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蘿還是第一次寫電視劇,這部戲寫的是古裝神話題材,武俠加言情加搞笑,都是她所長,因此寫起來不費力。她把王母娘娘寫成一個更年期綜合征的老女人,把玉帝寫成一個色魔加暴君,嫦娥得了幽閉症,太上老君成了老頑童,男一號她認定讓周星馳來演,搭檔可不一定是吳孟達。有一天,正寫到欲罷不能之處,忽然電話鈴響,是吳天華。吳天華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地說,想她想得心都疼了。她明知是假話,卻也忍不住咯咯地笑:“那你來吧,正巧我今天沒有飯局。”
吳天華在蓼蘿的電腦裏看了一集,便拍著大腿叫絕:“好哇好哇,這戲要是先出來,《還珠格格》就一點兒戲沒有了!……要是將來投資方有什麼問題就找我,我有辦法!……”
那天是蓼蘿請的飯,就在對麵的臨江仙麵館。蓼蘿要了一碗青蔥雞絲麵,吳天華要了鱔絲麵,另外要了四個涼菜,兩瓶啤酒,一壺烏龍茶。吳天華吞吞吐吐的,好像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在她失蹤的那些日子裏他多著急之類的話,蓼蘿隻是笑。吃了一半,小媽風風火火地趕來了,說是裝修那裏出了事,讓蓼蘿快點去幫她。原來,小媽想了一個自以為最省錢的招:先讓老外波比派專業人員去量房、出設計圖(她聽說隻要兩百元的預付款),然後再自己找個裝修隊,按照圖紙施工,結果沒想到裝修隊一個勁地拖延工期,她警告幾次無效。隻好找了幾個男友,悄悄把那個工頭拾掇了一頓。本想那工頭從此便會老實,萬沒想到工頭竟開了一張輕傷證明,一紙訴狀把她告到了法院。“你隻要給我作證,證明我沒讓他們打他就成。”小媽一向從容的眼神有些慌亂。蓼蘿低下頭想了一想:“這有什麼難的?你讓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說好了。”小媽一喜,立即做出一個飛吻,拉著蓼蘿就走。吳天華在後麵幽幽地開口了:“潘由由,平時看著你倒像是挺有大將風度的,沒想到這麼拙!你讓小精怪去作證有屁用!”小媽回頭瞪他:“那你說怎麼辦?”
“很簡單,塞錢。”
“天哪,我哪有那麼多錢可塞?……要不你借點錢給我?”
“我哪兒有錢?你認識那麼多有錢的,你找他們哇!”
“……有了,波比!”小媽忽然嚷起來,“波比有的是錢!找他借去!”邊說邊一陣旋風似的走了,走前還從菜盤裏拈了一塊鹵煮豆幹放進嘴裏。“哼,這種女人,就是送我一架三叉戟,我也不會娶她!”等小媽走遠了,吳天華擦擦油乎乎的嘴,斬釘截鐵地說。
“有的是人娶她,您也別太自作多情了。”蓼蘿笑眯眯的。
“多少人娶她跟我也沒關係,隻要還沒人娶你就行了。”
“真無聊。”
“不是無聊,是真心話。蓼蘿,我很快就要去新加坡發展了,去接任一個影視公司的總裁,收入很不錯,我真想……真想帶你一起去。”
“好啊,我也正想去新加坡看看呢。”
“別開玩笑。我是認真的。蓼蘿,我想娶你,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也是最可愛的女孩,攝影家的眼有多毒你是知道的。別急著回答我,回去考慮一個星期,再答複我,行嗎?”
“不用那麼長時間。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不行。”
“現在的回答我不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也見過你現在的小朋友。告訴你,我是學過家傳的柳莊神相的。你和那個男孩成不了夫妻,你們有緣無分。”
蓼蘿現在仍記得吳天華當時的那副表情。可惜,當時這話一點也沒引起蓼蘿的重視,她隻覺得他神叨叨的好玩,從來也沒把他的話當真。
蓼蘿是從和於碩交朋友開始才對性愛產生興趣的。過去和書商在一起,她總覺得不知道哪兒有點別扭,反正是不那麼和諧,沒怎麼體會過其中的樂趣。可是跟於碩就不同了,於碩一開始就讓她覺得很健康,讓她認為性愛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一點也不齷齪。她喜歡在他麵前展示自己的身體,就像他喜歡在她麵前展示自己一樣。他們初次的那個晚上,於碩忽然跳到桌子上,赤身裸體地做了一個造型說:“喂,像不像大衛?”活活把蓼蘿笑翻。然後他又跳到珠寶格旁邊,從裏麵拿出維納斯石膏像,狠狠摔在地上說:“你比她美多了,不要她了!”蓼蘿笑得喘不上氣來:“天哪,於碩,向上帝發誓,我還真是第一次碰上這麼能向女孩討好的人!”
