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嚴豐的禮物,吉耶美接到了我的禮物,而她的禮物則給了嚴豐,這一切都像是上天的安排,後來事情
發展的格局證明了這預示驚人的準確。
嚴豐的禮物是一套油畫顏料和油畫筆,正是我需要的,後來才知道這套禮物十分昂貴;我的禮物雖小卻
也是吉耶美渴望已久的:
一塊地道的中國真絲手帕;惟獨吉耶美的禮物——一盒泰國香粉顯然與嚴豐差距太大,盡管他盡量保持
客氣,但無意中暴露出的身體語言還是說明了一切:他拿到了那盒香粉就隨隨便便地往旁邊的座位上一
擱,根本沒有收起來的意思。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全班同學都看到了。我看到吉耶美的那雙大黑眼睛裏一
下子湧起了一層淚水。我心裏一動,這時我聽見吉耶美用她那種很沉潛的聲音說:“讓我先點節目吧,
我請嚴豐唱支歌。”大家劈裏啪啦鼓起掌來。嚴豐也沒有推辭,用俄語唱了一首蘇聯歌。這是我第一次
聽嚴豐用俄語唱歌,他唱得真好,首先不是好在嗓子,而是一種內在的情感,讓人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出
一片遼闊的俄羅斯原野,在黃昏的地平線上傳來的歌聲,蒼涼悲愴,讓人淚水翻湧,熱血沸騰。
當年我的母親通宵沒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鄉為我一路送行
在那拂曉的時分
她送我踏上遙遠的路程
給了我一條手巾
她祝我
一路順風……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第一次聽到它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想流淚,想跟著歌者去流浪,還有別的
什麼,想不清楚。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歌後來竟成為伴隨我一生的旋律。
那天接下來是我點吉耶美的節目。我希望她來一段泰國舞,可她自己執意要朗誦普希金的詩,她先是低
著頭,然後抬起又黑又深的大眼睛,淚汪汪地直視嚴豐: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
也許還沒有完全在我的心裏消逝……
她那聲音和表情都把我們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靜寂了幾分鍾之後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天哪,
大家都認為吉耶美是在演戲!可我不這麼想,看上去嚴豐也不這麼想,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皺了一下眉
頭,然後就像他平時那樣冷冷地麵無表情了。那種情形現在想起來仍然十分鮮活,它使人想起了一句中
國成語:對牛彈琴。
接下來發生的事把晚會推向了高潮。嚴豐點我的節目實在出人意料:他讓我當場為他畫一幅速寫!他說
徐茵你不是愛畫畫嗎?給我畫張像吧,就是那種漫畫式的速寫。他的這個建議讓全班都呆了。真的,那
一天就是最木的人也覺著有點兒什麼不對勁兒了,這種建議太不符合他平時的行為方式了,我簡直覺得
他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同學三年我們的目光還是頭一次對視,他的眼睛純
潔平靜還帶著一點溫柔,就是那一點溫柔一下子打中了我。我覺得我內心深處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一下
子燃燒起來變成熊熊大火。我避開他的目光,我知道自己麵紅耳赤。我抄起一張紙,發著抖拿起筆來,
我試著畫了幾根線條之後放下了筆。大家都在看著我,我總得說出一句話來。我就那麼囁嚅著說:“…
…不……不行,我畫不了。”“為什麼?”我聽見他問,我低著頭良久不語,最後,我像奔赴刑場似的
把頭一揚,盡量平靜地把我要說的話說出來:“因為……因為你長得太端正了,太端正的人……真的很
難畫……”我說完了,滿臉通紅,好像得了傳染病似的,他的臉竟然也一下子紅了,同學們哄笑起來。
笑聲中我看見吉耶美站起身走了出去,她那根肥大漆黑的辮子像鞭子一樣狠狠地一甩。
#3#6
現代人的婚姻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還有愛情。我真的不知道什麼叫愛情。照我看兩人好就在一
起,不好就分手,這再自然再正常不過了。譬如說我和梅梅,現在我就是覺著和她在一起感覺特好,特
願意天天見著她。
