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事後溫庭筠頗有些後悔,如此冷落玄機,終是不妥,為了表示歉意,他填了兩闋新詞,準備今天親去觀中獻給玄機。誰知鄰居陳平聽說是去鹹宜觀,便定要同往,溫庭筠推辭不得,隻好應了。這陳平也是江湖中人,酷愛詩詞,隻是讀書太少,很難進入文人圈中。因素慕魚玄機詩名,得此機會便不肯錯過。進得觀中,陳平感到一片菊桂之香,暗想這真是個作詩的好去處。

女侍挑開繡簾,叫道:煉師,有客人來了!一語未了,陳平隻見一白衣女子翩然走出,心想這便是魚玄機了。隻見她身段嫋嫋婷婷,走起路來飄飄欲仙,雖然有一種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的天然美麗,卻顯得神情憂戚,鬱鬱寡歡,有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臉上似乎影影綽綽有淚痕,見到他們,她也隻是淡淡地招呼一下,讓女侍看茶。

坐定之後,溫庭筠把兩闋新詞呈上,一麵問:“綠翹哪裏去了?”陳平注意到這不經意的一句問話,竟然使玄機的身子抖了一下,紙也差點掉在地上。她掩飾地用袖子蓋住紙,眼皮也不抬地問:“飛卿師是來找她的?”溫庭筠忙賠笑道:“不不,因你們兩個從來形影不離,故此問問。”魚玄機起身親自沏了一壺茶,為他們斟好之後,正襟危坐,道:“綠翹因耐不得寂寞,已經離觀出走了。爾等若是來造訪她的,敬請打道回府。”說得兩人做聲不得。那溫庭筠更如兜頭一瓢冷水潑將下來,隻好指著陳平說:“幼薇,這位是陳平陳公子,一向慕你的詩名,特地前來看你。”玄機冷冷地欠一下身:“陳公子客氣。”那陳平雖是江湖中人,卻是市井出身,最是小家子氣的,如今慕名而來卻遭此冷遇,自是不平。當時你來我往地說了些不打緊的話,溫陳二人便起身告辭了。

已經出了園子,陳平忽然想小解,見一路光溜溜的石頭地,便轉回園子裏去。

溫庭筠命男仆阿容跟著。兩人沿著一路黃葉轉到一個僻靜的所在,陳平解完正在係腰帶,阿容忽喊起來:“陳老爺快看,出了鬼呢!”原來,阿容正扒土掩埋時,忽從土下露出一角綠裙,十分炫目。繼續扒時,一隻發青的手露了出來,把個陳平阿容嚇得打跌——土裏埋的是個年輕美貌的少女,膚色雖已變青,仍能看出少女生前是個絕色。陳平眼珠一轉,俯在阿容耳邊如此這般地吩咐一番,阿容連連點頭,二人仍用土將那屍體照原樣蓋了,揚長而去。見了溫庭筠,隻字未提。

溫庭筠一行走了之後,玄機急掩了觀門,臥在蒲團上大放悲聲。兩天前飛卿的到來,玄機心裏本是極喜悅的,誰知先是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繼而又見他與綠翹眉目傳情,不禁怒從中起。她借口進去更衣,心裏極想飛卿循蹤而來,自己心內一腔幽怨,也好得個發泄的去處,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他人影。從紗窗看去,正好看見他與綠翹對飲,又見綠翹脫了衫子,隻穿貼身小衣,風情萬種的樣子,直把個玄機氣得手腳冰涼。

一年前,是綠翹把飛卿引來的。也就是在那次,綠翹留了下來,做了玄機的侍女。玄機深愛她的美麗、機靈和可愛,竟把她當做自己親妹妹一般,親自教她琴棋書畫,萬般寵愛。綠翹也十分懂事,會討人喜歡,常把盛怒時的玄機逗笑了。人前綠翹稱玄機“煉師”,背後卻是姐姐姐姐地叫個不停。綠翹又會做事,又會看眼色,幾年下來,倒成了玄機第一個貼心之人。但兩個女人相處不會總是愉快,綠翹也有故意氣玄機的時候,玄機的脾氣和弱點,完全在綠翹的掌握之中。表麵上綠翹處處迎合玄機,實際上大主意全拿在了綠翹手裏,這一點,玄機心裏清清亮亮。有時她不得不防綠翹,在和綠翹鬥氣之時,玄機又常想起綠翹雖好,到底是歌舞伎出身,心裏便有些鄙夷。

