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耶美與埃耶梅(一)(3 / 3)

在眼前,我心裏小心翼翼埋藏著的秘密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完全讓人無法忍受。我被我的敏

感脆弱膽怯羞澀壓迫著搖了一下頭,就在我搖頭的時候我心裏狂跳了一下,我知道是我的心在對我說不

,可是已經晚了,我的心在轉瞬間痛恨著自己。

她長籲了一口氣說那麼好,從今以後你不要理他。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敲門的聲音就響了,班裏的男

生們來看她,嚴豐也在其中。她見到嚴豐眼睛就亮了,我相信在那個時候她滿眼裏隻有嚴豐而別人都成

了虛無的泡沫。她挑釁似的看著他說,你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病嗎?緊接著她不等他回答就說:“我得的

是女孩子的病,是痛經知道嗎?就是月經不暢。你老不上生理衛生課,所以在這方麵特別無知,女孩子

成熟之後就會排卵,卵泡裏的殘餘細胞就形成黃體,黃體萎縮了,子宮內膜就脫落出血,就是月經。我

是課代表,有責任給你講。”

這一番話簡直石破天驚。我低著頭,直想往地縫裏鑽,我可以想象所有的男孩子他們是多麼的吃驚和尷

尬,我乘人不備地溜走了,就像做了賊似的,走出去的時候我還聽見了一句:“女孩子來月經的時候是

不能生氣的,可我生了氣……”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倒是吉耶美是自然健康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我,是我們,和那個時代。

#3#8

我掛著五擋衝向人民醫院,走的是西二環,上了西直門橋之後,黑暗之中忽然有一輛車逆行而來,我車

速太快刹車不及,兩輛車就那麼義無反顧地接吻了——幸好捷達禁撞,就這樣我也撞了個左臂撕裂性骨

折,至於對方司機則受了重傷。因為責任在他,他還得給我出醫療費。

躺在醫院倒也踏實了。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能讓老爸老媽知道,所以先給單位最鐵的哥們兒掛了個電話,

讓他給家裏打電話說是單位最近連著加班,暫不能回家了,讓老兩口別惦著。第二個電話自然是打給埃

耶梅的。電話打了不到半個小時,她來了,我想起今天正是雙休日。

她今天倒是一身素淨,一副洗盡鉛華的樣子,眉眼之中還有幾分憂戚。她帶來了我最喜歡吃的獼猴桃,

用水果刀切開,用不鏽鋼小勺一勺勺地喂我。我閉上眼,盡情享受著一位泰國公主的溫柔。盡管我已經

不那麼疼了,可還總是間或地皺一皺眉,露出強忍痛苦的樣子,以便讓她覺得我是條漢子並繼續對我溫

柔。可是幾口酸甜的獼猴桃下肚,再張嘴等著卻不見動靜了。我睜開眼,她正淚汪汪地看著我。她忽然

問我:“何昆,你真的愛我嗎?”她這句話問得十分嚴肅正經,和平常的口氣大不一樣,於是我也很嚴

肅地回答:“當然。你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她垂下她那美麗的又黑又硬的長睫毛,她說昨晚和我分

手之後做了個夢,夢見我把她甩了。她哭著追我,追啊追啊,可就是追不上,她說那好像是一片曠野,

遠處的草被風吹得搖來晃去,草叢裏開著金黃色的花,黃星星似的閃著光。她是哭醒的。“何昆,你將

來會不會像帕羅森對娘剛麗那樣對我?”我像聽外星語言似的犯迷糊:“什麼叫帕羅森?什麼叫娘……

娘什麼?”

她說帕羅森與娘剛麗是泰國著名的神話劇裏的人物。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帶著她看過那個神話劇,她的

印象非常深。她說娘剛麗是個極其聰明美麗善解人意的姑娘,是固丹那空公主。她手上有一味家傳的靈

丹妙藥,娘囑咐她這味藥不能給爹娘之外的任何人。有很多很多人追求她,可她愛上了一個叫帕羅森的

小夥子,她和他一見鍾情地結了婚,可就在婚後第二天,帕羅森就帶著寶藥逃到固丹那空去了。娘剛麗

追啊追啊,跨過了多少大山大海,娘剛麗邊追邊哭,她的眼淚都流成了河,最後她淚盡而死。然而她到

死也不知道她的愛情背後有一個可怕的家族秘密,那是一樁由陰謀構成的血仇——她摯愛的帕羅森根本

不愛她,他為複仇而來,她不過是他手中一個複仇的砝碼而已。

埃耶梅講到這裏翻起眼淚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我說:“講下去,有點兒意思。”於是她接著講了。她

