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船日記(四上)
#3#27
他的父親病了,是肺癌。他著急得很,日夜在醫院忙碌,我也為他著急,到處求醫問藥。可是早孕反應
讓我心驚膽戰,我查遍了所有的醫書,接著又在網上查詢,越查越害怕,那兩條一深一淺的線我終於弄
明白了,是弱陽性,還是懷孕的可能相當大。我百般無奈,隻好給他發了一則短信:有急事請速回電話
過了一會兒他回電了,我說:我懷孕了。那邊沉默了兩秒鍾,然後微弱地“嗬”了一聲。能夠感覺得到
他是多麼緊張。我告訴他,試紙試出了弱陽性。我說:你來,我害怕。他說:我還在病房,沒人替我。
我說:讓郎華替你一下,要麼,我過去。他說:那我十點鍾以後來吧;在這中間我還給他打過一次電話
,我說:我過去行嗎,就在醫院附近找個地方,說幾句話就行。他說:“說什麼呀?現在全家人都在這
兒,我說了去就肯定去,你等我。”我心裏這才略略踏實了一點,無數影視小說中出現的那種女方懷孕
之後男方惡劣的表現,好歹沒在他身上出現。十點以後他終於來了,我靠在他身上,小聲告訴他自己內
心的恐懼,我說,關鍵是:十天之後我要去法國,是上次去H城辦展,有個法國佬兒對我的設計很有興趣
,邀請我……到底該怎麼辦?他說:“還是出國前先做了吧,我照顧你。”就這一句話溫暖了我的心,
我說,要麼做藥流吧。他說,千萬不能做藥流,我弟弟的愛人就做的藥流,結果一直流血,到現在還不
幹淨。說著說著又抱在了一起,他脫我衣裳的時候還說:“小船,今天就比劃比劃吧,別做了,我真的
是害怕了……”我這時倒是變得萬分勇敢,我說沒什麼,隻要你願意。那天他很輕,做的時間也很短,
直到十一點多才走,臨走前他再說,還是早做了好,哪天做通知他,他會陪我去。
哦,今天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我沒看錯人,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深夜,我睡不著,找出那盒“毓婷”,仔細看上麵的說明,突然發現上麵儼然寫著:禁忌:四十歲以上
禁服。我心裏一驚,暗罵鈴蘭,他媽的我到底怎麼得罪她了?她竟想害我,她明明知道我早已過了四十
,怎麼還想讓我服毓婷?!哼,幸好暗中神明保佑沒讓我聽她的,等著,等我這口氣兒緩過來著,我決
不饒恕!
那晚,何小船寫完日記,倒頭便睡。翌日,她竟然頂著驟然而起的狂風,跑到崇外的同仁堂分店去買名
醫施金默兒子施小默的預約卡,她毫不猶豫地買了兩張昂貴得讓一般人不敢問津的卡,目的很明確:施
小默一周有一個號,而她知道他是大孝子,他是會陪他父親來看病的,這樣,她就能常常見到他了。
#3#28
她覺得自己在二〇〇一年的中秋節無比幸福,還是第一次,她與一個男人,一個與自己真心相愛的人一
起過節,他拎著一盒大三元的月餅來了。幾天前,她剛剛為他和他的父親開了兩筆錢——名義上是所謂
的策劃費,實際上就是送錢,她發現他在經濟上並不寬裕。一向自私的小船不知不覺地墮入了情網,和
所有的傻女人一樣想把自己和一切自己能給的送給心愛的男人。她把錢點給他,他說,我那份就不要了
,給你吧。你現在需要。她當然不答應。
他們那次做愛甜蜜而苦澀,他們摟在一起的時候,他小聲說:“小船,你真好……”他說這話的時候真
的動了感情,眼睛裏似乎亮亮的汪著淚水。她也含著淚,兩人似乎有著一種末日將臨般的感覺。後來她
附在他的耳邊小聲問:“我的身體好看嗎?”他毫不猶豫地說:“好看!”她還是頭一次問一個男人有
關自己的身體——為了他,她惡減了十八斤,但他好像沒什麼感覺似的,她隻好厚著臉皮自己問了,我
們的何小船,我們自私而又矜持、視男人於無物的準女權主義的何小船,終於在自己擬造的愛情中低了
頭,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溫柔的、女人味的、三從四德的標準乖乖女了!
這話說出來便讓她心裏害羞,而他的回答令她興奮,她又問:“你愛我嗎?”她已經是第N次這麼問了,
他毫不含糊地回答:“愛你!”但是她心裏仍然不滿足:他為什麼總是這麼被動呢?!為什麼不能主動
說一聲“我愛你”呢?!
