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長安京兆府尹溫璋在中秋這天擺了素宴,下了拜帖,派了一乘青衣小轎,把玄機接到了府中。玄機對此並不驚奇,數年來,朝廷大員、皇親國戚,沒少請她,但是用這樣的方式,似乎還是頭一次。欲要回絕,找不到理由,隻好硬了頭皮去。玄機與溫璋素無往來,聽說是以文會友,還以為溫璋也是翰墨場中人,及至見了,看到溫璋親自出迎,全無官場俗氣,心裏輕鬆了許多。

溫璋府內倒也清靜淡雅,玄機坐下來,溫璋隻敬一杯清茶,道:“聞煉師盛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知煉師素性雅潔,不敢造次,隻備得清茗一盞,伴以絲竹,以助雅興,煉師以為如何?”玄機微微頷首。溫璋立即發令:“動樂。”隻見十餘名歌姬絲弦輕撥,朱唇曼啟,演唱了一首魚玄機兩年前所作的流傳已久的《秋怨》。

“自歎多情是足愁,況當風月滿庭秋。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歌罷,眾清客一片恭維。玄機起身謝道:“原是我一時遊戲之作,沒想到竟驚動了府尹大人。大人見笑了。”溫璋捋髯笑道:“此詩早已傳遍了長安城。誰人不知煉師是當今長安城內第一才女?隻是不知煉師近日又有何新作?”玄機道:“什麼才女,什麼新作,大人拿民女取笑了。民女寫詩,原是閨閣中互相和了玩的,哪就能認真起來?”溫璋嗬嗬大笑,又親自為玄機添茶,一雙眼睛,骨碌碌隻在玄機臉上打轉。玄機冰雪聰明之人,如何不省得?隻是怕得罪了他,便說:“大人,今日中秋佳節,觀中隻留了一位師太,我實在放心不下,就此告辭了,待來日再謝府尹大人的一片誠意。”說著便要起身,卻被溫璋攔住:“煉師且慢,溫璋不才,有一事想向煉師請教。”玄機心裏一驚,漫然應道:“大人請講。”溫璋立刻屏退左右,歌姬和清客們轉眼便消失了,玄機心裏咚咚地跳了起來。

溫璋自斟自飲了一杯,突然一繃臉,變了副麵目。玄機心裏有病,忙賠笑道:“大人有何吩咐,但說無妨。”溫璋回過頭來,滿臉獰笑:“煉師,你可知罪?”玄機臉色頓時死人似的蒼白,顫抖著說出:“民女何罪之有?”溫璋冷冷一笑:“煉師知書達理,不會不知道,無端杖斃侍女,應是死罪!”玄機全身已是軟了,兀自強撐著說:“大……大人不要聽信謠言……”溫璋嗬嗬大笑:“謠言?煉師難道非見到人證物證再認罪嗎?那時隻怕為時已晚!”一語未了,玄機顫抖不已,說不出話來。溫璋遂低聲道:“不過煉師也不必如此緊張,溫某迄今為止,並未聲張。此事可大可小,所以溫某才將煉師請來當麵商量。煉師果然名不虛傳,色藝雙絕,溫某愛才心切,不忍棄之,故想了一個萬全之策,不如請煉師到我府中暫避一時,躲過風聲再說。溫某雖非大富大貴,足可保煉師衣食無慮爾。今晚,煉師就不必回觀了……”這麼說著,溫璋身子便往前湊,兩眼目光爍爍。玄機別轉臉,又怕又氣,道:“溫大人,你府內美女如雲,又何須顧念我一道觀女子!……”

話音未落,溫璋早已不耐煩了,竟一下子撲了過來,口中喊道:“我要的就是你!”緊緊將那玄機摟住。玄機羞憤交加,抵死不從,但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哪敵得過一中年餓漢,漸漸地軟了下去,不知不覺地,竟被他把中衣解了下來。溫璋自以為得計,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正想成其好事,不想被他壓在身下喘息不已的玄機忽然張口咬住了他的鼻子,而且死不撒嘴!溫璋大聲呼痛,全不濟事,直到揪掉一把玄機的頭發,玄機才鬆了口。溫璋怒不可遏,指著玄機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不過是一帶發修行的賤婢!老爺抬舉你,你是個人,若不抬舉你,你連條狗也算不上!況你現在還犯了死罪!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我姓溫的不講交情了!”說著抹掉鼻梁上的血,扯著嘶啞的喉嚨大喝一聲:“升堂!!”

