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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殷平去電視部的前夜李晴失眠了。胡毅早已把殷平那天的電話內容告訴她。胡毅因為怕引起李晴的疑心,便特意渲染了殷平對於李晴的那番好意。但這仍然不能減輕李晴對於殷平要與部領導談這件事的戒心。因此李晴的第一個舉措便是:把那份簡曆要來,扣下了。

那簡曆不看則已,一看不由得李晴心裏醋海翻騰。那殷平七十年代末便開始發表小說,已有作品二百萬字。大大小小的獎也得了十餘個,還進了劍橋名人錄。李晴一看這些心裏便驀然升起一種壓迫感,她覺得自己無法忍受和這樣的人共事,即使她一句話不說,李晴也會有一種中煤氣的感覺,何況,殷平很能說,而且殷平深諳兵家“哀兵必勝”的道理,所以她講起話來總是正題反說,先抑後揚。

但李晴同時既不願影響改編小說,又不想在胡毅麵前失分,所以李晴遇到了一個難度很大的問題。李晴想唯一的辦法隻有等待機會了。

電視部主任吳光已經六十有二,但頗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氣概,一心想再搞一部全國轟動的電視劇,但現在早已不是當年,草莽英雄漸起,有槍便是草頭王。全國人民的興趣熱點不斷變化,誰也無法跟上那瞬息萬變的節奏,所以“轟動”二字談何容易。

吳光有心想進幾名實力派編劇,在他離去之前實現他的轟炸計劃。

就在這時胡毅隆重推出了殷平。

吳光看殷平第一眼的時候覺得興味索然。這種高大壯碩的中年婦人似已不大可能有什麼建樹。於是他心不在焉地聽著胡毅喋喋不休地介紹,心裏完全不為所動。吳光深知胡毅曆來巧舌如簧,能把八寶山的死屍從骨灰盒裏搬運出來。吳光還特別注意到李晴鬱鬱寡歡的眼神。吳光腦子裏在飛速運轉著,判斷著。不過沒有答案。不像是胡毅這小子的又一次什麼豔遇,也不像是受了什麼賄賂。

後來吳光站起來,想結束這場無意義的談話了。

吳光想結束得無怨無悔,於是他向著一言不發的殷平問了一個問題:你說說看,電視部的戲質量上不去,到底為什麼?要想迅速上去,得怎麼做?

吳光看見殷平像被塗白了的大玩偶似的臉動了一動,動一動之後就似乎煥發出一種神采。殷平講起話來有一種從容不迫、籠罩一切的氣氛。殷平說,您這道試題好難答喲。接著她說我倒是想過很久。貴部過去幾乎囊括了影視界所有的光榮。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當然,對我們這個時代來講,是數百天。數百天也很了不起了!因為現在是個多元化的轉型時期,魚龍混雜,諸侯爭霸,能爭取到一個層麵的觀眾就很了不起。如果讓全社會一致叫好,恐怕很難。看你到底要什麼,看你認為究竟什麼最重要。依我愚見,電視劇無非有三種,一是又有意義又有意思的,像前兩年的《圍城》、《南行記》,最近的《黑槐樹》什麼的,評委叫好,觀眾也叫好。二是隻有意義沒有意思的,這種電視劇太多了,舉出例子會得罪人,我就不舉了。三是隻有意思沒有意義的,港台的好多肥皂劇都是這樣,無糧瓜菜代,沒戲就靠耍噱頭來討好觀眾,須知討好觀眾著實是下策,觀眾隻能引導不能迎合,得走在觀眾前頭,這是題材是否討巧的關鍵……

當然,僅僅靠題材是不夠的,實際上,在一個正常社會裏,題材的作用應當是微乎其微的。什麼樣的題材在大師筆下都可能成為精品,在蠢材手下都可能成為垃圾,您說是吧。我覺得最關鍵的還是人物和故事,說到這兒我好像得吹吹牛了,我不是吹我自己,我是說在這方麵寫小說的要比專業劇作家強一些,對小說家來說,塑造人物是強項,人物塑造成功了,戲也就成了一大半了,另一小半靠技術性的東西,什麼情節啦,懸念啦,節奏啦,笑料啦,等等。這些純粹可以通過操作來完善。我倒覺得,一個電視劇本,用不著有太多的底蘊、深度這些東西,電視劇應當是一種快餐文化,快餐文化也有精美粗陋之分。快餐環境也有整潔髒亂之分。在一個優雅清潔的環境裏吃花樣繁多製作精美的快餐與吃那些蒼蠅當頭的大排檔的感覺當然完全兩樣。這麼看來,貴部真正需要的是編劇匠,是能按老板心思製作出精美快餐的短平快廚師。當然啦,這都是我的一些紙上談兵的想法,在您這樣的大師麵前,簡直是班門弄斧了。