愛情應當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就是讓母親這樣的人給搞複雜了。母親動不動就是什麼精神、什麼價值,
可就是掙不著錢,父親跟她完全相反,從來不讀書不看報,真不知道這兩人是怎麼走到一起來的,可在
不會賺錢這點上兩人完全一致。父親先是個機關小職員,後來瞧見別人下海眼熱,也搞了個公司,整個
一個賠本兒賺吆喝,有火兒就憋著回家發,那幾年我和老媽可倒黴了,尤其是老媽,為了養這個家,供
我上學,又受累又受氣。我記得特清楚,三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母親還像個小姑娘,可四十五歲時已經是
個老太婆了。那八年真夠她受的。母親平時不愛講話不愛埋怨,我甚至沒怎麼見母親哭過。隻有一次我
半夜醒來,看見客廳的燈仍然亮著,我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一針一針地打毛衣。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竟然把毛線都濕透了。我嚇壞了,急忙跑過去抱住她,我說媽您怎麼了,她看了我一眼,答非所問地
說:“明天是9月16號吧?”我說不,今天已經是9月16號了,現在是9月16號的淩晨三點。她低下頭,又
一串淚水落下來,“哦,已經是9月16號了……”我搖晃著她再三問怎麼了,直到最後她才說了一句:“
我有個朋友,一個好朋友,到今天已經死了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怎麼那麼快啊?”……我看
著她那樣子,整個人都碎掉了似的,再沒敢問什麼。我猜一定是老媽過去的情人。
那麼沉重的愛情我可不敢問津。我和梅梅在一起永遠是輕鬆愉快的。當然,也有別扭的時候,那天她讓
我陪她去燕莎買衣裳,她一眼看中一件新款的羊絨披肩,鮮紅鮮紅的,很長的流蘇。1880元。喜歡就買
唄,瞧她那吊腰子勁兒喲,穿了脫,脫了穿,一直折騰到小姐臉上笑容也沒了,眼神也不對了,連我都
覺著臉上沒光了,她這才哼唧著說:“給我留著,我先到別處轉轉再來買。”小姐鄙夷地說:“小姐,
我們這兒有規定,你要是真的有心想買,得付定金。”她立即掏出600元定金,就在她試衣裳的過程中,
我兩條腿來回倒腳,那滋味別提多難受了,一聽她說轉完別處還要回來,我可真急了,“怎麼著?就這
麼點兒事兒還得折騰兩趟是怎麼著?不就是不到兩千塊錢嗎?我替你付了!”沒想到她還來勁了,臉一
拉,正兒八經地衝著我嚷:“你這個人怎麼什麼事都不懂?女人買衣裳,當然要挑,在我們國家,我可
以坐在這裏挑上一天但是可能什麼都不買,服務員照樣要對我笑臉相迎,否則我可以投訴她,炒她的魷
魚!你要是不願意陪我,你走好了!”幸好關於炒魷魚的字眼她是用英文說的,但是足以使小姐們對她
肅然起敬了。我轉身就走,在我轉身的一瞬間認為她和我認識的其他女人一樣愚蠢。
我到樓下咖啡廳坐著喝了兩杯酒抽了三棵煙,正抬屁股想走,她來了。換了個人兒似的,眉開眼笑,身
上已經披上了那件鮮紅的羊絨披肩。她展開雙臂,略略一蹲,顯然是模仿維多利亞時代仕女們的禮節。
她笑得像一朵花,一朵綻開的玫瑰,“漂亮嗎?”她問。我這才正經八百地打量了她一番,說實在的,
我真覺得沒有她穿泰國服裝那麼好看,可我還是點了一下頭。她立即撲上來親我,小鳥呢喃似的耳語:
“親愛的,將來你去我們國家,我要帶你去帕塔亞遊海水浴,到披邁石宮看濕婆神,請你吃最好的帕勞
……還去看南耶皮影,那是整張的牛皮做的哩!……”
於是我們和解了。我倆相擁著去電影院看大片,片名叫《生死時速》。埃耶梅一下子就愛上了那個男主
角,那是個黑頭發的男人,據說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她說他簡直帥呆了、酷斃了。我立即問她跟我比
怎麼樣,她調皮地眯了一下眼睛說比我要強上那麼一點點。我滿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我說那你到好萊塢
找他去好了,我可是沒看上那位女主角,她好像比你還差。我說完了這話就跑,我們就在夜間的馬路上
追逐起來,後來到了一家叫做“蘭波”的酒吧裏喝酒,她要了藍帶我要了王朝幹白,一直泡到淩晨兩點
。
但是這一天的快樂都被結尾毀了。我快走到家門口時才發現忘了帶外麵大鐵門的鑰匙,大鐵門是為了防
備那些外地民工隨便進樓而設置的,每天晚上十二點之後就上鎖,我又捶又打全無反應,最後隻好打碎
一樓居委會的窗子鑽了進去。我進家門的時候頭上流著血,我正想穿過衛生間回到自己的房間,忽然背
後一聲怒吼:“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到哪兒鬼混去了?!你媽病了,住院了,到處找你找不到,養你這
種兒子有什麼用?!”
