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玄機之死
長安城自安史之亂後似乎一直沒有恢複元氣。
過去的歌舞樓台、絲竹聲聲、商賈雲集、胡騎異服似乎在一夜之間被秋風卷去。長安城的街道兩旁,樹木凋零,樓斜台傾,行人寥落,市麵冷清,愈發現出秋意襲人的蕭瑟。
溫庭筠與友人陳平攜侍從自東向西而來,雖是布履儒巾,在不多的行人之中依然十分搶眼。其時溫庭筠已屆知天命之年,白淨麵皮上的幾縷長髯已略呈灰白,其舉止風度卻一如當年,自有一種風流倜儻的名士之風。此刻他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貌似輕鬆地與友人說笑,長安風景卻盡收眼底,這寥落的景色使他十分悵然。
僅僅在幾年前,真真是大唐盛世之景。
精通音律的溫庭筠對音樂舞蹈格外敏感,無論是立部伎中的《安樂》、《太平樂》、《破陣樂》、《慶善樂》、《大定樂》、《上元樂》、《聖壽樂》、《光聖樂》,還是坐部伎中的《燕樂》、《長壽樂》、《天授樂》、《鳥歌萬壽樂》、《龍池樂》、《小破陣樂》,都是規模盛大,氣勢恢弘;比較起來,他似乎更偏愛宴樂中的那些“大曲”,譬如《踏金蓮》、《綠腰》、《涼州》、《薄媚》、《泛龍舟》、《玉樹後庭花》、《雨霖鈴》、《柘枝》、《突厥三台》,等等。
那時,他曾到教坊領略過著名的《霓裳羽衣》,玄機之死也就是在那裏,他認識了綠翹。記得綠翹還是個小丫頭,但已是燕語鶯聲,且容貌體態之間有了一種媚氣。在眾舞伎之中,綠翹的舞姿天真率直,儼然還是個美麗的女童,與那些“嫋嫋腰疑折,褰褰袖欲飛”的成年女伎有著本質的區別。當時他悄聲問她:“能歌嗎?”她嫣然一笑,輕撥絲弦唱道:“應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那一種清越從兒童的口中唱出,自是別有一番味道。他讚道:“真是好詩!不知何人所作?”她又是一笑,掩口說:“好個溫老爺,真真枉擔了風流才子的虛名,連這首詩也不曉得?這是當今才女魚玄機所作,流傳已久,難道溫老爺竟沒聽過?”他捋一捋美髯,歎道:“魚玄機我是早聽說了的,隻恨無緣得見。今天聽見這詩,此人應是溫某的紅顏知己!小姑娘,你能與我引薦引薦嗎?”沒等他說完,她便連連擺手:“罷呀,人家早就嫁與補闕李億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說罷,一跳一蹦地跑了,像一隻翩翩飛舞的綠蝴蝶。
…………
幾年後的元宵之夜,長安城內一如既往是通宵達旦的歌舞,溫庭筠也一如既往地攜隨從徘徊於紅巾翠袖之間。《踏謠娘》和《蘭陵王》兩出大型歌舞格外吸引他,前者是諷刺丈夫毆妻的,後者則是演北齊蘭陵王長恭因容貌姣美不足威敵,常戴假麵以禦敵之事,故此舞又名《大麵》。他追隨著那戴麵具的舞者,竟和隨從擠散了。
那舞者他總覺得似曾相識,從麵具之後他略略看到一點眉梢眼角的流韻,竟美得如同天人。直到東方曙色微明,燈火闌珊之時,舞者才於黑暗之中摘去麵具,向他微啟朱唇,莞爾一笑:“溫老爺別來無恙?”他這才如夢方醒,認出眼前這個絕色少女正是幾年前教坊裏的那個小丫頭綠翹。
綠翹當時身著蘭陵王的繡金袍服,略施粉黛,一舉手一投足,飄逸婉媚,早已沒有絲毫女童的印跡,隻是嘴角上還留著一些幼時的頑皮。他吃驚不小,感歎造化塑人之功。猶如一朵花,未開之前樣子往往都差不多,可一旦盛開,便是成色各異了。但是越璀璨的往往越易凋謝,這似乎已成為定局。
他請她喝酒。綠翹伸出纖纖玉指,拈起酒盅兒,連喝三盞,然後說:“溫老爺不是要會魚玄機嗎?現在行了,她被李億送到鹹宜觀做道士了!”
