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於碩住在三裏屯附近,兩人就天天逛酒吧街。收入都不錯,就互相請。但是於碩請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於碩對於蓼蘿的愛漸漸變成了寵愛,變成了溺愛。蓼蘿過去一直是在天堂裏的,是書商把她拖進了地獄,現在於碩又還她一個天堂——比過去還要美好的天堂。這回蓼蘿懂得珍惜了。
“寶貝兒,早點做好了,火腿煎蛋、牛奶和麵包片。果醬我給你抹好了。還有蘋果和香蕉,在廚房的小籃子裏。”每天早上,於碩上班前都要如此這般地囑咐一番,於碩說的時候,一般蓼蘿連眼睛也不睜一下,但是於碩能從她眼睫毛眨動的次數來判斷她是否聽到。說完了,他就趴在她臉上輕輕吻一下,這時她才假裝大夢初醒的樣子,嬌滴滴伸個懶腰:“幹什麼呀?又把人家吵醒!……”他於是輕輕說一聲:“寶貝兒,我走了,你再睡個好覺吧。”就挎著包走了,蓼蘿知道他到門口兒的時候還要回頭看她一眼,就繼續沉住氣裝睡,直到聽他下了樓,她才一骨碌爬起,在窗口看他從地下室取出自行車,然後一騙腿兒騎上去。他的背影總是令她怦然心動。他身上總是充滿著一種隨隨便便的、不經意的魅力,而且特別會穿衣服,蓼蘿喜歡他這種幹幹淨淨不拘一格的作風,喜歡他穿銳步T恤、穿耐克鞋的樣子。她知道他沒什麼錢,也知道他曾經是很有錢的,但是為了她,他把一切都留給了前女友,包括他那輛心愛的歐寶。
然後她再上床睡覺,如果上午沒她的課,她就一直睡到十點半。起床,盥洗,吃完東西之後,剛剛打開電腦,電話鈴就會響起。
“寶貝兒,開始工作了嗎?”
“是呀。剛開始你就來搗亂。”
“昨天丟的那兩萬字找到了嗎?”
“找到什麼呀,沒戲了!都怪你老跟人家鬧,害得人家忘了存盤。”
“對,怪我怪我。我已經跟楊四兒說了,他今兒去幫你看看電腦,他可是專家級的,丟了文件,犄角旮旯他也能給你找著。要是趕上飯點兒了你請他吃頓飯,右邊第三個抽屜有money。”
“那要看我高不高興請他吃飯,要是他長得跟醜八怪似的看了讓人吃不下飯怎麼辦?”
“你放心,他長得很帥,比我帥,長得跟黎明似的。”
她立即做出嘔吐的聲音:“饒命吧!我最煩黎明了,一股奶油起司味兒。”
他在那邊甜甜地笑:“那我就放心了。”
“哼,別得意,還要看了再說,反正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兩人你來我往地在電話裏要鬥上半個多鍾頭的嘴,寫不了兩行字兒,對麵的單身女孩由由就回來了,照例要先到蓼蘿這裏說幾句話尋尋開心。由由其實比蓼蘿大不了幾歲,但麵相老,經驗多,就非逼著蓼蘿叫她“小媽”。蓼蘿叫慣了,覺得小媽這個稱呼很不錯,夠味兒。小媽永遠是藝術型打扮,像美院學生,穿一嘟嚕一串的布藝長裙,頭上有同樣顏色的纏頭,臉大眼睛小,不化妝,臉上是起過青春痘之後的瘢痕,走路鬆鬆垮垮。一看就知道,這樣的女孩什麼都不吝,什麼也擋不住她。
小媽今天高聲大嗓:“小精怪,今兒我拿著錢了,出去吃吧。”——她給蓼蘿起了個“小精怪”的綽號。雖然沒有叫開,蓼蘿自己倒還蠻喜歡的。
“有沒有搞錯啊,我剛吃過早飯。”蓼蘿頭也沒回地往電腦上敲字兒。
“行了,別假招子了,一上午剛寫這麼兩行吧?待會兒還得抹了重來!走,昆侖飯店越南菜,怎麼樣?”