隨著歲月的流逝,玄機與綠翹越來越不能相容了。玄機的容貌原是極好的,天庭開闊,眉目清秀,白如凝脂,氣韻生動,所以才有“女郎本是長安人,生長良家顏如玉”之說。但命運坎坷,大婦不能見容,丈夫又懼嶽丈權勢,不敢為自己做主,年輕輕的便被攆到這不得見人的去處,她原本是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怎咽得下這口鳥氣?來觀裏的幾年,每天都是三更方睡,五更又醒,以淚洗麵。想想將來,更覺前程渺茫,有時氣塞胸膛,血脈不通,經血不下;有時又血虛氣弱,憂思傷脾,月經淋漓不斷,長久下去十分毀傷容顏。先是眼下出現了烏青的眼圈,後來便麵帶菜色,雖然有脂粉遮擋,卻仍顯得憔悴不堪,精神不濟,哪比得了綠翹正值青春豆蔻年華,顏色豔麗?兩人越是在一起越是顯出差別。加上長安城常有名士來訪玄機,本是慕她詩名而來,但幾次之後,眼睛卻都轉向了綠翹。溫庭筠也不例外。玄機氣惱的是那綠翹明明知道這個,卻不但毫無收斂,反而越發洋洋得意,玄機總想尋個機會好好教訓她一番。

玄機到觀中三年,性情已是大變。過去的玄機雖有些清高孤傲,但仍有天真爛漫、不記舊恨的一麵。到了觀裏,除了綠翹也沒個說話處,連空氣似乎都是死的。先時玄機還常趁老道媼午睡時間,讓綠翹扶了自己到街麵上轉一轉,但轉一轉的結果,卻是看了外麵世界那些無拘無束的紅男綠女,自己心裏更加憂傷。後來索性不出去了,怕見人。怕見人的結果便是內心極度孤獨,孤獨到了有些變態的程度,平日裏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氣,十分多疑,特別是對於溫庭筠,她心裏一直拿不定主意,這是周圍唯一可以吸引她的男人,可她知道自己把握不住。李億那裏,她已不做什麼指望了。她曾很想做個離了誰都能活的女人,可她最終發現她做不到。

那一天的事情發生在溫庭筠走後。在聽到月亮門吱呀一響後,她連聲地喊起綠翹來。恰巧綠翹喝得半醉,迷迷糊糊地沒有聽見。玄機心裏一口惡氣無法發泄,就將那屋裏能砸的東西,盡數砸碎,和衣倒在床上,並不曾入睡。那綠翹半夜醒來,心知錯了,便往玄機房中送茶。一手擎著蠟燭,一手端著茶杯,本是飄飄忽忽的不穩,不想剛進房門,便被玄機在黑暗處斷喝一聲,手中的熱茶早已燙了手,蠟燭也倒下,竟點著了玄機的帳幔,爆出熒熒火光。玄機氣上加氣,令綠翹跪下。偏綠翹是頭一個強性子,吃順不吃戧的,平日裏又被玄機寵壞了,哪把觀中規矩放在眼裏?!隻說:“溫老爺是姐姐的朋友,姐姐回屋躲了輕巧,我是躲不過去,替姐姐勞神費力了半天,姐姐不知疼我,倒擺出小姐的款兒來壓我。既這樣,明兒我就走了,倒看看誰來服侍姐姐有我這等忠心!”玄機啐了一口:“呸!死了張屠夫,就吃混毛豬不成?不要臉的死妮子!你拿走嚇唬誰!你走了也罷,就怕你舍不得走!你若走了,還有誰那麼大的麵子,能留住客,陪著客人喝酒賞菊呢?!”綠翹真個是不知進退,撇嘴道:“罷喲,姐姐這是說誰呢?若是說我呢,喝酒賞菊的本事是誰教出來的?是誰動不動就煩了,就倦了,把我當個幡兒打出來?跟了姐姐這幾年,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也練出來了,何況我原先就會說兩句話兒。”玄機大怒:“你會說話兒,你能耐!要不然外麵的三老四少怎麼來了就是找你,可知你能耐嘛!你明兒一早就給我走!你走了,這觀裏也清靜些。或者找個小廝直接配了領走,豈不更幹淨!”