那一次,綠翹引他去了鹹宜觀就再沒回來,她仰慕玄機的詩才,留在那裏給玄機做了侍女。她和溫庭筠自然萬萬不會想到,一年之後,鹹宜觀會發生那出震驚長安的悲劇。
那是溫庭筠第一次會見魚玄機。玄機正當盛年,比起綠翹來,別有一種少婦的美麗。加上緇衣素麵,更顯清雅端嚴,倒比他聽傳聞中的“才、色、藝”三絕的形象格調要高。自那時起,他成了鹹宜觀的常客。
現在他和陳平正穿過那條熟悉的小路向鹹宜觀走去。
梆子聲又把魚玄機從睡夢中驚醒了。
梆子聲在道觀裏分外淒愴,在她聽來簡直痛徹心肺——過去每當這時,身邊的李億便要摟緊她,作為丈夫的李億深知玄機內心的敏感和脆弱。魚玄機進李家門的時候隻有十六歲,那樣一個柔弱的小姑娘,雖然十三歲便能作詩,又深通音律,被人誦為“女郎本是長安人,生長良家顏如玉”的,命運卻甚多波折。她自幼失去雙親,跟著舅父母長大,雖然熟讀詩書,卻仍然難免一個為人小妾的命運。幸好,李億也是個儒雅之人,心又細,又多情,雖然大她許多,她也漸漸地習慣了。
過門兒的那天,她穿一襲石榴紅綾裙,豔得戳眼,被大婦看見,硬是要她換下,說是做妾的不能穿這種紅。玄機不理,就那麼一直穿到更衣。大婦看了,又氣又恨。
大婦楊氏是官宦人家的獨女,父親在朝居官,母親又是尚書家中的千金,自小嬌養,豈容玄機奪她的專寵?偏玄機也是不能讓的,一天到晚隻知伴著李億吟詩弄賦,楊氏麵前從不服侍,於是便免不了口角,倒把個李億弄得進退兩難,將將就就幾年下來,心也有些灰了。
就在玄機二十三歲那年的一個秋日黃昏,有人送來一條極大的活鱖魚,是李億愛吃之物,李億就多吃了些,誰知被一根魚刺卡住,險些刺了氣管,還是楊氏用手伸進他喉嚨,讓他嘔了出來。過去李億吃魚都是楊氏先把刺細細地挑了去的,玄機哪知這個?楊氏便說:“人家娶妾,是服侍官人,傳宗接代的,我家娶妾是當菩薩供起來的。要真是菩薩也好了,就怕長一副菩薩相,藏一個蛇蠍心!”自此不讓李億與玄機共枕。
李億既愛玄機,又天生地怕老婆,隻好悄悄對玄機說:“歇一歇,待她氣消了,再作計較。”玄機心高氣傲年輕貌美的一個人,哪受得了這等閑氣?懨懨的就病了,幾天都吃不下飯。李億吩咐下人單買了烏骨雞燉了湯,配上蓮子百合紅棗端了去,玄機隻吃了幾口便把筷子擱下了。李億心裏著急,趁楊氏不在的時候親自去看,見玄機嬌嬌懶懶地躺在那兒,也不梳妝,一頭長長的黑發披在一張白臉旁邊,越發顯出嫵媚。見李億來了,她雙眸一合,兩行清淚便滾落下來,一隻纖手柔柔地捏過來一張白絹,上寫“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李億看了,也覺心酸,一手摟了玄機,欷歔不已。良久,李億哽咽著說:“想吃什麼對我說,叫下人去買。”玄機想了一想,說:“現在什麼都進不得,有什麼想吃的?倒是老爺那天叫人送來的雲片糕,吃了兩口,像是克化得動似的,隻不知道這裏有沒有人會做?”李億便連聲地叫廚子。玄機拉拉他的袖子:“少來吧!饒這樣,人家還嫌我多事呢!”正說著,楊氏果然來了,隻看著李億,並不看玄機,冷笑著說:“我就看不得這等輕狂樣兒!誰沒個三災六難的,都這等嬌貴起來,還了得?!老爺也是,人家給個棒槌就認真!家裏傭人都是我娘家跟過來的,哪有人會做什麼雲片糕?老爺也忒絮叨了!”李億因素懼嶽丈權勢,楊氏麵前便硬不起來,聽了這番話,吭聲不得,隻是一味歎氣。玄機已是幾天沒有吃飯,極弱的人,又著了楊氏的閑話,氣得發抖,說:“姐姐也不必甩這些話,姐姐是侯門千金,何苦看著我這沒權沒勢的小妮子眼氣?!姐姐這麼有本事的人,難道還拿不住老爺?倒怕老爺跑了不成?這麼死盯著,知道的道是姐姐關心體恤老爺,不知道的倒以為姐姐小家子氣呢!姐姐既然如此放心不下,倒不如我立刻離開了,大家幹淨!”楊氏萬沒想到玄機敢當著李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且伶牙俐齒,話不饒人。也是話趕到那兒了,不能不接,楊氏仍看著李億:“老爺聽聽,人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屋裏到底誰長誰幼誰大誰小?!我不過是說兩句實話,就引得她這麼前三皇後五帝的一大篇,擺出才女的譜兒,挾製老爺,鄙薄奴才。老爺不說話,倒要我跟她說話不成?!”李億聽了這話,隻好勸玄機說:“幼薇,你就少說兩句!”楊氏冷笑道:“你叫她少說兩句,不如讓我什麼都不說!這是在誰麵前擺姑娘小姐的款兒啊?!知道老爺厚道實心眼兒,就拿走嚇唬他,給我安個不賢的名兒。你走啊,走一個讓我瞧瞧!就怕你舍不得走。你若是走了,還有誰能裝狐媚子撮哄老爺,排遣我們呢?”