“哎呀不行不行,”蓼蘿嬌滴滴地搖晃著,“越南菜太辣,我吃不消。……喲,你今天好漂亮。哪兒買的?”蓼蘿轉身發現小媽今天穿一件緊身低領上衣,曲線畢露,領口露出一道很深的乳溝,就嘻嘻笑:“跟我一起吃飯穿這個有點浪費。”
“你怎麼就知道沒別人呢?告訴你,我今天勾過來一老外,我的客戶,你幫我瞧瞧怎麼樣?像咱們沒你那漂亮臉蛋兒,隻能靠大波大屁股了。”小媽說著咯咯一笑,蓼蘿早已習慣小媽說話放肆,也不以為怪地跟著笑笑:“這麼說我還非去不可了?不過一定得換地兒,福臨門的鄉村法國菜怎麼樣?”
“說你土你還真土,怎麼就那麼愛吃西餐?隨便哪個中餐館都吃得比西餐好。”
“你剛才說的可是越南菜。”
“越南在曆史上叫安南,也是咱們中國的領土。”
“別狡辯了,你倒是不土,上邊兒西服下邊兒緬襠褲。”……
這樣的對話要一直延續到出門兒打上車,歇一會兒,再跟的哥兒貧一陣。的哥一般喜歡跟年輕姑娘說話,特別是兩個以上的年輕姑娘,就跟小孩人來瘋似的,人越多越來勁。就這樣一路說到餐館,才真正安靜下來。
最後定下的是京城凱旋門,吃杭州菜。京城經曆川菜粵菜東北菜潮州菜上海菜淮揚菜之後,如今最時興的是杭州菜。老鴨煲是必點的,其他點了鱈魚蝦仁炒蛋黃、火丁豆板、鹵鵝翼、老油條燒肉、清炒雞毛菜。蓼蘿說:“不等等你那個老外?”
“他?他懂什麼?見了中國菜就成了老饕,哪兒嚐得出味兒來?煮一碗下水給他也吃得不撒嘴!”
“有沒有搞錯啊?那叫燉吊子!”兩人正嘻嘻哈哈,老外波比來了——很體麵的樣子,留胡子,修剪得很清潔,尖頭曼派頭十足,恰到好處地讚美了蓼蘿,然後坐下來,圍上餐巾,很乖地等著上菜。蓼蘿看了心裏好笑:小媽可真會調理人,連老外都給收拾得妥妥帖帖的。
波比是德國人,做裝飾裝修的,北京有幾家大酒店都出自他的手筆,臨時找過小媽做了幾次電腦商標設計,一來二去地熟了,小媽便想就勢兒讓他給自己的房子做做裝修,當然最重要的是與他保持聯絡,最終目的是上床。波比一本正經地拿來了報價單,小媽一看就炸了:“做一個門兩千?是金門還是玉門啊?值兩千?”波比不動聲色:“你看看就知道了。櫸木門,上麵鑲洛可可式教堂玻璃,很漂亮。”
“誰要那花裏胡哨的門啊?你就給我做鬆木門,不上漆帶節的,像小精怪的一樣。”蓼蘿立即幫腔:“我那個門很便宜啦,一個才二三百塊錢。”又拿過報價單看:“波比啊,有沒有搞錯啊?小媽不是裝酒店,是裝家居啊!你做牆麵的價也太貴了,還有整體廚房,要兩萬多?我們不做行不行?你裝完了我們自個兒去買整體櫥櫃不就完了嗎?幾千塊就拿得下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個波比說得無地自容,自己也覺著自己太黑了似的。其實波比的報價完全是正規做酒店的報價。小媽接著跟他砍,蓼蘿就在旁邊一項項地算。波比眼睜睜地瞪著那些好吃的吃不進嘴裏去,咽著口水,連大腦也遲鈍了,生生讓兩個丫頭把價壓得低低的。波比腦子一暈也就同意了,兩個丫頭這才互相拋一個媚眼,蜜裏調油地請他吃東西。波比那一餐吃得特別香,幾乎不抬頭,小媽表情慈祥地一個勁給他夾菜,像喂兒子似的,心下十分滿意:蓼蘿永遠是這樣,事先不必打招呼。不管做什麼,她永遠配合得很好,很默契,有這樣的朋友真是一筆財富。正這樣想著,蓼蘿那邊手機響了。“喂,寶貝兒,你在哪兒呢?”當然是於碩。“和小媽在一起吃飯呢。”
“不止你們倆人兒吧?”蓼蘿看了小媽一眼,莞爾一笑:“算你猜對了。”
“那兩萬字兒找著了嗎?”