吳光的眼睛炯炯放起光來。他萬沒想到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女人,一個影視的門外漢,竟把話說進了他的心裏。這女人絕非常人。他想。在她講話的時候有一種領袖風範,看得出她心裏根本沒把胡毅等人放在眼裏。但是表麵上卻非常客氣和周到。吳光想她太是他需要的那種人才了。吳光的決定就是在那一刹那做出的,吳光在做出決定之後一般不會動搖。

實際上,在殷平一開口的時候胡毅就後悔了。胡毅本來一心想幫殷平進來,因為第一,殷平從沒搞過影視,在她這個年齡重新上道,也絕非易事,絕構不成對他的威脅;第二,他和李晴在電視部已早有物議,他不得不防,出於對李晴的感情,他覺得殷平在創作上完全可以幫她,而兩人是同性,有些事將來可以通過殷平來辦,似乎比自己親自出馬效果還好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殷平此人沒有當官的欲望。凡此種種,他認為殷平如來部裏,利多弊少。但是殷平一開口談電視劇,他便一下子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這女人竟然對電視劇有著如此細密的考慮,如此精到的見解!就連自己搞了十多年電視劇,也從來沒想過這麼多!這女人竟然把自己掩飾得如此徹底!她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默默等待伺機爆炸,她爆得那麼漂亮,那麼精彩紛呈,她一開口,便有一種強大的氣場籠罩,誰也動彈不得,天哪,這女人太厲害了,她絕對是自己的潛在威脅!但是,從吳光的表情來看,胡毅明白大勢已去。胡毅暗恨自己雖已年逾半百卻依然幼稚,惶亂之中他看看李晴,李晴蒼白沉默得就像一種靜物,但那蒼白和沉默中似乎正在聚集著一種力量,一種仇恨的力量。

但是殷平的話還沒講完。殷平接著說,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再試試回答第二個問題。應當說,這個問題比第一個難度還大。誰也不是預言家。而且,回答這種問題要承擔一定風險和責任,但是我想,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我預測錯誤,但我的錯誤決不會導致您的決策失敗,因您是影視界的泰鬥,有豐富的經驗,如果我錯了,導致的最壞結果是我調動工作失敗,這是我個人的失敗,不足為慮;但如果我對了,哪怕有一點點可行的成分,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這麼說吧,您剛出了這個題目我就想起了一句話:第一個把女人比做花的人是天才,第二個把女人比做花的人是蠢材。您懂我意思吧?

吳光眼前一亮,連連點頭。吳光看到殷平的嘴唇有點發幹,立刻親自倒了杯茶放在她眼前,用的是他招待貴客的西湖龍井。殷平謝過之後悠然喝了一口,殷平說吳光老師想當年您策劃《情緣》的時候就是第一種情況,那時候武打片正火,從來沒有任何人要想到涉獵言情片,可您想到了,您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麵,您走出這一步就意味著成功。《情緣》之後有多少言情片問世,可觀眾真正記住的,隻有一個《情緣》。而現在,言情片已經臭街了,需要另起爐灶再創新意。我想,愛與死是永恒的主題,能把愛與死聯結起來的方式有多種,其中一種似乎我們還沒用過,那就是陰謀。我覺得現在的商戰片之所以寫得像小兒科,就是因為沒有涉及陰謀。陰謀又是和懸念等等這樣技術性的東西緊緊連在一起的。我想不妨寫這麼一部電視劇:主旋律10%+愛情30%+陰謀30%+武打20%+性5%+死亡5%,這種操作方式當然以好萊塢方式為藍本,簡而言之就是主旋律加好萊塢。現在我們可以列出方程式了:主旋律加好萊塢等於成功。您同意嗎?……哦,要是您認為不妥,就算我瞎說好了。

吳光聽得眼睛裏要冒出火來。沒想到他輾轉反側不得其解的問題竟由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女人用這種極其簡單直白的說法挑明了。簡直像皇帝的新衣一般有大白於天下之感。如果不是隔著桌子,吳光真想擁抱這女人一下。吳光本來是可以沉一沉再表態的,但吳光很怕眼前的這位智慧女神因等得太久而懷疑自己智商有問題。於是他說,對!今後我們就試試這個方程式,方程式裏的每一個素數比例都可根據實際需要調整,如果成功了,給你記一大功!殷平微微一笑:記功倒不必了,是不是可以在您的麾下效力呢?吳光此時已經完全被她折服,大嘴一張說:三個月!三個月之後,部裏要進幾個編劇,你算一個!

