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那個中午殷平剛剛從小憩中醒來,有新鮮的桂花糕和楊梅排在等著她。她是少數那種不怕發胖的女人之一。這時她醒來,赤身裸體地披了件深藍色絲綢睡衣,把禦鹿酒倒進意大利冰淇淋裏。這種加酒的冰淇淋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假如就著精致的點心來吃,更是異常可口。她就那麼斜倚在寶石藍色的沙發上品嚐著,盡情享受美食帶來的感官快樂。這時電話鈴忽然響了。

電話那邊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那女人的聲音客氣而高傲。那是導演應玉雪。

應玉雪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決定給殷平打電話的。自從和李晴通過那次電話之後,《逝卻的潮汐》便杳無音訊了。暇時她又細讀了一遍原作,作品中那種蕩魂攝魄的情感力量再次震撼了她。她發現這部作品令人難以置信地耐讀。而且人物十分鮮活,那一個個人物逐漸在她的腦子裏活了起來,使她有了一種想改造他們的欲望,也可以說是一種情結。做導演的一般都具有這種情結。所以編劇的劇本幾乎沒有一個能囫圇著進入劇組。應玉雪的這種情結又比一般導演更加強烈得多,因此那幾天她坐臥不寧火燒火燎廢寢忘食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從沒遇見過這種事,從來都是別人主動找上門來,她奇怪這個作者怎麼這樣無動於衷。她在等待了三個月之後終於放下架子撥了那個電話,那個由李晴無意中透露出來的電話。

殷平和應玉雪交談了三句話之後便明白了胡毅與李晴的苦衷。這位應導說話實在幹得像雲南的幹巴菌,毫無味道又缺少柔情。一向會說話的殷平本想用幽默來打開局麵,殷平說早就看過您導的《情緣》,沒想到三年以後這緣分才兌現。應玉雪在沉默了一分鍾之後才嚴肅地糾正她:情緣這詞應當用在男女之間,用在我們之間,不合適。殷平隻好解嘲地笑笑,誰知應導眼裏根本不揉沙子,應導問:你笑什麼?應導的問話把殷平逼進了一個死角,殷平知道自己遇上了什麼樣的人,隻好在心裏感謝上帝寫劇本的不是自己而是李晴了。但是應導緊接著便單刀直入地說: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你自己不改編劇本呢?還沒等她回答應導又問:李晴她們花了多少錢買版權?殷平笑笑說她根本沒談買版權的事兒,不知貴部一般買版權給多少錢。應導說那可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有些著名作家寫的名著,幾十萬也打不住,像台灣作家高陽的《胡雪岩》,就是給人家一百萬人家也不見得賣你,可我們前些時買了一個普通作者的版權,隻付了三千,還是個挺不錯的長篇呢。殷平暗想原來還有這些名堂,不如趁此機會摸摸底。於是殷平說那麼依你看我這本書能賣多少?應導沉吟片刻之後說怎麼也能賣個兩萬塊吧。

殷平長長地“哦”了一聲。原來看上去那麼書卷氣十足的李晴也這麼黑,兩萬塊錢,對於工薪階層來說不是小數了,怪不得她見了自己便是一臉的媚笑呢。還有胡毅,不管怎麼說也算是老相識了,一條腿還跨在文學界,他居然就能幫一個女人這麼坑我!但是殷平的憤怒絕不表現在臉上。殷平的臉上仍是一片陽光。應導說我勸你不要輕易放棄,你起碼應當介入改編,不然你以後會覺得別人糟蹋了你的東西,你會後悔。殷平想想說要麼這樣吧,我自己試著寫一稿,你看看,我寫我的,李晴寫李晴的,你看哪個滿意就用誰的。就像招標那樣。你同意我就寫,李晴那邊我們不必驚動她,你看好嗎?應導想想說也好就這麼定了吧。殷平笑笑說那我就按主旋律加好萊塢的方法寫。那邊突然沉默了一分鍾,然後說:主旋律加好萊塢的方法是吳光提出來的,可現在吳光已經走了。殷平臉上的陽光驟然逝去。殷平感到了災難的降臨。殷平急急地問原來聽說你們中心要進一批編劇,開始進了嗎?應導回答說,不是編劇是編輯,也可以說是按照編輯編製進的編劇,因為部裏不再設專業編劇了。就是最近這幾天進人,聽說有三四個吧,怎麼,你對我們部有興趣?殷平掐住自己的虎口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殷平說你剛才說什麼吳光到哪兒去了?應導說吳光已經在一個月前調走了,接替他的是嶽雄,聽說是個著名作家,也搞影視,隻不過他的影視作品沒他的小說那麼有影響罷了。

殷平像暈車似的一下子找不著北了。嶽雄,當年《白木馬》的作者,曾經和自己同台領過獎的著名青年作家,今年撐死了隻有四十七歲,竟然成了這麼一個堂堂大部的主任!這真是山不轉水轉,一朝天子一朝臣!比傳奇小說還要離奇!!