有一個黃昏,雨後,清澈的空氣,天上有隱隱的虹霓,很難見到的美麗黃昏。他們做完愛相擁在一起,感覺特別好。於碩溫柔地摸著她的長發,反複地說一句話:“我愛你,愛你,愛你……”每說一句就吻她一下。她的眼睛亮亮的,把嘴囁在一起說:“Metoo.”是真的很幸福,她願意和他永遠這樣廝守著。當時霞光透過半掩的窗簾露進來,是淺紅色的。他的臉也染上了一層幸福的淺紅色。她悄悄地問他:“你為什麼愛我?”
“和你在一起總是很爽。”這是他的回答。“那你呢?你為什麼愛我?”
“因為……因為你很好玩兒。”這是她的回答。
她當時心裏在想,要是永遠這樣廝守下去就好了。悄悄瞥他一眼,他也在眯著眼睛想什麼,她伸出一隻手,用手指輕輕叩著他的鼻尖:“你在想什麼?”
“我……我在想,難怪上帝說,女人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語調是從沒有過的沉重。她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麼打中了。她驚異地看見,那個永遠開心的男孩眼裏,竟滲透著晶瑩的淚水。“我找到了你,就再不撒手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我死了。”男孩說。男孩實踐了自己的諾言。
過於美麗的事物是如此不祥。他們的愛那麼美,很早就透露出不祥的端倪。但是在那個黃昏,她沒有任何預感,有的隻是快要溢出來的幸福和快樂。
在後來的三個月裏,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是看她的劇本。這件事給他們增加了很多的快樂。她的男一號就是照著他寫的,又快樂又健康又聰明,女一號就是她自己,又美麗又活潑又機靈。她為他們編了好多故事,譬如女孩不高興了,男孩就用西瓜皮刻成笑臉小人兒,逗她開心。又如男孩失蹤了,女孩就用粘蜻蜓的長竹竿點成火炬,四處尋找。女孩被處理成王妃遺落在民間的私生女,她特別不同意,她喜歡徹底的民間化而不要沾上皇族,但是劉暢卻堅持。劉暢說,蓼蘿的品位還是少數派,廣大人民群眾喜歡看皇宮生活,喜歡狸貓換太子的故事。蓼蘿表麵上聽了她的,心裏卻想,劉暢還是脫不了俗套。她想,假如將來自己寫一部電視劇,就絕不用這些情節。老百姓的口味是在變化的,要開風氣之先,才能贏得收視率。
三個月之後劉暢來電話,讓她和黃偉去華北酒店,說是投資方來人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喜出望外,覺得現在的投資方還沒有這麼痛快的。她笑嘻嘻地給於碩打電話:“喂,等著,錢到手了就送你一件禮物。”
“送什麼?”
