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過皮膚之後,她用一點緊膚水把皮膚繃緊,然後上了油性很大的麵霜,粉底霜上過之後她比較有信心了:她的皮膚好像一下子變得潔白細膩,年輕了七八歲,於是她按程序打胭脂,描眉和眼線,她用了暗玫瑰色的唇膏和紫色的眼影。與之相配,她換上一件紫色的長袍。這長袍的質地是絲麻的。上麵有暗暗的本色的花。樣式很簡單,領口開得極低,配了一套很時髦的日本烏木製首飾,再加上一頂鑲紫花的草帽,顯得既高貴又別致。隻有手袋不是很滿意,是麻編的,與服飾相比顯得檔次低了一點。她想下次無論如何要買一個漂亮的蛇皮手袋。
電梯工完全沒有認出她來,她從電梯工驚詫的眼神中再度感到強烈的自信。
在十二年之後,殷平和嶽雄再度相遇,驚訝的不是嶽雄,而是殷平。殷平無法想象這十二年的歲月是怎樣把一個英氣逼人的年輕人變成一個眼珠混濁體態臃腫的中年官僚的。嶽雄像一攤泥似的攤坐在椅子上。看到她進來,也不過隻是欠了欠身子。嶽雄那冷漠的眼睛和垂敗的體態使她想起毛主席的晚年。他還隻有四十七歲,可看上去足有四千七百歲了。
嶽雄的態度客氣而富有尊嚴,好像在提醒著殷平別忘了他的官職似的。殷平何等聰明,從一開始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口一個嶽主任,好像那件陳年舊事從不曾發生過。事實上殷平在見到嶽雄的刹那間已經擺脫了過去印在腦海裏的那個形象,她寧願從來沒有過去。殷平的故作謙卑反而使嶽雄難受起來。嶽雄吸一口煙微笑著說:都是老朋友了,為什麼要這樣客氣?……聽說你也曾經想調到這裏來,為什麼後來又放棄了呢?殷平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呀,誰說我放棄了?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嘛!嶽雄又吸一口煙:可你隻願意做編劇,不願意做編輯,而這次隻有編輯名額,那麼你不是等於放棄了嗎?殷平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就在自己得意忘形的時候,早已入了人家的陷阱。難怪李晴不陰不陽地問那麼一句話呢。好歹毒啊。但他們實在是太不了解殷平了!殷平平時惰性十足,可一旦處在“應激狀態”便幹勁倍增。好像荷爾蒙的分泌是專門用來填平她的心理低穀似的。殷平定定神,看上去十分平靜: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不願意做編輯。嶽雄一怔,心裏早已明白了幾分,嶽雄何等聰明,他想此事必有蹊蹺。吳光曾對他說起殷平的事,吳光十分惋惜地說那可是個才女,可不知為什麼她不願意當編輯。後來嶽雄了解到此事的原委,知道傳話的正是殷平的推薦人胡毅。他想正因為胡毅在推薦殷平的時候把她誇得天花亂墜,故而在傳此話時吳光深信不疑。那麼,可能就是在胡毅推薦和傳話之間的這段時間出了什麼差錯。愛而不成反目成仇?不像。胡毅忽然發現殷平無油水可撈後急流勇退?更不像。
但有一點嶽雄心中有數,那就是,殷平的確是個實力派女作家。這些年來幾乎她發表的每一部小說他都看了。而且他注意到她的每一部小說都能改成很好的影視作品。他新官上任,十分需要這樣的人才。何況還有那麼一段陳年舊事在起作用。當年的嶽雄,因為《白木馬》而炙手可熱,正當年輕氣盛、躊躇滿誌之時,哪裏把殷平放在眼裏。最重要的,是他那時還有著一個年輕漂亮嬌滴滴的小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叫羅玉子,後來成了他的妻子。玉子是那種典型的會撒嬌賣嗲迷倒男人的小家碧玉。婚後不久便提出不再上班,嶽雄依了她。但漸漸地,家務她也不願做了,理由是身體不舒服。嶽雄下班回來要幹全套家務,還要給她買補品,伺候她,她白天可以整整躺上一天,可一到晚上卻又活轉來,性欲熾烈至極,嶽雄根本不是對手。一來二去,嶽雄的心也慢慢涼了。嶽雄想要個孩子,可玉子淚流滿麵地說,如果有了孩子,她那千嬌百媚的體態就保不住了,她會變醜,做個醜女人還不如去死,於是她說她要是變醜了就會去自殺。嶽雄隻好作罷。嶽雄竭盡全力仍無法滿足這位小妻子的各種欲望。終於有一天,他偶然回家早了一點,他發現玉子正和一個男人躺在一起,那男人竟是附近施工隊的一個民工。