殷平像打了針嗎啡似的騰地坐起來。應導後來究竟說的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的整個身心都處在一種莫名其妙的亢奮中。嶽雄,是的,她正是為著這個名字而興奮。她本以為她永遠不再會興奮的。

十二年前,那時她還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姑娘,自然是獲獎作家中最年輕的一個。雖然不算好看,但也頗有動人之處:三圍遠勝於一般中國女人,豐腴,又嫵媚,而且個子很高,明朗健碩。她一下子就注意到坐在角落裏的一個年輕人,那人身材高大,麵容端正而清臒,一雙眼睛黑如點漆,沉默而深邃。不知為什麼,殷平一見到他就覺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那時她已有了男友,正在準備結婚,她見到男友就感到溫暖和安全,可是從來沒有心跳羞怯之感。在很多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未來的丈夫像是個同性的朋友,她從來用不著擔心一種意外的襲擊,但也享受不到一種意外的快感。

那人自始至終沒有發言,隻是在領獎的時候和她並排站在一起。她一反自己從不主動與人打招呼的習慣,小聲對他說:我很喜歡《白木馬》。她看見他微微一笑,他笑起來十分動人,眼睛和牙齒好像都在閃光。等到領完獎回到座位上時,他好像有意坐到了她的身邊。她屏住氣悄悄打量著他,他似乎十分專心地聽著一位著名作家的發言,那人的話像車軲轆似的來回轉,水平實在不敢恭維,可他始終默默地注視著他。她覺得這會實在無聊,想跟他聊聊天,卻又無從談起。後來,他忽然轉向她,她覺得他那樣子分明知道她一直在看著他。他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使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他說:你看那位老先生的頭發,蒼蠅拄著拐棍上去都得劈叉。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特別具有感染力,因為他是那麼嚴肅,那麼一本正經。她的笑聲引來許多人的目光。她隻好憋著笑,低頭看自己的腳尖。

時隔不久,殷平與單位的一個朋友聊天偶然提到嶽雄,那朋友說,嶽雄是他的“鐵哥們兒”,當年曾經在一個紅衛兵組織裏呆過,足有十五年的交情,這幾天正約著一起喝酒呢,問殷平願不願一起去。殷平覺得冥冥中好像確有一種緣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嶽雄也許會有一點什麼故事。她很痛快地答應了,她願意隨緣。

嶽雄對於殷平的到來很感意外。但他似乎應變能力很強,旋即調整了自己,顯出一副完全沒把殷平當做外人的勁頭,拿起兩個大茶缸子斟滿二鍋頭,與那位友人對幹。一邊向殷平友善地解說:我們插隊時就這麼喝,誰用小杯子大家就看不起他。不過,你今天可以用小杯子,喝一點。說著,他斟滿一小杯酒遞給她。她心裏一熱,莫名其妙地一飲而盡。兩個男人喝一聲彩,立即又斟滿一杯給她,就這樣,她很快就喝到眼酣耳熱。

殷平平時很會保護自己。雖然長了一副溫柔敦厚的形象,其實卻心硬如鐵。她可不願意為什麼人委屈自己。她好像從來就沒為什麼激動過,對一切她都能置身事外,即使是狂熱的全民浪潮也很難將她裹挾。她初中就讀的那個學校曾經有個十分欣賞她的女教師,平時總是把她的作文當範文讀的,可後來那老師受了傷,需要輸血,很急,血庫裏又沒有AB型血,學校動員學生獻血,全班隻有她一人是AB型血,她倒是報名了,也不動聲色地去驗了血,卻因了轉氨酶太高而不合格。其實,不合格的真正原因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天早上她吃了整整一隻甲魚。

