今偉大的惡俗大爆炸之前渡過的感到多少有些安慰:
你真是交上好運啦,夥計
幸好你沒有生得太遲
在不可改變的惡俗
彌散在這片土地上之前
至少還曾有過一點點愉悅
桃樹讀到這裏會意地笑了。詩人真的與她頗為契合。對她來說,在惡俗大爆炸之前,也畢竟有過一些愉悅和快樂。而且,在那樣一種惡俗的粗糲的文化包圍壓抑下,多少還有一些天然的靈性和善意存活下來,心田裏的麥苗薺菜好歹沒被野豬啃光,沒有變成一個惡俗之人,沒有失去歡樂的童年,想來,全拜父親母親和艾老師他們如柵欄般的守護。
可又是誰說的?被歡樂強化的痛苦和怨恨會更強大,如同在油桶裏浸泡過的麻繩,結實而不斷。那就讓它結實下去吧,牢牢捆住那樣一個非正常的荒誕的年代。
離開北河後,桃樹想念文文,想念曉嵐,想念夏蕙梅子和金霞,還想念楊樹,知了,遊泳池。但在心裏最惦記的,還是艾老師。
“複課鬧革命”後讓桃樹最高興的是,艾老師回到他們班了。
艾老師重返教室,有一個非革命性的原因,就是石老師實在是招架不住了。不管他唱歌跳舞還是喊口號,桃樹他們班裏總是烏煙瘴氣的,完全沒法上課。家長們意見很大。學校隻好讓艾老師重新任教。石老師則擔任了學校的紅小兵總隊隊長,很適合他。
讓桃樹鬆口氣的是,艾老師絲毫沒有因為大字報的事,生桃樹的氣,或不理桃樹。她看上去依舊那麼溫和,那麼耐心。桃樹恢複了以前的心情,照舊艾老師艾老師地叫著。
那時他們又有課本了,是新編的教材,充滿了革命氣息。語文書都是英雄人物的事跡或者歌頌領袖的詩歌。比如:“礦燈笑,風鑽唱,老礦工,喜洋洋,抹一把熱汗擦擦手,飛奔如箭迎寶像……”還有,“五湖的碧波四海的水,比不上韶山衝裏的清泉美,海底的珍珠深山的寶,比不上井岡山頂青鬆好……”
桃樹至今不忘。很長時間她都以為,這種毫無詩意的順口溜就是詩歌,因為她從來沒讀過真正的詩,就像她從來沒聽過真正的音樂。
算術裏的應用題也都是政治正確的,比如某公社有男民兵38人,女民兵21人,總計有多少人?或者,某工廠大幹快上,第一個月生產了50台拖拉機,第二個月生產了70台拖拉機。第二個月比第一個月多生產了多少台拖拉機?
但畢竟,他們恢複到了正常上課。算術是算術,語文是語文,常識是常識,體育是體育。不似頭一年,全都是政治課。
當然,“運動”仍在繼續,他們仍然會經常走出課堂,去慶祝某大的勝利召開;仍然會半夜起來,收聽最新指示的發表。濃濃的政治氣氛體現在他們課堂上的是,他們的作文總是寫講用稿,全稱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稿”。這種文章有統一的格式,應該是新八股吧。比如:
今天寫作業時,有一道題很難,我產生了畏難情緒,不想做了。這時我想起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下定決心……或者,我想起了雷鋒叔叔,於是狠鬥私字一閃念,經過認真思考,終於把題做出來了。
桃樹偏偏從那個時候開始,萌發了對作文的喜好。
不知這算不算逆向發展?
幸好有艾老師。艾老師總是啟發他們,盡量把這樣的文章寫好看,就是說,把“我想起看毛主席教導”之前的內容寫得豐富有趣。桃樹就像寫故事一樣,把她和夥伴們一起幹的壞事寫了出來,雖然每次都是以“想起毛主席的教導”作為結局,但前麵的故事是精彩的,於是一次次地被艾老師叫到講台上,念給全班同學聽,全班同學都跟聽故事一樣笑得前仰後合。
桃樹因此被推薦到全校大會上去“講用”。當她把這個消息當成好消息向媽媽彙報時,卻被媽媽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媽媽說,有什麼意思?空佬佬的。桃樹見媽媽不喜歡,一下子沒了情緒。意外的是,她的“講用”資格後來被王麗娜·王紅衛取代了。不知是因為出身不好還是因為啥。桃樹在失落的同時,一塊石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