“什麼兩萬字兒?啊——天哪,我給忘了。楊四兒去家裏要撲空了……都怪小媽,非拉我出來。”
“又什麼事兒賴我?”小媽一邊咬著鹵鵝翼一邊含混不清地說,“丟文件了呀,要不怎麼說你們一對兒小笨蛋,放著真佛在這兒不燒香,老是舍近求遠。”
“呀,小媽你會找文件啊?哎呀真偉大!這麼說你是電腦專家級的——”蓼蘿知道這時候得什麼好聽說什麼,隻此華山一條路。“專家嘛,倒也談不上,反正比你強一點吧,就強那麼一點點。”小媽得意極了,晃著身子,把手上的油往餐巾上擦,又接過手機居高臨下地說:“喂,於碩,你怎麼盯那麼緊啊?小精怪和我在一起你還不放心?”老外波比困惑地望著她們,漢語一說快了他就聽不懂,何況小媽說一口地道的卷舌音京片子,他隻覺得兩個美麗的女孩子很有趣,就像西班牙電影裏的女明星似的嘀裏嘟嚕沒完沒了。
總算一下午沒白過,波比裝修的價砍下來了。小媽找文件的時間雖然長了一點,可臨到吃晚飯的時候,總算是找到了。小媽怕狗,蓼蘿隻好把包包關在洗手間裏。這時聽見小爪子撓門呢,開門一看,拉了一泡。小媽忙用帕子捂住臉:“哎喲喂——你金枝玉葉一樣的人,給它撮!”蓼蘿邊撮邊說:“這算什麼?感情到了就不嫌髒,不信你試試?”說是這樣說,還是小心翼翼地離得老遠,用小鏟子撮起來,放進下水道裏衝了。
包包撓門其實是聽見了於碩的腳步聲——小狗的耳朵都靈得驚人。於碩一進來包包就撲了上去,小尾巴搖得像朵白菊花。於碩急忙抱起它來,它的小粉舌頭就一下一下地舔他的臉。小媽捂著帕子不撒手:“哎喲喂,惡心死了,惡心惡心!……你們也不嫌髒!……”於碩壞笑著把包包遞過來:“來來,舔你幹媽兩下,省得她不平衡!……”小媽誇張地驚叫著跳到蓼蘿後麵,“快快把它抱走,我可最怕這玩藝兒了!……”頓時鬧成一片。
於碩建議出去吃飯,兩個女孩子都說一頓中飯吃到下午兩點,現在還不餓。小媽又坐了一會兒,借了兩張碟,走了。
於碩這才演每天的節目:當狗在地上爬,讓蓼蘿騎在自己身上,小包包就衝過來一躥一躥的,對著於碩又撲又叫,於碩也對著它叫。按照每天的慣例,這樣的遊戲延續五分鍾樓下就要捅暖氣管了。
但是今天還沒等到捅暖氣管,門就被敲響了。來人是黃偉,黃偉笑眯眯地說,脫險了也不說一聲,害得弟兄們都寢食不安。蓼蘿想起酒吧那一幕,便有些冷冷的,說:“有事嗎?”黃偉好像並沒有察覺出她的冷淡。接過於碩遞過來的冰水,邊喝邊告訴蓼蘿,有個寫劇本的活兒,報酬還行,是寫《濁流》的女劇作家劉暢拉過來的,她想找槍手。蓼蘿想想說,寫倒是可以,但是絕不當槍手,要署名。哪怕筆名也行,將來評職稱用得上。黃偉盯著她一笑:“這可不像你了。”
“這隻能證明你不了解我。”她淡淡地說。她的冷淡讓於碩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於碩打圓場說:“走吧,咱們吃飯去,聽說過上海的沈記靚湯嗎?現在京城有了一家,我們去喝靚湯去。”
飯桌上的氣氛漸漸好起來,蓼蘿到底是心思單純的人。把氣出了,也就罷了。說起黃偉最近獲獎的那部戲,都說他演的光緒有點突破。黃偉說,讀了很多史料,知道光緒其實是個相當有脾氣的人,老佛爺麵前雖然不敢說什麼,可是對隆裕,他可是夠狠的,一輩子也沒答理過她。替隆裕想想,一個女人,也夠可憐的。蓼蘿就撇嘴:“野史上的話哪能信的?我看的一本書上就有兩個太監談珍妃之死,談得南轅北轍:一個說珍妃特英勇,到死都和老佛爺頂著。臨死時還叫:皇上,咱們來生再見!另一個說珍妃一直跪著哭求,求老佛爺饒了她,隻要留她一條命,哪怕把她當小貓小狗養著呢。都說是親眼見的,也不知哪個是真的,依我看,世界上的事就沒有真的,就像黑澤明的《羅生門》,三個人三種說法。上帝都斷不出來誰是真的。”
“完全正確!”於碩立即表示支持,“尤其是曆史,咱們這麼說吧,就是剛發生過的事兒,還一人一種說法兒呢,就別說幾百年幾千年前的事兒了!所以呀,咱們要活就活現在,爭一時才能爭千秋,什麼青史留名什麼的,純屬扯淡!”