像這樣為著一種什麼莫名其妙的情感激動著,竟然身不由己地喝這樣的烈酒,在她,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那天,她和嶽雄的那位朋友都喝醉了。嶽雄卻儼然金剛不壞之身。喝到後來,她感到自己的眼睛舌頭都一塊兒發黏,有點兒不管用了,可意識卻是出奇的清醒。那位朋友早已呼呼大睡發出了鼾聲,嶽雄把她攙扶進了臥室,她在潛意識裏盼望著發生點什麼事情。在嶽雄攙扶她的時候,她覺得生平第一次陶醉在異性的一種獨特氣息裏,她覺得有一種液體正悄悄地在身體裏膨脹,發酵……那液體不可阻擋地向外滲透著,變成一種辛辣的眼淚噴湧出來,又悄悄吞咽進喉嚨裏。於是那液體又向下麵流去,她覺得自己的肢體微微地戰栗了起來。但是她同時也十分清晰地感到,攙扶著她的那隻胳膊雖然十分性感卻毫無熱情。它不過像一支鐵製的拐杖那樣冰冷而實用。在彼時彼地,一個喝了酒的男人攙扶著一個醉酒的女人走進臥室,在那樣的夜晚,那女人又十分性感,隻有一個理由能阻止這男人與這女人發生故事,那就是,這男人另有所愛而且愛得很深。看上去已經爛醉的殷平十分清醒地感到了這個。嶽雄把她扶到床上,很紳士地脫掉她的鞋子,又給她蓋了一條毛巾被,並不理會床上的這個女人此時全身心都在渴望著愛撫。當他走到門邊的時候,她強睜開迷離的眼睛叫了他一聲,他站住了,就在門邊。

她決定利用她的醉酒鋌而走險。她拍了拍床邊,示意嶽雄走近。

嶽雄走到床邊,用那雙沉默的黑眼看著她:有事嗎?

殷平的眼光像酒一樣濃烈:嶽雄,你為什麼不理我?

嶽雄立即把目光避開了:你醉了殷平,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殷平驀然坐起來抱住嶽雄的一隻胳膊:我沒醉,我清醒得很。……嶽雄,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對自己說,災星到了。嶽雄,我沒辦法逃避,你也沒辦法,我們在劫難逃。

但是嶽雄聲調溫和地說:殷平,你休息吧,明天再說,再說。

然後他使勁抽回了胳膊,走出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一向自視甚高的殷平感覺到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她覺得體內流動著的那種液體突然幹涸了。她的驕傲使她竟然一下子站了起來,她不顧頭暈目眩鼻幹口渴,她當夜就走了,沒有向任何人告別。那個深夜已經沒有車,她是步行著走回家的,走了二十八裏路。奇怪的是在那個漆黑的夜裏她一點也不害怕,在那個夜晚她覺得自己被一種奇特的激情控製著,似乎可以接受任何一個男人。

這件事是殷平一生中唯一的悔恨。之後很快她就和丈夫結婚了,再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每每想到此事,她便驚詫著十二年前的自己是多麼幼稚可笑。至於十二年前自己愛上的那個形象,卻依然時時跳出來煥發著光彩,直至她把這形象轉化成了小說人物:《逝卻的潮汐》中的男主人公,便是根據嶽雄的形象寫的。寫完之後,仿佛這一切都變成了過眼煙雲,她釋然了。

她婚後仍然有很多男朋友。因為寫作的關係,她也結識了不少優秀的、有才華的男人。在和他們交往的時候她總處在一種主動的、支配的地位。她隨心所欲又遊刃有餘。她覺得她年輕時的幼稚完全是因為接觸男人太少,眼界太窄。然而奇妙的是,當她聽說嶽雄兩個字時,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五歲。她敢說她仍然有可能犯以前的錯誤,如果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場景。

殷平這才深深感到,那極其短暫的一瞬的確是愛情,她有幸被愛情擊中,又有幸從愛情中掙脫,她的確很幸運。

殷平決定去見嶽雄。在見他之前,她做了整整一周的準備。首先是強迫式的節食。各種減肥藥減肥食品減肥茶一塊兒上,一周之內竟然減了整整三公斤。接著,她決定打破自己三十七年來的習慣,化一次妝。平時,她的不化妝和發胖使她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五歲。她為此專門花了上千元錢買了法國進口的化妝盒。當她自青春期以來第一次對鏡梳妝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顯得很滄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