“嗯……飛鏢靶子,讓你練準兒。”
“寶貝兒,我已經夠準的了。”他低聲說。“呀,你真壞真壞!……”她聽出他的壞勁兒,滿臉通紅。“哎,這可是你說的,寶貝兒,無論你送什麼,我都喜歡。”
“是嗎?那我就送你一個驚喜!”她把電話掛斷了。——她心裏想的是,再添點錢買一輛車,就買現在很時興的那種銀色富康。
但是事與願違。
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栽在黃偉身上。投資方驗收之後,客氣的笑臉不見了,拉得老長。老板很不高興地指著第十六集對劉暢說:“劉老師,我不知道這是哪位寫的,有小修小改的沒問題,可是已經死了的人不能再給他寫活呀,這也太不拿我們這個當回事兒了!”劉暢當時汗就下來了,狠狠地瞪了黃偉一眼:“對不起朱總,這是我的疏忽,要不,您先把其他幾集結了吧,這一集我們再改。”
“劉老師,說實話,我們一直對您是非常尊重的,對您找的人也是信任的。我們千裏迢迢來北京結算就充分證明了我們的誠意。可是……這樣吧劉老師,還是按協議走,等你們修改完了,覺得劇本真正成熟了,我們再請專家開研討會驗收。好,就這樣。”紫漲了麵皮的老板說罷拂袖而去,丟下三個人垂頭喪氣地呆在那裏。
半晌,劉暢說:“都聽見了?讓人家這麼說,好聽嗎?黃偉,把你的盤給我,我來統一遍稿,不過事先說清楚,統一集稿兩千塊,從你稿酬裏扣!”說罷,拿了盤就走。黃偉似乎並不太尷尬,仍然笑著:“您也別太生氣了。告訴您,這是投資方的慣伎,他們才不會那麼痛快呢!……”蓼蘿在一旁下意識地翻著黃偉寫的那幾集,越看越氣:“黃偉,這是你寫的嗎?”黃偉壓低聲音,臉上仍然笑著:“還真看出問題來了?跟你當然要說實話,確實不是我寫的。上次你見過九七級的那倆小女孩吧?聽我幾次課,老嘮叨沒錢花,我這人心又軟……”
“你怎麼做這樣的事?”蓼蘿真氣糊塗了,“你也太不負責任了!一條魚惹得一鍋腥,你等於把我和劉老師都給害了!……”
“得得得,別危言聳聽了,沒那麼嚴重,不就兩集戲嗎?告訴你,那就是投資方的借口,你還不信。女人哪!………”
“那你為什麼要給他們這個借口?”蓼蘿寸土不讓,她真的被他氣壞了。“得了得了,好好好,我錯了還不行,走吧走吧,我請你吃新加坡菜,剛開的餐廳,挺不錯的。”
“別來這套,我才不去呢。”蓼蘿邊說邊往外走,黃偉在後麵跟著。她的手機響了,她不看也知道是誰,果然,是於碩。“寶貝兒,我們今天在自己家裏吃飯好不好?我給你做蘿卜絲餅?”
“算了,隨便吃點吧。”
“你情緒不高?怎麼了?”
“沒什麼,一會兒就好了。”
“你在哪兒?……我打車去接你,我陪你去看戲好不好,小劇場有新戲,《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孟京輝的,聽說還不錯……你等著我……”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並沒有給蓼蘿帶來意外的驚喜,於碩發現,看戲過程中她始終情緒不高,不但沒拍一下巴掌,反而一直皺著眉頭。回家的路上,兩人並排坐在出租車的後座,於碩不斷地找出各種話題,可蓼蘿始終懨懨的。“你不喜歡這戲?”
“不喜歡。”蓼蘿搖著頭,那頭柔軟的長發不斷地拂著他的臉頰,有股清香味。“太嘩眾取寵了。過去我挺喜歡孟京輝的東西的,可是現在,就覺得像是被騙了一樣。他特喜歡用那些童謠,童謠好哇,沒有版權問題,可是讓人覺得他江郎才盡了。”
“你這麼看?我可是恰恰喜歡那些童謠,那都是我們小時候常常說的。什麼來到天津衛哇,我嘛也沒學會,學會了開汽車,我碾死……”
事情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是的,事後蓼蘿回憶,就是這個該死的童謠!……一切都來得那樣快,當時根本來不及反應,而事後,似乎對於細節的記憶也很模糊,一切的記憶隻能從司機的供詞裏找了。總之當時車開得並不很快,但是迎麵風馳電掣般開來一輛油罐車,在準備超前麵的沃爾沃時猛地偏向出租車,好像要撞上似的,出租司機一慌,急忙往右打輪,卻拐得太大太猛,一下子撞上了右邊的護欄,坐在左邊的蓼蘿隻覺得右髖部位一陣劇痛,就失去了知覺,迷迷糊糊中她聽見於碩撞在車門上的聲音,接著聽見一種奇怪的金屬破裂一般的聲音。
“寶貝兒別怕,有我呢。”這是她聽見於碩說的最後一句話。