綠翹聽了這話,哭道:“姐姐說話,用不著這麼夾槍帶棒的,把屎盆子往人家頭上扣!姐姐的心思我豈不明白?便是那溫老爺上門,難道不是為了找姐姐的?我陪著那溫老爺喝酒賞菊,難道不是為了姐姐?姐姐是裝憨兒呢,還是真憨?姐姐若是真的怪我,不但我素日待姐姐的心白使了,就連姐姐素日疼我的心,也是白使了呢!”玄機聽了這話,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似的落下來,心下已是軟了,偏嘴裏不饒人。又想著這綠翹一張利口,主子說一句,她有十句等著,若都這等沒規矩起來,日後怎好管教?不如趁了今日撕破臉皮,管教一番,也是一勞永逸的事。遂拿了拂塵在手,喝道:“我打你這滿嘴跑舌頭的小娼婦,作死哩!這話也是你說的?還不快跪下受死?!”綠翹嘴一撅:“奴才今兒個就不跪了,要殺要打,聽憑姐姐去!”玄機氣得發抖,道:“這丫頭沒了王法了,我今兒倒要立立規矩!”說罷,舉起拂塵照著綠翹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抽。綠翹叫了幾聲,忽然就沒了聲。當時燒著布幔的火苗早已被踩滅,又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忽然寂靜下來,玄機也害怕,忙去點了燈。一燈如豆地照在綠翹的臉上,但見她麵如死灰,一動不動,玄機先還自己壯膽,道:“還不快快起來?這等裝死狗賴在地上,成何體統?!”見毫無聲息,玄機心裏嗵嗵地跳起來,又細細一看,原來那拂塵恰恰打中了綠翹的太陽穴,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就這麼被杖斃了,死得無聲無息。

玄機癱軟在地,半晌動彈不得。直到四更響過,院外有女侍在問:“煉師,師太打發奴才來問,聽見煉師房裏動靜不小,可是不舒服了?”玄機定了一會兒神,答道:“多謝惦記著。我身上好好兒的,哪有什麼不舒服的。”女侍正待離開,又聽裏麵說道:“告訴師太,打發個人過來,綠翹那妮子耐不得寂寞,已經離觀出走了。”女侍怔了一下,領命而去。

玄機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腳冰凍似的涼。顫抖著向綠翹身上一摸,似乎已經開始僵硬了,這才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將那綠翹的屍身,往園子裏拖。忙活了大半夜,才將綠翹掩埋了。

回來之後,天邊已有些曙色,她看到屋裏似乎有另一個女人!她驚魂未定地躲在了一邊,看見果然有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滿臉淚痕,臉色青白,眼露殺氣,怔怔地看著她。她急忙把香羅帶咬在嘴裏,才沒喊出聲來。再看那女人也咬上了一角羅帶,這才明白那原是前廳裏的一麵鏡子,鏡子裏那個羅刹似的女人,正是她自己!她一聲悲啼便解開了羅帶,係在房梁上,挽成一個活結,然後開始對鏡梳妝。

過去,玄機隻是在每天梳妝的時候有好心情,這是因為那個梳妝盒和各種首飾,皆是母親生前所贈,使起來常覺得心裏有種暖意。可今天一看那新榨的胭脂汁子,便不禁悲從中來。那是前幾日剛入秋時,一天太陽正好,綠翹興高采烈地挽了她出去采花。秋陽明媚,主仆二人采了兩大把花,進到房裏由綠翹來分。綠翹將茉莉用草葉穿了掛在梁子上,滿屋都是幽香;又把石竹、金菊等插了一大瓶;將那玫瑰和鳳仙花單揀出來,製成胭脂膏子和染指甲的汁子。玄機試了一回胭脂,竟是十分的好,不但香,顏色也是頂好的,洇在腮上是天然的淡紅,且不用皂角洗便褪不下去;而用鳳仙花的汁子染的指甲,鮮紅而透明,玄機愛得什麼似的。她一樣隻賞了綠翹一瓶,餘下的自己都留下了,也未告知老道媼。

可是今天,玄機見了這些隻有傷心的份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餘下的生命是綠翹給的,綠翹一走,是把她剩下的生命全帶走了。

盛妝的玄機依舊明媚動人,她畢竟隻有二十七歲。看著鏡裏的自己,玄機很想就這樣子最後見溫飛卿一麵,也好留些念想。看著梁上那香羅帶係成的結,她忽然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她在充當夢中的角色。夢中的角色很好演,隻要把脖子套進那個活結,並不疼痛,一切就會結束了。

但是她似乎注定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地離開,命運對她沒有這麼慷慨。就在她要有所作為的時候,有人敲響了門。她知道是那個女侍送早飯來了。她幾乎忘了掛在梁上的那根香羅帶。女侍走進來,向她似笑非笑地道了個萬福,然後一板一眼地說:“師太惦著煉師,特地叫奴才去後園子摘些果子送來。師太說,要是煉師覺著好吃呢,過幾天中秋節,就和煉師一起到後園子吃果子賞月,再預備兩壺桂花酒,豈不比外頭做得幹淨?”玄機強笑道:“難為師太惦記著,如此甚好。”又拿出一瓶胭脂膏子,道:“這個是自己榨的,賞了你罷。”女侍歡天喜地地接過去,道:“師太吩咐,既是綠翹走了,煉師身邊缺人,就讓奴才暫時照顧幾天,不知煉師心下如何?”玄機暗暗叫苦,隻恨自己一時失口,隻好說:“如此委屈姐姐了。”眼巴巴地望著那根香羅帶,做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