我呆了,“媽得的什麼病?”
父親陰沉著臉:“不知道,發高燒,現在還在輸液呢,我剛剛從人民醫院回來……你頭上怎麼了?跟人
打架了?”
他後麵說的什麼我根本沒聽清楚,我掉頭就往外跑,仍然是從居委會的那扇破窗子跳了出去,兩分鍾後
,發動了我的捷達,然後一腳離合一腳油門兒躥了出去。那是個無星無月的夜,路燈下的地麵像是鋪了
一層白霜,我像個夢遊患者似的浮遊在夜色之中,我心裏隻想著老媽兒子來看你來了,我得讓她知道這
兒子沒白養,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
#3#7
像是躺在火焰山上似的那麼熱,可我心裏是清醒的。那天那姑娘走了之後我就感到不舒服。她和她媽長
得那麼像。看那雙勾人的大黑眼睛!兒子怎麼會認識她的?難道冥冥之中吉耶美仍然在施展她的妖術?
難道她毀了我還不夠,還要讓她的女兒來毀了我的兒子?!三十年了。我好不容易已經遺忘了,我小心
翼翼地護住我的傷口,可現在它連皮帶肉一下子撕開了,它撕得那樣鮮血淋漓痛徹心肺——我這才知道
什麼叫疼痛,不僅僅是心疼,是所有的感官在一瞬間都突然地醒了過來,那是整個的身心的劇痛,不可
遏製不可轉移,就像是地獄酷刑的煎熬,我沒有到過地獄,但我想就是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現在我的身體在地獄的烙鐵上烤著,我的身體滾燙,醫生們在用針用藥用冰袋為我降溫,但是我很清醒
,始終很清醒。我想的一切一個字也不想告訴別人。他們不懂。我所經曆的一切這個時代的人們不懂,
那是上一個時代被埋在棺材裏的故事,在上一個時代色彩斑斕的經文裏,有一段血寫的文字已經被遺忘
。那是叛逆者的書寫。有一個真正的天使因為反抗上帝而被貶黜為惡魔。在那個上帝的巨手無所不在的
時代,他死得很慘。
……那個新年聯歡晚會之後我們的關係變了:我、吉耶美和嚴曆。吉耶美病了,班裏同學去看她,她對
著別人說話卻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直到最後同學們馬上要走的時候,她才像公主一樣回過頭,眼睛越過
我的頭頂看著我身後的牆壁,“你留一下,我有話對你說。”同學們早已習慣了她的這種傲慢態度(特
別是對我),都不以為意地走了。她一下子赤著腳跳下床來,把門關得嚴嚴的,然後離我很近,居高臨
下地看著我,“問你一句話,你要說實話。”我點點頭,早已預感到了什麼,但是她緊接著的那句話仍
然驚心動魄:“你愛他嗎?……我說的是嚴豐。”這句話如果放在今天,簡直沒有任何舞台效果,可是
在當時,這句話就是一顆燃燒彈,一下子在我心裏怦然炸裂火光衝天,我被沒有任何退路地逼到一個死
角裏。說實在的,這對一個當時的十七歲少女是一個太複雜的問題。我從來沒有也沒敢想過這個問題,
起碼是在那個晚會之前。嚴豐於我是一個太完美而又太遙遠的形象。但是在那個晚會之後,我真的是在
想他了。在每天上過晚自習回來的路上,我總是故意走在同學們的後頭,一個人在鋪滿月光的藤蘿架下
,靜靜地想,那是一種每天不斷的重複的溫習,重複,卻永不厭倦,那種新鮮的感受充塞了我的全部感
官和肌體,我眼前總是出現他那雙純正又帶著一絲溫柔的眼睛,我簡直承受不住那種溫柔的壓迫而要有
什麼滿盈的東西流淌出來——那是少女清冽純淨不含一絲雜質的淚,我的眼淚是滾燙的,因為它積蓄了
太久,它好不容易流淌出來為的是與我同齡的一個男孩,他和我同樣純潔,剛剛走出伊甸園在這人世上
還無所適從。
而現在卻有一個人一下子撕開了那神秘的帷幕,那麼美麗朦朧耐人尋味的鏡花水月一下子赤裸裸地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