外婆、爸爸媽媽都來了,她淡漠地望著他們,隻是呆呆地犯傻。媽媽哭著說:“心肝兒寶貝兒,你的臉怎麼這麼白啊?”外婆含著眼淚批評媽媽:“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孩子的髖骨骨裂,到底是做不做手術,得拿個主意。”三個人討論來討論去,都覺得做手術太傷元氣,還是不做的好,孩子還年輕,讓它自己慢慢地長上。連大夫也說了,這樣大概會落一點輕微的殘疾,總之,永遠不會回到原初狀態了。外婆這才掉下淚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守在外孫女的身邊。老太太哭夠了,說:“紅顏薄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怎麼樣,我的外孫女還是這麼漂亮。將來能遇見更好的人。”聽見這話,蓼蘿才哇的一聲哭出來。她一直不敢說不敢想,直到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她才相信這已經發生的事實。她哭啊哭啊,誰也勸不住,直到最後——她的眼睛裏竟哭出血來。
她拒絕進食,醫院裏隻好強製鼻飼,電影學院的老師同學們都來了,她竟像是不認識似的不說一句話。出去的時候大家都吸鼻子。吳天華來告別的時候捧來一大束康乃馨,說是要去新加坡了,祝她早日康複,再不提想娶她的事。黃偉也來了,捧來一大束雛菊,說是合寫的那部電視劇劉暢已經統了一遍稿,交上去了,很快就會拿到錢,讓她別著急。她想:天哪,我還著什麼急,人已經沒有了,就是拿到錢還有什麼用?
小媽因為裝修,比較晚才知道蓼蘿和於碩的事。風風火火地趕來,一進門兒就哭了。氣得外婆說:“你這姑娘,她好不容易不哭了,你又來招她!”小媽就像沒聽見似的哭了又哭,邊哭還邊說:“老太太,你不知道那個男孩有多好!有多疼小精怪!……”小媽嗓子哭得啞啞的,從書包裏掏出五大本金庸的《鹿鼎記》,“你看看這個,這是治百病的良藥,當初我被那王八蛋踹了的時候,總想自殺,就是看這個看好的。”外婆看了嗤之以鼻:“什麼好東西,一個武俠小說,一個港台影視,都是垃圾!”
“這可就是您不對了。我問您,您瞧過金庸的書嗎?……還真是的啊,既然沒瞧過,您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小媽忽然翻了臉,看著蓼蘿,“我最煩這種人為製造的誤區,知識分子老是自命不凡,其實特虛弱。如果不是虛弱,何必要給自己劃界?毛主席還說過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嚐一嚐呢,您這撥人不是受毛主席教導長大的嗎?難道他的話你們也不聽?”外婆撇著嘴說:“怪不得人家說,一個球迷,一個金迷,都惹不得,這是哪家的規矩?老人還沒說話,她說了這一大車了,蘿蘿,你的朋友原來都是這樣的?”小媽的臉是戈壁灘上的雲彩,說變就變的,聽了這話突然又轉怒為喜:“老太太,您老別生氣,早聽說過您的大名,也拜讀過您的大作,武俠小說跟您的作品當然是不能比,可是您也不妨看一看,沒準還能給您帶來點靈感呢。您都陽春白雪一輩子了,就不能下裏巴人一回嗎?再說了,金庸可不是下裏巴人,人家是世家子弟,金庸的書也不能全算武俠小說。就說這《鹿鼎記》吧,簡直就是把中國的政治曆史文化人生熔為一爐,那才叫把中國給悟透了呢。”外婆半眯了眼睛沒說話,小媽提到她的作品,讓她心裏略略舒坦了一點,隨即又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真狡猾,她怎麼可能讀她的作品呢,就是在老一輩裏,讀她作品的人也是鳳毛麟角啊,但是陪著蓼蘿總要有些事情做,就翻翻看吧。她就戴上老花鏡,斜倚在椅子上翻起來。深夜,蓼蘿要解手,發現那盞小燈還亮著,靠著她的一邊被擋上了報紙:外婆讀得津津有味。“外婆。”她叫了一聲,驚異地和外婆對視著。半晌,外婆才微微地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假牙:“瞧瞧吧,真是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