離婚已在所難免。但是嶽雄經不起糾纏,玉子最終要了全部家具和房子。嶽雄像被掃地出門似的孑然一身回到婚前住的集體宿舍。一場大夢遂告結束。這場婚姻給他留下的,隻是一頭白發和滿臉滄桑。
痛定思痛,他每每看到殷平的新作便反躬自省,他發誓一定要找機會給殷平補償。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他不露聲色。他說殷平你看這樣好不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也就不要再追究什麼了。你呢,給我們寫一部電視劇,兩集就行。因為這裏畢竟是搞電視劇的,你是個很棒的作家,可還沒有寫過電視劇,不這麼做,別人那裏不好交代。你就按主旋律加好萊塢的模式寫,我不催你,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時候跟我聯係,好不好?殷平想想也隻有如此了,於是告辭。嶽雄一直把她送下電梯。臨別時嶽雄忽然說:殷平,你可真是駐顏有術,十二年了,你一點都沒變。殷平笑一笑,什麼也沒說。嶽雄又說,你看我是不是老得認不出來了?殷平又笑一笑,依然一語不發。殷平走了很遠轉身一看,嶽雄仍然站在原處,殷平覺得那完全是個陌生人,一個毫無魅力的中年胖子,在路上碰見,她是一眼也不願意多瞧的。莫名其妙的,心裏一陣疼痛,淚水湧了出來。連淚水也是冰涼的。一切都一去不返,活著的人們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過是苦苦掙紮而已,越是美的越消逝得快。什麼都有的時候不明白,等明白了,大半輩子也過去了。
殷平來部裏的事胡毅和李晴很快就知道了。李晴如臨大敵,幾次電話催胡毅:你給她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也表示一下關心嘛。胡毅答應著,暗想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一方麵要做殺手,另一方麵還要當好人。
胡毅撥通電話的時候殷平正在伏案疾書。殷平的狀態好極了。接到胡毅的電話之後殷平又開始一如既往地表示感謝。殷平的聲音仍是那麼誠懇動聽,好像對已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這樣胡毅反而不好問什麼了。很友好地聊了一會兒,胡毅正想掛上電話,出乎意料地,殷平忽然說想給胡毅介紹一個人。殷平說這是個文學研究生,二十六歲的女孩子。讀過胡毅的小說,對胡毅非常崇拜。殷平說這女孩將來是要搞文學評論的,正在選定論文方向,你若有興趣的話,一塊兒談談?胡毅怔了一下,喜出望外。
胡毅做夢都想得到別人的注意。如果得到一個年輕女孩的注意,那更是平生所願。殷平的消息給了他雙重實現。這些日子,因為和李晴的約會勤了,他漸漸感到味同嚼蠟。李晴畢竟已為人妻母,擔驚受怕不說,滋味哪裏比得上年輕姑娘!胡毅立即表態:什麼時候都歡迎!如果你沒時間,讓她直接找我也行!殷平聽了這話暗暗冷笑了一聲,淡淡地說:那也好,我正好最近忙,我就把地址電話給你,你自己聯係吧。胡毅一聽正中下懷,連忙道謝,殷平笑笑說不必謝了,你在我的調動問題上幫了大忙,我做這點小事是應該的。
胡毅放下電話半天都緩不過氣來:在調動問題上幫了大忙這句話使他如打翻五味瓶,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殷平改寫劇本一路順風。主旋律加好萊塢,這真是個獲獎加轟動的捷徑。殷平邊寫邊想,原來電視大腕這麼好當,會寫小說的人,寫劇本真應當算作小兒科,隻要把寫小說的智慧拿出十分之一,便是高檔次的劇本。這完全是一種充滿匠氣的機械操作,隻不過是一件皇帝的新衣,人人都不願道破而已。殷平想到自己也開始製作精美的快餐文化,成了短平快的廚子,不禁暗自好笑。殷平用了兩周時間便完成了兩集戲,自覺還算滿意。為了穩妥起見,殷平又特意請應導看了看,應導極口稱讚,隻提了很少的一點點修改意見。