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耶美與埃耶梅(一)(1 / 3)

吉耶美與埃耶梅(一)

#3#1

吉耶美的故事發生在三十年前。

那個仲夏的上午,教室正被一層雨霧濕濕地籠罩著,語文老師正在為我們抑揚頓挫地朗誦著許地山的《

落花生》。教室的門被推開了。教導主任領著一個外籍學生走進來。教導主任說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泰

國學生吉耶美。大家的反應淡淡的——我們那個中學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名牌,外籍學生多得是,學習好

的卻寥寥無幾,因此我們於他們,頗有些沙文主義的味道。

但是就在那一瞥之間,大家的態度卻迅疾地發生了變化。教導主任身邊站著的分明是一株被雨淋濕了的

植物,是的,吉耶美有一種奇特的植物般的美麗。她的陰濕的紫色絲綢袍子上,用手工繡了藤蔓、火焰

、稻穗和竹芽,那些凸起的花紋都躍動著,仿佛一株植物上結著的奇奇怪怪的果實。她的膚色是那樣一

種恬靜的蜜合色,和衣裳相比似乎質地是一樣的,隻是色彩不同而已。她一隻手捂著書包,另一隻手沉

甸甸地垂著——那手臂上掛著四五串手鐲,上麵鑲著一種叫不出名字的飾物,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叫珠母

,是用花紋豔麗的珠蚌切割成的,實在是好看。

當時班主任說:吉耶美,歡迎你,跟同學講句話吧。接下來靜默了大概兩分鍾,所有的人都覺得她是不

會開口的了,班主任正想打圓場,她忽然抬起眼睛,用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沉潛的聲音說:我叫吉耶美

,是泰國王室的公主,很高興認識你們。

所有的人都呆了,包括年逾半百的教導主任。她抬起眼睛的時候,有一道光籠罩了整個教室。那是一種

明亮的光,在雨天裏格外璀璨。多少年之後我仍然記得那燦爛的一瞥,那是一種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的美

麗,讓人抵擋不住,這種美麗似乎注定要帶來災難。何況還有驕傲。她揚起臉兒,精致的鼻線像一鉤傲

慢的銀月,它屬於王族血液。裝也裝不出,學也學不會的。

她傲慢地落座了,那樣子就像身後跟著數以百計的侍女。她的傲慢使本來便矮小的我一下子又矮了半頭

。——她正坐在我的旁邊。

幾個星期之後,她開始友好地對我微笑,並且給我看一些她帶來的寶貝:鑲珠母的檳榔盤、檀那卡香粉

、泰國木琴、極大的朱拉和巴寶風箏……她越是對我友好我便越是受寵若驚,又過了幾個星期,我自覺

已經變成了她的一個侍女。一個自願不拿薪水並且甘受驅使的侍女

#3#2

母親迅速地蒼老了。

母親好像是一下子蒼老的。在黃昏裏母親的臉上仿佛滿是精致的銀絲一樣的皺紋。她屬於那種至死純情

的老太太。她滿臉的皺紋沒有一根屬於邪惡,一生受挫依然無怨無悔。

但是她聽到埃耶梅的名字時臉上出現了一種咄咄逼人的表情,這種表情在她是很少見的。我安慰她說雖

然埃耶梅是泰國王儲的女兒,但是人很隨便,並不是那麼難伺候的。母親臉上的肌肉被什麼牽動成近似

一個冷笑的表情。母親輕聲地嘟囔了一句但是我沒有聽清。媽你說什麼?母親的眼光依然回避著我。門

鈴就在這時候響起來了。

我第一眼看見埃耶梅就覺得她犯了一個錯誤。我曾再三交代她要打扮得不著痕跡,衣裳越素雅、模樣兒

越清純越好。可她偏偏穿了最豔的衣裳化了最濃的妝。我知道母親對此一向深惡痛絕。

但母親的表情非常奇怪,好像與厭惡或者喜歡之類的情感沒有什麼關係。母親隻是睜大著被皺紋覆蓋的

眼睛,好像在仔細辨認著什麼。母親把一杯沏好的杭菊花端到她的麵前。埃耶梅媚媚地一笑:家母頂喜

歡喝貴國的杭菊花了。母親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你的母親,可是叫吉耶美?