昨天她去醫院檢查,做B超的結果卻是“未發現胎囊”,她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因為都說驗血的結果最準
,而血的結果,卻要四天之後才出來——她心裏依然背著沉重的包袱,那包袱越沉重,她內心的愛火也
就越旺盛——養育了四十多年的愛火啊,簡直就是火山的熔岩!她心裏那些關於愛情的美好的詞,就像
是一塊塊羊肉,穿在感情的鐵釺上,一滴滴的滾油,滴到炭火裏,冒出一小縷煙的時候就可以吃了,那
真是大快朵頤啊!
她明內自己想和身體做對已經不可能了。
她輕輕地、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感覺到那滴淚水,浸透了鬆針和野草的清香,那是恐龍時代的一滴雨
,是在森林的大火之後,一顆幸存的琥珀。
觸上去,有燃燒後的冷。
他們分吃了一個月餅,是她自製的,做得很好吃,比外麵買的好吃。之後他們就一起到外邊吃飯。中秋
節,竟然所有的餐廳都人滿為患,他慢慢開著車,一直走到很遠的地方,是他父親住的那所醫院的旁邊
,叫做千島湖餐廳,杭州菜。好不容易坐下來,她說:這次該你請客了吧?
他們交往了這麼久,他還是頭一回請她吃飯,她隻點了一個炒青蠶豆,他又點了一個雞肉卷和一屜包子
、一個湯,都是最便宜的,但她已經非常非常滿足了。中秋夜,能和他一起過,已經喜出望外了,她想
原因當然有那筆策劃費,還有懷孕。但是她不想追問這原因,隻想認為是他的愛。吃飯的時候他說:“
今年是怎麼了?怎麼什麼倒黴事兒都讓我碰上了?你看,你懷孕,我爸得癌症,我兒子又被人打了……
”“你兒子怎麼了?”“咳,小孩子們一起打著玩,結果他大腿根那個地方被人打著了,青了。大夫說
,沒辦法,隻能慢慢吸收。”她開玩笑道:“你還是去趟戒台寺消消災吧,很靈的。”他看了看她,突
然說出一句讓她膽戰心驚的話:“你說,這會不會是報應?!”她呆了:“你……你是說——”他點點
頭,她還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如此恐懼的表情:“是啊,是對我犯了錯誤的報應……”
她瞠目結舌。
她好像突然才意識到,她愛上的這個男人,他是有家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還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並且,這個女人,她還認識。那個她根本看不上的郎華,那個小心眼的瑣碎平庸的郎華,那個曾經被她
當作假想敵、半夜起來打枕頭出氣的郎華,那個她為了躲避而搬家的郎華,她還存在著,她還是她在這
個世界上唯一真愛的男人的名正言順的妻子啊!
她奇怪在此之前她竟把郎華忽略了,竟把這麼個大活人忽略了!
她奇怪自己在動了真情之後,眼睛裏就隻有戀人,而其餘的一切全都就地蒸發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深夜在鏡中出現的女人,那個戴著女教皇冠冕的女人,卻有著一張郎華式的俗臉——天
哪,報應?!這是神明的提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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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醫院,他就緊張,看著父親,他就像看到自己的童年,千島湖的童年,在他的記憶中,千島湖雖然
短暫,但遠遠比後來的西北要印象深刻。
父親的臉好像在慢慢破碎,有如他家鄉的青瓷。那些昂貴而易碎的物品,他覺得自己正在努力打撈著它
們。那些青瓷,碰撞在巨大的現實表麵,已經被撞得粉碎。
時間就這樣擺脫了沙漏回到故鄉,而在片段中停留,那一個個的碎片,蘊含著破碎的光芒,慢慢閃現在
眼前。他想起父親曾經帶他去過一個小漁村,在那個秋天的傍晚,那個滿麵滄桑的老漁夫,駕著小船帶
他們穿行於湖麵,四周是那麼安靜,掛在天邊的太陽有些蒼白。他好像聽見水鳥飛起的聲音,那撲嚕嚕
的翅膀,在水中疊印出羞澀的身影,那時他沒有憂愁、沒有向往,甚至沒有話語。他羨慕那種安靜的漁
家生活:湖水開朗,嫋嫋坎煙,魚香和酒味飄散在院中。平靜、健康,黃昏時候,雲朵靜止不動,好像
象征著永恒。
其實沒有什麼是永恒的,現在,當他麵對父親,麵對被一堆吊瓶和管子弄得破碎了的父親時,他突然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