殷平心裏越發踏實,準備午飯後即去找嶽雄交稿,但是這一次,卻無論如何也激不起化妝和換衣服的興趣了,她要找的,是個與她完全無幹的人,這個人或許成為她未來的領導,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殷平一身輕鬆地往床上一躺,忽然想到應當打個電話逗逗李晴。喂了幾聲之後,李晴那邊才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殷平聽了這一聲後心中暗笑,心想那招果然很靈,看來胡毅與那女研究生一拍即合,已有成效。殷平顯得很親熱地說: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那邊沉默了半晌,聲音忽然提高了八度:是殷平!接著便是一連串連珠炮似的問話:啊,怎麼這麼長時間沒你消息了,你好嗎?調動的事怎麼樣了?殷平手持話筒微微冷笑,並不急於答話。她聽得出來李晴話裏的刺探和慌張味道。她打這個電話,就是為了欣賞和玩味李晴的驚慌。良久,她慢悠悠地說:調動的事倒是定下來了。你們不是來了個新領導嗎?嶽雄,他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說,我調動的事曾經出了點兒岔兒,不知是哪個狗養的,跑到頭兒那兒說什麼我不願意當編輯,害得我差點兒栽了。你知道是誰幹的嗎?!李晴一下子如五雷轟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李晴才結結巴巴地說:真……真不知道是誰說的,誰嘴這麼欠啊!殷平仍然不動聲色地笑笑:真是的呢,你和胡毅那麼力薦我都沒用,看來這個人的能量夠大的呀!不過,他也是白用心思了。我這個人有個特點,要做什麼,誰都擋不住!
李晴在那邊發起抖來。從殷平的話裏她真無法判定殷平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她唯一的想法是找胡毅商量對策,起碼,要把這個信息捅給胡毅,胡毅已經好長時間沒和她聯係了,哪怕作為一個借口,她也得立即去找胡毅。——她很想念他了。
李晴頂著的太陽的熱度一點不亞於籠罩胡毅當年的太陽。但是李晴很精心地把一張塗得很厚的白臉藏在大大的草帽裏。直到上了胡毅家的電梯,還避開電梯工的目光,悄悄掏出小鏡子,用口紅補一下唇妝。這條走廊於她實在是太熟悉了。閉著眼睛她也能順著那一堆雜物繞過去,然後走過一個廢棄不用的破縫紉機,在那貼著一個倒福字的門前換上拖鞋,掏出鑰匙——胡毅給了她一把家門的鑰匙。胡毅在給她鑰匙的時候完全沒想到,事情就壞在這把鑰匙上麵了。
李晴的步子一向很輕,當她有意放輕腳步的時候簡直如同蛇行。她懷著少女般的純情想著,要給胡毅一個猝不及防的驚喜。當然,後來胡毅真是猝不及防,但遠非驚喜,而是一種別樣情緒——一種巨大的意外和恐懼:因為胡毅當時正摟著那位年輕貌美的女研究生進入狀態,六束目光像探照燈似的交織在一起,然後熄滅。
胡毅驀然想起他曾經給過李晴一把鑰匙。他之所以高枕無憂,是因為此前李晴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突然襲擊。李晴是那種被動型的女人,需要男人千呼萬喚才半遮半掩地出來的。胡毅抖著嘴唇還沒說出話來的時候,他看見李晴已經滿臉蒼白地轉身跑了。那種白是人即將要虛脫前的白,胡毅看了害怕,急忙追了出去。
李晴是在第二個路口倒下的,李晴倒下的時候滿腦子裏隻有那漿果一般年輕新鮮的女人。後麵疾馳而來的一輛麵的盡管刹了車卻仍被慣性搓出去好遠,車頭像垃圾車的頭似的把李晴掀起來,李晴的紅裙子在藍天裏燦爛奪目,耀花了胡毅的眼睛。那輛車因為刹車太急而在原地轉了個大彎,當車頭擺回來的時候,恰恰迎向了胡毅,紅裙子美麗的顏色在他的眼前中斷了。
一個月之後,當胡毅和李晴仍然分別在醫院接受治療的時候,殷平接到了調令。又過了三個月,在文藝界首次文稿拍賣會上,殷平的兩集電視劇本《白木馬與喇叭花》令人驚異地搶手,最後以三十萬元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