玄機本已不說了,聽見這話,到底是年輕人的心性,氣得眼淚直流,顫聲說:“聽姐姐這話,我必是要走的了!不過我走也要走個明白!難道老爺來看看我的病,就一定是我裝狐媚子哄人?姐姐千秋萬歲,也難保沒有生病的時候,若是姐姐病了,老爺去看你,姐姐又當如何說呢?皇上跟前還三宮六院呢,姐姐做事,不要忒獨了!……”一語未了,楊氏抄起拂塵便打,被李億擋住:“罷呀!你們兩個這麼吵,不是要我的命嗎?都給我住嘴,讓下人聽了,成何體統?!”——玄機早已哭倒,哽咽道:“老爺放我回罷!就是死也回去咽氣,免得成了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JP〗
那一天,直鬧到李億麵如金紙,拂袖而去。
翌日,玄機早早起來梳洗,對鏡一看,竟清瘦了許多。淡淡抹上一層脂粉,眉顰春山,惺眼微餳,別有一種風韻。一碗清水蛋,也被她咬著牙,慢慢喝了下去。她未驚動任何人,隻攜了一個貼身丫頭,一乘轎子去了鹹宜觀。
她原想出去躲兩天,待這場風波停了,李億自會來接她。誰知,這一去就是四年。李億倒是來過幾回,回回都說:忍耐些,待她回心轉意了,我自來接你。偏玄機心性高傲,是那種“虎死不倒地”的人,竟真的入了觀,成了帶發修行的女道士。
玄機二十多歲便與青燈古佛為伴,又是曾經滄海的人,其苦自不堪言,每天都以淚洗麵。直到上元佳節的翌日,那個叫做綠翹的小妮子引來了大詞人溫庭筠,她才覺出命運該有所轉變。她不僅僅是愛他,她簡直覺得他是她的救星,她曾經希望他能把她娶了去,如同一對鴛鴦一般,須臾不離。
可是,現在這一切永遠無法實現了。她痛悔自己的過失,但求早死。被子裏越睡越涼,她習慣地喊了一聲綠翹,想讓她把手爐遞過來,可話一出口她就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再不會有綠翹在身邊侍候了。她什麼也沒有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作了什麼孽,要罰自己今生受這樣的痛苦。
魚玄機終於在清冷的梆子聲中睡著了,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平時為溫庭筠開門的總是綠翹。綠翹當時年方十七,正是如花似玉之時,且別有一番奇特之處。和同齡女孩子相比,綠翹常是另式另樣地打扮自己,且常愛女扮男裝,或者扮伶人。溫庭筠每每見到她時,總是眼前一亮。但這一次卻是個陌生的女侍。
溫庭筠十分愛玄機的才華品貌,暇時來觀內飲酒,她常親自撫琴吟詩助興。鹹宜觀是極清靜的所在,除玄機主仆外,隻有一年逾花甲的老道媼和若幹個女傭而已。但玄機對於他的吸引與排斥幾乎同樣強烈。
就在前兩天,一個寂寥的黃昏,溫庭筠因喝了一壺桂花酒而微醺,帶著滿身的桂花甜香,走進秋意襲人的觀內。那一天,他原想對玄機說些重要的話,可玄機對他卻有些冷冷的。綠翹進了茶後,玄機進去更衣,半天都沒出來。他問道:幼薇哪裏去了?綠翹道:溫老爺,我們煉師惱你哩!他問:她惱我什麼?綠翹俏皮地一笑:她惱你什麼,你問她好了,我怎麼知道?一語未了,裏麵玄機撫琴唱道:“……冰消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莫聽繁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
溫庭筠聽了,這才知道玄機是對自己的行無檢束、放浪形骸不滿,借機規勸於他,心裏便有幾分不快。這溫庭筠原是個風流才子,對女人多有狎玩之心。在魚玄機麵前,他因有幾分敬意,已十分收斂,不想這小女子仍如此挑剔。他暗想:才女原多恃才傲物,隻可遠觀不可狎玩。但她不過是區區一女道士,李億的棄妾,且小我二十多歲,竟當著下人之麵對我如此冷落,也有些太過分了!欲待離去,又怕她們小看了自己的度量,加上綠翹百般挽留,頻頻進茶,方才漸漸息怒。月亮初上,滿園桂葉沙沙作響,綠森森的透著涼氣。月光映著綠翹,那小女子越發顯得千嬌百媚,十分可愛。溫庭筠微醺之下,竟把一腔柔情轉移到綠翹身上。那綠翹最是頑皮,見溫庭筠與煉師賭氣,頗覺好玩,不但不避,反接了溫庭筠帶來的酒,燙好了,拿來兩盞菊花杯,與他你一盞我一盞地痛飲起來。幾盞下肚,本來花容月貌的綠翹更顯光彩照人。溫庭筠見她脫了蔥綠衫兒,隻穿貼身杏黃色小衣,露一痕雪脯,兩個墜子如同打秋千似的明晃晃地悠來蕩去,不免露出狎昵之色。那綠翹偏又不讓他近身,仍然像一隻綠蝶,翩翩飛舞於丹桂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