說原來那娘剛麗的母親訕塔曼雖為王後,卻是個女妖。女妖化為絕代佳人,被固丹那空國王立為王後,

但她卻無法容忍那十二個美麗的王妃,她謊稱有病,硬是要取那十二個王妃的眼珠做藥引,那個昏君竟

然聽信讒言,挖了十二妃的眼睛,又把她們打入山洞,隻有最小的王妃保留了一隻眼睛。王妃們在山洞

裏各生一子,隻有小王妃的兒子帕羅森長大成人。訕塔曼依然不放過他,以治病為由,讓他去娘剛麗那

裏取藥,並且暗中指使手下在路上殺死他。沒想到,聰明勇敢的帕羅森繞開暗礁將計就計,娶了娘剛麗

,拿到了寶藥——那便是十二妃的眼睛,最後的結局是皆大歡喜的:十二妃複明,訕塔曼聽說娘剛麗的

死訊,氣絕身亡,帕羅森則繼承王位,成了固丹那空的新國王。

“可娘剛麗是無辜的!她根本不知道那背後的一切,她隻知道愛帕羅森。真的昆昆,那個劇到現在我仍

然記得很清楚,那個娘剛麗,穿著一身豔藍的紗衣,上麵綴滿了銀色的星星,頭上戴著一頂月牙的銀冠

,她美得讓人發瘋,後來她死了,那藍紗就在黃昏的地平線上飄啊飄啊,就像是要在夜幕裏消融了似的

……舞台的天幕上出現了藍色的星星,又大又美,美得讓人心都碎了。這時是一段憂傷的薩克斯管獨奏

,娘剛麗是倒在曠野上的,就像我夢中那樣,曠野上的風把她的頭發高高揚起,像草那樣飄啊飄啊……

”她說著說著又要哭了,使勁兒地捋頭發,把兩隻眼睛弄得吊起來,活像戲裏的女吊。

這個故事倒是挺美的,我聽了也不是一點不感動,可我不想加入她的詠歎調。我說謝天謝地你說的那個

帕什麼和娘什麼沒成,要是成了就麻煩了。她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她說你在說什麼哪?我說很簡單,

他倆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要是結了婚豈不要生葡萄胎了?她半張了嘴呆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她一

下子撲到我身上用小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我:“你壞你壞!”——看來中外女孩的用詞都差不多,這讓我

深感人類尤其是女性的想象力的匱乏。

我似笑非笑地沒說話。我在想:我知道我壞,可我也知道男的不壞,女的不愛。

但是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故事忽然活生生地十分靈動地跳到了我眼前的黑暗裏。這是個充滿仇恨與

陰謀的故事,愛情占很次要的位置,她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這實在有點蹊蹺。難道她知道什麼我不知

道的事情?我的母親認識她的母親,看起來過去還很要好。但是自從見到她以後,母親病了,是的,那

天母親見到她時臉色很不好,這裏麵有故事,一定有故事。去他的帕什麼娘什麼,去他的什麼曠野上的

草飄啊飄啊……

#3#9

……愛情的訊息很快被革命的烈火撲滅了那一年的五月底,山雨終於來了。北大大字報出來的第五天我

們學校的幾個男生就串在一起,成立了一個叫做“井岡山”的戰鬥小組。領頭的是高三的邵飛和我們班

的嚴豐。當時規定應屆畢業生要有兩次考試:畢業考和升學考。本來這種極其重要的考試應當關係到學

生的身家性命,可當時那種逐漸升起的熱潮已經在滾動著,像是被炸開了的地火爆出滾燙血紅的岩芯,

學生們年輕的心被裹挾著升騰著一股股勢不可擋的熱氣,如血海中一片星光粲然。那個夏天格外炎熱,

焦渴的土地在發出大貝斯一般的低吟,一切都在預示著什麼。現在回憶起來,那一股還算純潔的熱氣好

像是一個時代的結束與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第一次衝突是在當天吃晚飯的時候。當時我正在食堂把最後一口湯喝完,有的同學還在不知滋味地埋頭

大吃,有的同學已經在刷碗,這時校廣播室傳來文校長帶著怒氣的聲音:“……最近出現了一股反動思

潮,北大出現了反革命大字報,我們學校也有一部分同學迎合這種思潮……同學們,這是很危險的!…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就在全校近兩千學生聽著校長講話的時候,話筒裏忽然傳出異樣的聲