梅梅(這是我對埃耶梅的愛稱)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青蓮色的眼線像要跳出來似的:這是家母年

輕時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的,伯母怎麼……母親冷冷一笑:怎麼?她改名字了嗎?哼,到底還是離不

開皇家……

母親在我們驚愕的目光下從容不迫地拿出一本相冊,從相冊的夾層裏拈出一張舊照,照片上有兩個少女

,一個穿普通的白襯衣藍褲子,那自然是母親;另一個我從沒見過,雖然穿軍裝戴袖章,但一眼看去就

像個“夷人”,凸鼻凹眼,尖下頦,眼睛像濃墨那麼黑,一看就是東南亞少女。當然,要是冒充中國的

廣東廣西人也還勉強可以。

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白長了二十多年。

#3#3

吉耶美到班上不久,教育革命就開始了。用那時的說法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山雨欲來未來時總是

很讓人興奮的。那時我們總是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之中,當然,與青春騷動不無關係。

但那時誰也不願承認這個。正派的男孩女孩們都對此諱莫如深。上生理衛生課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眼觀鼻

、鼻觀心,心誠目潔意守丹田,但還是忍不住臉紅心跳。隻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吉耶美。各門課都

有課代表,惟獨生理課代表大家都抵死不從。吉耶美便自告奮勇地挑起了這副擔子。她學得很認真。有

一次因為臨時改課,生理課和五班撞在一起了,便沒有了掛圖:吉耶美竟然在黑板上認認真真地畫了兩

幅男女解剖圖,除了極個別的地方,她畫得相當準確。當時我們都呆了,連老師也感到莫大的震驚。那

是在1966年的第一學期。雖然革命的烈火還沒有正式爆發,但《紅旗》雜誌和《人民日報》社論已經透

著很濃的火藥味兒了。男女生之間為了證明自己的純潔一直在分著“男女界限”。那是個特殊的年代。

在那樣一種特殊的情境中,一位美麗的泰國公主,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黑板上畫下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官

,那情景的確撩人心魄。

我們班絕大多數同學都出身於高十或高知家庭,按照後來流行的概念,是一群小小的精神貴族。像我這

樣地道的平民子弟寥寥無幾。我在這樣的集體裏總是自慚形穢,盡管我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吉耶美和不

少外籍學生一樣,成績平平,有些課程甚至很差,譬如作文,她總是不斷地犯一些文法錯誤,她的文章

幾乎篇篇都有一個好的開頭,但是第一個自然段之後便原形畢露了:不但敘事糊塗,連你我他也常常搞

混。二十年之後我看到中國大陸盛行的“意識流”小說時才恍然悟到,當時吉耶美的作文或許應當算作

早期的意識流吧,或許她該算是個沒被發現的天才呢,誰知道。

但那時的風氣卻是不可更移的:女孩再漂亮,如果學習不好,也休想被人看得起,尤其是在名牌學校。

所以吉耶美在畫解剖圖之前一向不受重視。而從那之後,男生的目光裏似乎多少有了一點變化。但是王

室公主似乎對中國男孩不屑一顧——隻有一個人除外:數學課代表嚴豐。嚴豐的父親是總參某部部長,

母親原也是軍內高幹,五六年軍銜製碩果僅存的女大校,隻是因為身體不好才轉到了國際關係學院。當

然,吸引吉耶美目光的絕不是這些,我懷疑她到最後也沒搞清楚嚴豐的家庭背景,但這並不妨礙她愛上

了嚴豐——要知道愛這個字眼在那個時代具有特殊而複雜的意義。而且吉耶美的愛又是那麼……那麼可

怕。是的,那真是一種可怕的愛情,現在我回憶起來都膽戰心驚。

嚴豐的確是出色的:連續兩年的全市中學生數學和物理競賽冠軍,我們這個名牌學校公認的第一才子,

在男生裏他威信很高,但是因為他的嚴肅、沉默寡言、氣質冷峻而高傲,女生們雖然都佩服他,卻誰也

不敢接近他,連句玩笑都不敢開。特別是我這個美術課代表,同學三年連句話都沒跟他說過,每次讓他

交美術作業都是寫條,要命的是他似乎對美術課十分輕視,每次不是晚交作業就是忘記做了,於是我每

次都要寫條提醒他——這也成了我們班的一道景觀:個子最小的一個女生一臉嚴肅地從教室的前麵背著

書包走來,把一張條子放在個子最高的男生桌上,然後目不斜視地從教室後門走出去。時間一長,當我

剛剛一起身,便聽見後麵的男生說:“嚴豐,趕緊把美術作業拿出來,別讓人家催了!”每當這時,他

總是大咧咧地一笑,“著什麼急,不就是兩筆畫嗎?課間十分鍾就行。”