“說得好!”蓼蘿、黃偉喝一聲彩,三隻杯子咣地碰在一起。
吃罷了消夜回來,已經是十一點了。兩個人洗洗上了床。於碩摟著蓼蘿說:“寶貝兒啊,告訴我你這一天都幹了什麼?”蓼蘿想想說:“哪,幫小媽把裝修的價砍下來了,小媽又幫我把兩萬字找到了,還交了個德國朋友,晚上黃偉又拉來一個寫本子的活兒。你還想知道什麼?”
“寶貝兒,出名要趁早啊!我覺得你很聰明有潛力,就是不大用功,稍微努努力,做個女作家什麼的應當沒問題。”蓼蘿把小嘴撅得老高:“我可不要做什麼女作家。西方人管女作家叫藍襪子知道嗎?難道你願意讓我做藍襪子?”於碩急忙撫摸她的臉蛋,竭盡溫柔體貼之能事:“寶貝兒,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要是不願意工作,就辭掉,我來養你?”
“你怎麼老是這麼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剛才還嫌我不努力,這麼會兒又讓我辭職?”
“辭了職好專門在家寫作啊,現在不是有很多自由撰稿人嗎?我看你要是寫比他們都強!”
“得了吧,那是你對我的偏愛。就像咱們中學學的那篇課文,叫什麼來著,有個徐公……”於碩已經響起了微微的鼻息聲。蓼蘿這麼近地看著他,看得見他臉上的每一根汗毛,那些汗毛隨著呼吸柔軟地起伏著,泛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型香皂味。蓼蘿喜歡這種味道,這味道讓人放心,說到底這味道還應當算是男孩的而不是男人的。蓼蘿忽然想起書商身上那股濃烈的腦油味,那似乎就是典型的男人體味了,但是那味道讓蓼蘿害怕,謝天謝地可別讓她再聞見那股味了,那股味隻能讓她嘔吐。她抬起身,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心裏突然湧動出一種對他的無法遏製的愛情。“上帝呀,謝謝你對我的恩賜。”她心裏忽然掠過一個電影女主角的道白,然後就偎著他,甜甜蜜蜜地睡著了。
劉暢和蓼蘿想象的一點不一樣。蓼蘿上初中的時候就知道有個劉暢,寫了個叫做《濁流》的電觀劇。不但萬人空巷,還手絹脫銷。外婆一邊罵一邊哭:“這種廉價煽情的片子真讓人討厭!”
“有了這種快餐電視劇,還要我們寫小說的幹什麼?”……但是女主角一哭,外婆和母親立即跟著流淚。父親又好氣又好笑:“你們這又是何苦呢?換頻道嘛,或者幹脆關上算了!”母親說:“看看做消遣嘛,隻有媽媽認真!”說著還用手絹揩眼睛。
蓼蘿終於在一邊忍不住了,大聲說:“我看你們這叫矯情!電視劇就是快餐文化,你們高雅你們可以不看。可是說句公平話,它能讓你們看得掉眼淚,就是它成功了!外婆的小說是高雅,可我們連看都看不懂!……”要是平時這麼說,外婆肯定要發火,可今天老太太好像是顧不上了,瞪了外孫女一眼,繼續看,逗得蓼蘿咯咯地笑。
今天麵對麵地看著少女時代便崇拜的對象,真的覺得很奇怪。蓼蘿曾經想,這個劉暢,即使長得不漂亮,也一定是風度氣質俱佳,眼睛很銳利。可是眼前的這位中年婦女,長得胖胖的,哪兒都是圓的,戴副眼鏡兒,一派書卷氣,眼光特別柔和,活像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師範女生——和她想象的劉暢相差十萬八千裏!
劉暢請她和黃偉喝茶,坦言是南方的一家影視公司請她本人寫劇本,她嫌報酬低,又卻不過朋友麵子,隻好答應。寫了開始的四集,就托黃偉找槍手。黃偉大包大攬地說,你放心,我和蓼蘿分著寫,包你滿意。蓼蘿署個筆名就行,署在你後麵。劉暢說沒問題,隨即拿出協議書和一筆預付稿酬,三人分了,按協議三個月後交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