兩廂衙役齊聲大吼堂威。但此時玄機已經不怕了,她想自己早晚也是個死,不如死個幹淨。

此時已近晌午,府衙內的光線裏浮動著許多灰塵,因此變得混濁。一身素衣的玄機在這種光線裏顯得若明若暗,朦朧不清。

衙役們從來都是拿著斷魂棒雙目直視,如果他們肯轉一轉眼珠,就會發現今天老爺鼻梁上貼著的白布條。

一個衙役奉溫璋之命用法繩綁縛了玄機,那個衙役立即感到玄機的雙臂柔軟得像麵條。他在捆綁她的時候悄悄摘去了她的手鐲,這是他的習慣,他覺得她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於是又悄悄擰了她的胳膊一下。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感到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臉上。他剛想發作,老爺的驚堂木“啪”的一聲拍響了。

溫璋用他那略顯沙啞的嗓子抑揚頓挫地吼道:“大膽賤婦!還不趕快跪下!”

被喝了堂威而不跪的,在京兆府裏,大概隻有玄機一人了。玄機原是十分傲氣的,此時已然參透了生死,自然更不把溫璋這等俗吏放在眼裏。麵對滿屋的殺氣,她倒顯得十分從容了:“民女無罪,為何下跪?”

溫璋冷笑道:“你無罪?!那我問你,你的侍女綠翹哪裏去了?!”

玄機道:“她不適觀中清靜,已經離觀出走了。”

溫璋緊逼不舍:“去了哪裏?”

玄機道:“她自幼失恃,無家無業,不知去向。”

溫璋道:“果真如此嗎?”

玄機一咬牙:“出家人不打誑語。”

溫璋忽然狂笑起來:“好個出家人不打誑語!……告訴你吧,你的侍女綠翹已經到了我這裏。”

一語未了,玄機的身子已如秋後黃葉一般抖了起來。溫璋見狀越發開心,笑得連鼻梁上的白布條也戰栗了起來:“來人哪,把綠翹請出來,讓她們主仆在這裏見上一麵吧!”

玄機退到一旁,把身子整個倚到大堂的柱子上,以免自己倒下。隻見四名衙役抬出來一卷白綾裹著的東西,那東西散發出一股異香,但異香裏又裹著一種腐臭,令人喘不出氣來。待到那白綾一層層打開來時,卻見一角綠衣一閃,玄機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景象:與自己曾經朝夕相伴的綠翹直挺挺地躺著,除了屍身的顏色有些發紫,那麵容竟然絲毫沒有改變,嘴角仍像生前那樣翹著,既調皮,又帶有幾分譏諷;眼睫毛因為太長,似乎還在顫動,仿佛隨時會睜開眼,用嘲笑和揶揄的眼光盯著玄機。玄機一時麵如土色,說不出話來。

溫璋臉一沉,斷喝一聲:“魚玄機,這個可是你的侍女綠翹?”

堂上幾十雙眼睛盯在玄機身上,隻見她一身素衣,臉色白得透明,如一張白紙剪成的人兒,弱不勝衣,仿佛連一陣清風吹來,也能將她吹走似的。

溫璋連問數聲,玄機並不回答,直到溫璋大喝一聲:“重刑伺候!”幾個虎狼似的衙役一下子架起她,將她牢牢按住,將那雙纖細嬌嫩的手放進了拶子裏,用力一拉,隻聽骨節咯吱吱的聲音,玄機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那一天,京兆府衙之外,黑壓壓一片圍滿了人。長安城裏似乎一下子空蕩蕩的,連賣炊餅賣糖人的也都沒影了。人們一直等在府衙之外交頭接耳,耳語聲彙聚在一起,似乎像一陣陣潮起潮落。直到暮色將臨,月上東山,人們似乎才突然想起,這是中秋之夜啊。

淺黃的大月亮如剪紙似的掛在天幕上。這時,兩個衙役把一個渾身血汙的年輕女人拖進牢房裏,把另一個死去的年輕女人依然用白綾裹住,悄悄下葬了。

溫庭筠在中秋之夜仍然習慣性地在長安城裏遊蕩。近日他賦得好詩,心下自是得意。自那日起他有四五天都沒去鹹宜觀了,他原想三天之內玄機就會下帖子請他,可到了中秋,他真覺得有些奇怪了:玄機就像忽然消失了似的,連綠翹那小丫頭也是蹤影全無。在他想來,婦道人家拿捏幾日也就罷了,哪裏就認真起來?若是認真了,不但於情理之中說不過去,就連過去的情意也辜負了。

於是他便賭氣不去鹹宜觀。

長安城的燈會和歌舞都遠遠不及過去了。又是老一套的《蘭陵王》和《踏謠娘》。看到《蘭陵王》,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綠翹,有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在他心目中,綠翹無比忠於玄機,玄機吃她的醋,真是太沒道理了。鹹宜觀是他十分心儀的所在,那種幽靜,那種愜意,那種菊桂之香,玄機的高雅機智和綠翹的美麗靈動都令他神往。他認為一個男人至少應當有兩個女人,特別是像他這樣的風流才子。但是兩個女人之間總是不能相容,像玄機這樣天下聞名的才女,也不能免俗。他和玄機在一起的時候,鬧別扭的時候總比愉快的時候多,和綠翹在一起時則恰恰相反。但奇怪的是,無論是鬧別扭的,還是愉快的,都令人回味,缺一不可。