音,一陣嘈雜的聲音過去,一個聲音厲聲發問:“文敬仁,你敢對你的講話負責嗎?!”大家都聽出那

是邵飛的聲音,接著是文校長在說:“你太不……不像話了!你們要幹什麼?!……”接下去完全是紛

亂的雜音和麥克風的銳叫。食堂裏的學生像聽到號令似的忽地往廣播室擁去,我遠遠地跟在大家後麵,

心嗵嗵地跳。這時我看見校衛隊的一幫工人氣勢洶洶地奔向廣播室,接著在人頭攢動中我看見一些人保

護著文校長離開現場,廣播室被反鎖住了,邵飛他們被鎖在了裏麵。外麵的人拚命砸門根本無濟於事,

這時更多的學生擁過來,我被人流裹挾著靠近了廣播室的大門,我心裏非常非常害怕,拚命地往外擠,

可四周全是鐵壁銅牆,我的那點力氣絕對是蚍蜉撼大樹。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嚴豐,他並沒有看見我,他

臉色蒼白,顯然十分氣憤,他的做派完全不像周圍那些吱吱喳喳出著各種主意的男生,他二話不說向著

廣播室門上的玻璃就是一拳,他的拳頭瞬時變得鮮血淋漓,被血染紅的玻璃碴如顆顆透明的霰彈一般四

散飛濺開來。人群忽地向四周一閃,就在這時我感到右胸上一個尖利冰涼的東西劃過,然後立即是一種

火燒火燎的疼痛。我的聲音突破了緊緊咬住的嘴唇衝了出來,那是一聲悶叫,但是嚴豐已經聽見了。他

吃了一驚地看著我,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讓另一個同學把我護送出去,他自己就那麼用那雙血淋

淋的手拔掉了那扇窗子殘留的玻璃,硬是把邵飛他們一個個地拽出來了。

吉耶美就是這時趕到的,她尖叫了一聲就撲向嚴豐,一定要拉他去校醫院,嚴豐對她的拒絕簡直是粗暴

的,最後我聽見他大聲說:“你要沒事幹就去管管徐茵,她受傷了!……”當時我已經遠離人群,大概

正走在操場上。這時我才看清自己右胸部位的襯衫已經被鮮血浸透了。有一股純淨而暖熱的汁液不可阻

擋地向外湧動,我按住它,張開的五指立即被黏稠的東西滯住了,我閉上眼睛不敢看它,我怕我會忽然

地暈厥過去。我就那麼迷迷糊糊地想,真可惜,恰恰是我最喜歡的這件紫花襯衫,要是早上換件襯衫就

好了。

我傷在右側乳房上,做了手術,取出了殘留的玻璃碴子,縫了十二針。手術後我被送回家裏休養。那是

我們學校,也是全市中學在那場運動中的第一次流血事件。

吉耶美對我表示了空前的熱情。她換上中國學生的白襯衫和藍褲子,越發顯出她的豐乳突臀,她也不知

道從哪兒找了個紅袖章自己戴上了,滿臉神氣活現流光溢彩,她每天都有許多驚人的消息告訴我,我疑

心有些是她杜撰的。但是我們倆的談話始終逃避著一個話題,那就是嚴豐。我們心照不宣地不提他,盡

管我心裏真的很想他,我甚至有一種很奇特的感受,好像這一切都是宿命,命裏注定他以這種方式進入

我的血液裏,那麼鋒利的利器很像他的風格,迅雷不及掩耳,不可抗拒,無法阻擋。我隻有承受和包容

,就像我現在靜靜地躺在床上承受著星星的光亮一樣。窗簾沒有拉上,星星在夜幕裏,又大又美。可是

每一顆星的距離都是那麼遙遠,一顆單個的星星是多麼的孤獨啊。我一個人看著星星的時候,淚水總是

抑製不住地流下來,畢竟,我隻是個十七歲的女孩,而且,因為家裏的孩子太多,在我十一歲那一年,

父母把我過繼給了沒有孩子的姨媽。不會生養的姨媽脾氣有點怪,對我很嚴厲,連我偶然回一趟父母的

家也會引起她的不滿。看來她並沒有通知我的父母,看著她的臉色我什麼也不敢說。悄悄地撩開被單看

一眼被繃帶裹著的右胸,心裏總有一種傷痛。左胸裸露著,那是一個完整潔白的少女的乳房,淡粉色的

乳頭即使在全身鬆弛的時候也總是緊張地翹起,那是一種美麗迷人的姿態,可它們現在已經不完整了,

它們還沒有呈現出任何功能便已經被無情地毀傷了,我不敢想象那道疤痕,我真希望奇跡誕生,在我熟

睡的時候,月光菩薩會用她溫柔的手撫平我的傷口。遠處高音喇叭慷慨激昂的聲音常常打斷我的遐想,

我會忽然回到如火如荼的革命氛圍中,為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情調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