聽到這話我總是很生氣。他對美術的蔑視就好像是對我的蔑視,這使我在他麵前越發自慚形穢。

#3#4

我是在一家中外合資的大飯店裏認識梅梅的。當時她作為外方雇員正在同時打幾部電話。她熟練地轉換

著不同的語言,包括中文。她竟然能夠講一口流利的北京口音的中文!她的這種超人的語言遊戲一下子

吸引了許多人,那簡直是一部多樂章的大型交響樂!問題是她一個人就構成了一部交響樂:那麼多美妙

的小提琴與大貝斯,圓號與長號,定音鼓與鈸,長笛與黑管,都在同時優美而有條不紊地進行與展開,

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景象!何況,打電話的人又是那麼奇異的美麗。

梅梅是奇異的。她那張臉是典型的東南亞式的臉,典型的馬來人種。但是她的眼睛應當是屬於西亞的:

大而深黑,凹進去的雙眼皮,彎卷的睫毛又硬又長,像鋼絲似的彈性十足。那是我想象中的波斯女郎,

最早在《一千零一夜》裏出現過的,那麼遙遠、那麼古老、那麼神秘、那麼能引起遐想——那是我最欣

賞的人種,無論是《聖經》故事中美麗陰狠的“莎樂美”,還是那些妖冶的肚皮舞女郎,都源自那塊神

秘的土地。那塊土地養育的女人,都是女人中的尤物,是真正的女人,比較起來,周圍的中國女人都像

一堆清水掛麵似的,毫無味道。

我的這種觀點自然不能跟父母說。特別是母親。母親應當屬於上個時代的人。她是那麼真誠那麼純情,

那麼認真負責一諾千金。母親這樣的人真的成了這個時代的稀有動物,我真不知道像她這樣的人是怎麼

平安逃離了上個時代而進入這個時代的,她是上個時代的漏網分子殘渣餘孽。我知道我的母親她對於現

在有諸多不滿,但她埋在心裏,從來不說。她的不滿與很多人的不滿完全不同。她是個怪人,別人在乎

的她不在乎,別人認為無所謂的事她倒是非常在乎。譬如過馬路,現在的路況誰都知道,行人過馬路就

是一種“奔逃”,可她非要等著綠燈亮了,並且一定要走在人行橫道上,若是在轉盤上,她這麼一等往

往得等上幾十分鍾,有一回她正走在人行橫道上,一輛車橫衝直撞毫不減速地開過來,險些把她撞倒。

她氣憤至極地對我說:“他怎麼可以這樣呢?這個司機他怎麼可以這樣呢?!”我覺得這話問得糊塗,

就反過來問她:“他怎麼就不可以這樣呢?現在搶上一步是一步,差一步就可能趕上塞車,一塞車就是

個把鍾頭,要是您兒子開車,也得這樣!”她立即很凶地說:“你敢!告訴你,人行橫道是行人過馬路

的地方,任何車開到這兒也得減速,這是對人的起碼尊重,尊重人,你懂不懂?”我嬉皮笑臉地挽著她

,“我懂,老媽,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您兒子的車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現在我有車了。我在電視台做了一份足球轉播的工作,收獲頗豐。我開起車來橫衝直撞,比那位司機有

過之而無不及。要是讓老媽知道非氣死不可。

但是梅梅喜歡我開快車。我晚上常常帶她在三環路上兜風,當然,我的捷達車現在還不大上檔次,三年

之後我要換雪弗蘭,然後是奔馳和淩誌,然後……

對車的幻想是我和泰國王儲的女兒埃耶梅的共同愛好。她說她還沒有坐過勞斯萊斯,這句話把我鎮住了

。我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拍拍她的玉肩,說:“讓我們共同為勞斯萊斯努力吧!”

#3#5

她終於還是嫁給了皇家,那個吉耶美。她的女兒長得可真像她——但是沒有她年輕時那麼美。人種是不

是在一代代的退化?抑或是一種精神上的退化?兩個一模一樣的美女,假如其中一個缺乏了一種內在的

精神,一定會在容貌中體現出來,當然,也許在現在這個時代人們不一定看得出來,現在以假亂真太容

易了,到處都是假冒偽劣。

一切都是從那個新年聯歡晚會開始的,當然,也可能開始得更早,因為我們太木而沒有察覺罷了。總之

那個聯歡會上有人出主意讓每個同學帶一份禮物,禮物上麵包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祝詞和饋贈禮物者的

姓名,誰接了禮物便要念出來,然後由饋贈者點一個節目讓得到禮物的人表演。事情就那麼巧,我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