殷平知道自己已然大獲全勝。她慢騰騰地從沙發裏站起來。一種光在她變得明亮的臉上流溢。這時她看見胡毅和李晴麵如死灰地站了起來,她的鼻孔裏發出一聲輕微的冷笑。

殷平雖然也算修煉得爐火純青,卻在得意之中忘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道理。她不知道就在她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裏給丈夫女兒做羅宋湯,並且在飯桌上大侃自己戰績的時候,那一對失敗的情人來到了一家小館。小館以門丁肉餅著稱。一向精打細算的胡毅不由分說一下子買了三斤肉餅。兩人對坐,誰也不看誰,都悶頭大吃,油汪汪的瘦肉蔥花噴香撲鼻。李晴竟一氣狠歹歹地吃了一斤,仿佛那肉餅正是殷平的化身,不吃便不解氣似的。最後還是胡毅害了怕,硬把最後一塊餅從李晴油汪汪的嘴唇邊奪走了。李晴又一氣喝了一紮生啤,於是那一斤肉餅便在她的嬌軀裏翻騰起來。

胡毅看見李晴那一向平和的臉擰成了一團。一雙眼睛變成了兩口黑洞,黑洞裏毒火噴射。從李晴的眼中胡毅透視出自己也同樣如此。胡毅剛想說出一句什麼有分量的話,隻見李晴嘴巴一動如投槍一般射出兩個字:殺手。胡毅一時沒明白過來胡毅問:什麼?李晴瘋了似的嚎叫起來:殺手!殺手你不懂嗎?我們都被人家殺了!連個響兒都沒有地被人家殺了!!胡毅按住她瘋狂的手:不,我們還沒有被殺,我們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在那個春日的夜晚所有走進小館去吃門丁肉餅的人都記得,在最靠角落的地方有一對瘋狂的男女。那兩個人先是低語像是準備什麼密殺令,然後忽然大吼大叫同時狂吃濫飲,最後那女人吐了一地。那女人吐了之後服務小姐走了過來,那男人比比劃劃說了一氣,雙方表情都晴轉多雲然後疾風暴雨,後來發展到拍桌子扔碗碟經理出麵的地步。但就在這激烈的戰爭中那男人仍沒忘了把剩下的兩塊肉餅裝進塑料袋裏帶走。

那個春夜給李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那是她真正的“春”夜。她和胡毅在一家招待所包了個標準房。生平第一次,她向除丈夫之外的第一個男人全部袒露了自己。胡毅終於夢寐以求地看到她褲腰帶以下的部分:原來那是因了剖腹產而留下的難看的疤痕。這使得唯美主義的胡毅一下子極度失望痛苦萬分,當然胡毅始終用最大的毅力克製著自己完成了做愛的全過程。完成之後李晴就抽抽搭搭地哭了李晴的哭原因複雜為了一種對丈夫的背棄一種自身觀念的更新當然更多的是感到了一種身心交融的巨大幸福。李晴的淚是幸福的淚但是胡毅卻順水推舟地說你別哭了我們隻此一次下次再也不幹了好不好,他這麼一說李晴就真哭了,李晴哭得洶湧澎湃具有排山倒海之勢,胡毅慌了手腳胡毅說你別哭了好不好是你自願又不是我強迫的,李晴一聽這話更是哭得奄奄一息,總之那個春夜李晴泡在了自己的淚水裏像一隻衰弱的海生物一樣散發出絕望的死亡氣息。

直到曙光初露兩人才冷靜下來準備共同對付殺手殷平。他們想了一條絕妙的計策以反圈套來對付圈套以殺手策略來對付殺手。他們可以不露痕跡地把殷平殺死。

接下來的幾個月殷平一直高枕無憂地等待佳音。也有兩次殷平曾想再給吳光掛個電話,又很怕畫蛇添足,節外生枝。殷平太了解官人們反複無常的本性。至於李晴和胡毅則一如既往地與她聯係著,好像一切都很正常。隻是有一天李晴似乎很不經意地問了她一句:如果不讓你當編劇,讓你當編輯你願意嗎?喪失了警惕的殷平以為李晴是泛泛而談便也不經意地回答了一句:那我就得考慮考慮了。殷平之所以這麼回答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應當適當拿拿架子。她聽到電話那邊李晴微微一笑,然後迅速轉移了話題。光陰似箭。桂花的甜香終於湧入了殷平的窗子。她打開窗,看到天空已經在數天內變得高而藍,空氣變得涼而爽。她知道那佳音已經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