而在這中秋的夜晚,麵對著那輪淺黃色的大月亮,那些閃閃爍爍的彩燈,他平時湧動的詩興反而一點也沒有了。溫庭筠就是在那時碰上老友餘懷禮的。

餘懷禮是溫庭筠的詩友兼酒友,但餘懷禮對女人沒多大興趣。餘懷禮是那種自詡為坐懷不亂的人,一般的女人,根本不在他的眼裏。那次溫庭筠拉他去鹹宜觀,他本以為又是溫庭筠的一段尋常的風流韻事,及至見了玄機,見了她寫的詩文,他大吃一驚。魚玄機他過去自然是聽說了的,盛名之下,他總覺得她大不了是那種長安城裏遍地都是的吟風弄月附庸風雅的女子。但直麵相對,玄機竟使他眼前一亮:她一身縞素,洗盡鉛華,卻有一種超塵絕俗之氣。她的詩,絕不同於那些小女子的閨閣體,而是悲風逼人,冰雪聰明,令人一詠三歎。而相比之下,綠翹不過是個甜淨可人的小丫頭而已。那一晚,餘懷禮竟然一夜都沒睡好,幾次掌燈起來,看著自己那鬥大字不識一升的糟糠之妻,眼前便三番五次出現玄機的玉骨冰肌。

但餘懷禮不是個善於行動的人。還在他鏡花水月、浮想聯翩之時,溫庭筠早已勇敢出擊。餘懷禮第二次去鹹宜觀是在三個月之後,他沒有邀溫庭筠,甚至連馬童也沒有帶。他在外麵整整等了兩個小時,玄機才款款地出來。玄機問他:公子來此何幹?他張口結舌答不上來,玄機便不悅。他隻好現編了幾句話,說正學著寫詩,想來請教詩中三昧。玄機冷冷地說了八個字便起身告退。玄機說的是:從拙入工,從工返拙。餘懷禮乃世家子,豈不知這一點粗淺的常識?加上那一天給他上的茶看上去竟像是隔夜的剩茶,玄機的美好形象便在一瞬之間打得粉碎。他拂袖而去,為他開門的綠翹和他招呼,他也不過是哼了一聲。

看著他那憤憤然的樣子,綠翹回到屋裏便笑得透不過氣來。後來把玄機也笑出來了。綠翹把帕子捂著嘴笑道:“姐姐也忒狠了些,這個相公也是好玩,等了兩個鍾頭,說了兩句話就走了。”玄機沉吟道:“隻怕這個人還有些真心。下次來了,不可怠慢。”綠翹邊為玄機梳頭邊說:“一個人名氣大了也麻煩,譬如姐姐,一天要應付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姐姐願見的?願見的總是少的,不願見的,想什麼法子打發了去,到頭來也是得罪人。”玄機歎道:“可知是這話了,到底你明白。你打量男人是好的?十個男人裏能有半個知疼知熱的,就是萬世的造化了!女人也不過是這幾年,青春一過,就是有個皇帝老子也沒人理了。妹妹,我倒勸你,趁著青春年少,看上了誰,盡管和我說,別捱得像姐姐這般薄命!”說著便垂淚。綠翹忙勸道:“姐姐這又是怎麼了?倒是我這話說得不是了,引得姐姐傷心!依我看,姐姐這命也就算可以了,李員外難道不是‘有心郎’?難道不知疼知熱?雖然那楊氏是醋罐子裏泡出來的,姐姐不理她便是,凡事由員外做主,怕她做甚?偏姐姐太是個要強,青春年少的,躲到這鹹宜觀來,日子長了,李員外他一個男人,即便有那個心,也慢慢消磨掉了,姐姐豈不是自己把自己耽誤了?”一席話說下來,那玄機更是哭得哽咽難言。綠翹往玄機發髻上插一支簪子,又道:“姐姐也不必傷心流淚,事情過去了,也不必想它,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依姐姐花容月貌、才高八鬥,豈能找不到如意郎君?——眼下便有一個!”玄機啐道:“你這個沒臉的小蹄子!少說一句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你倒說說是誰?說得不是了,擰你的嘴!”

綠翹調皮地一笑:“姐姐要擰我的嘴,我便不說了。”玄機心下思忖,她必說的是溫庭筠無疑。說出來了,臉上須掛不住,不如不說。遂佯怒道:“梳一個頭梳個把鍾頭,倒把你慣出小姐款兒來了呢!還不快些?梳得差了,仔細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