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懸掛在我們的頭頂上,那是一片祥雲,像佛光一樣,沒有陰影,這時蟬鳴變成了樂聲,那是來自天國
的音樂,那紛繁的千百種聲調恰似交響樂分解成許多樂章與樂句,那是奇怪的聲音,就像是宇宙深處最
隱秘的一扇門洞開了,傳出宇宙靈魂的賦格曲。多少年之後我一想起那個中午,就一定會響起一片神秘
的樂聲。
後來樂聲消失了。他告訴我,我參加紅衛兵的申請沒有得到批準,原因是我的舅舅們都在海外。那時“
海外關係”是一條不可饒恕的罪行。盡管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我的眼淚還是沉甸甸地滴落了下來,或者
可以說我本來就想哭,總算找到了一個宣泄口。他顯然是被我的眼淚嚇住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別這
樣,我再去爭取。”他不知怎麼辦才好,拿出一本書放在我的枕邊,“沒事兒就看看書吧,屠格涅夫的
《前夜》。我那兒書挺多的,想看的話給你帶來?”我不點頭也不搖頭,等我哭夠了,我說:“你不要
再去爭取,就是批準了,我也不參加。”我忽然變得斬釘截鐵,“我這輩子決不參加紅衛兵。”
事隔多時之後他告訴我,我當時的樣子完全像個賭氣任性的小姑娘,他就是在那一刻愛上我的。
#3#12
我拉著梅梅去看母親已經是半月之後的事了。我拆了石膏,母親也早已出院,正靠在門口的躺椅上打毛
衣。見我們來了,她連頭也不抬地說:“家裏有現成的飯菜,你放在微波爐裏熱一下吃吧。”太陽照得
母親的頭發白花花的。埃耶梅湊上去說:“伯母打毛衣打得真好。”母親像被什麼打中了似的微微一怔
,然後笑著反問:“你會打毛衣嗎?”梅梅搖搖頭,母親說:“你媽也不會。你和你媽什麼都像。”梅
梅像是被觸犯了自尊心似的急急地說:“我的舞比媽媽跳得好,不信,我給你老人家跳上一段!”說著
她就扭起來了,扭得還真有點味兒,像那麼回事兒。母親就真的放下毛衣看著她,微微地笑著,好像想
起了什麼遙遠的往事。梅梅跳完了。母親搖搖頭說:“你的舞跳得不如你媽。”梅梅把兩隻大黑眼睛瞪
得圓圓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說行了行了,就是你什麼都不行,我也愛你,這還不成嗎?梅梅剛
捯過氣兒來,母親又說:“你們說愛就像說吃飯一樣隨便,有意思嗎?”瞧,她老人家今兒是成心出麼
蛾子找我們的別扭,橫是氣我們這些時光就知道在一塊兒起膩了,沒及時去看她老人家,她哪兒知道她
兒子出了檔子車禍呀?!幸好我是練就了的嘴皮子,想也沒想立馬就說:“愛可不就跟吃飯一樣嗎?您
還要讓它像什麼?古人不也說食色性也嗎?”氣得老媽斜愣我一眼,沒理我,我趁著這個時間空當,衝
著梅梅使了個眼色,兩人乖乖到廚房熱飯去了。才吃了幾口梅梅就掉眼淚,“我總是生活在家母的陰影
之下,凡是見過媽媽的人,都說我不如她漂亮,不如她聰明能幹,什麼都不如她。沒想到跑到中國,媽
媽的陰影還是籠罩著我……”她說得多麼好,用同多麼得體多麼書麵化啊,我想象不出有什麼比她更加
聰明的女孩子。我得為她平反昭雪。
吃完飯我攛掇我媽和她下盤棋。我媽下象棋特有癮,就是缺對手。這下子可是讓梅梅大顯身手了,她是
得過泰國女子象棋冠軍的,三下兩下,她把老媽幹掉了。
媽慢慢地把棋子推開,第一次正視著埃耶梅,話裏有話地說:“你不簡單,有兩下子。”這時我注意到
梅梅的表情非常奇怪,她的一雙眼睛在睫毛的遮蔽下閃爍如星。我頭一回忽然感到,她也許並不像我想
象的那麼單純。
#3#13
那天之後他常來。每次都是送書,他掐的時間很準,總是在我剛剛讀完一本書的時候。大批俄國人的名
字進入我的生活: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托爾斯泰的《戰爭與
和平》、《複活》、《安娜·卡列尼娜》……書中那古典理想主義與當時那如火如荼的革命構成了一種
十分古怪的不諧和音。我們的話題也漸漸多了起來,甚至有了爭論。我說我最喜歡英沙羅夫,他說他最
喜歡拉赫美托夫。我說我喜歡英沙羅夫是因為他的堅強勇敢,為他的祖國保加利亞獻身的精神。他說英
沙羅夫的這些品質拉赫美托夫全都具備,但拉氏更有著一種職業革命家的素質,一種超越的理性。接著
嚴豐說出一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他說祖國這個概念還是太狹隘了,他並不欣賞完全為祖國而戰的人。
這在當時那種中國至尊的神話氛圍中簡直太大逆不道了。我怔了好久才轉移話題說,我之所以不喜歡拉
赫美托夫是因為這個人物形象太書麵化了,好像純粹是作者想象出來的,不真實。其實我想說的是拉赫
美托夫對於愛情似乎遠沒有英沙羅夫那麼投入,我還是喜歡真性情的人,我覺得《怎麼辦?》所設置的
愛情太虛假了,我甚至懷疑車爾尼雪夫斯基根本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愛情——當然,這些我隻字未提。盡
管有分歧,但是關於小說人物的討論非常的有意思,時間變得越來越短,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
他剛一坐下太陽就跟著他沉下去了似的。夕陽下逆光的一幅剪影——那是我少女時代的記憶中一個永恒
的畫麵。
有一個晚上,月亮特別的亮,那是一個白夜,一個完全裸露的白夜。吉耶美就像一束白色玫瑰突然遊進
了我床前的月光裏。她跪下來向我告別。她說學校已經正式找她談話,因為當前中國的運動,所有的外
籍學生都必須回國。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一顆顆碩大美麗的淚珠像泡沫一樣膨脹又消失,她把我哭
得好難受。我隻好安慰她說運動很快就會結束,運動一結束她馬上就能回來。她哭夠了,從手袋裏掏出
一堆東西,她的手袋就像百寶箱似的掏也掏不完,有珠母做的手鐲,有各色泰式服裝,有檀那卡香粉…
…她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那樣慷慨,可這些幾個月前還那麼令我神往的東西現在已經失去了它們的意義,
我雖然躺在病床上也知道外麵的世界正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些昔日美麗的東西正在被扔進垃圾箱
,而且據說是曆史的垃圾箱。最後她把一個小塑料袋交給我,讓我一定想辦法轉交嚴豐——這是這麼長
時間以來我們之間第一次出現他的名字。我看著她那深黑色眼睛裏的淚立即動了側隱之心,我想告訴她
明天早點兒來,或許能夠碰上他,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我想起了對她的承諾,她發起公主脾氣來
太厲害了,我怕她。而且,我真的把嚴豐看得很重,我怕失去他,怕得比什麼都厲害。
可是,第二天嚴豐沒有來,第三天、第四天……那時外麵亂極了,每天都在發生著意想不到的事,流血
、死亡、批鬥、自殺……這類事情早已不能讓人驚奇,一些人越來越瘋狂,另一些人越來越麻木,我從
心底裏不願意讓他卷進去,無論是瘋狂還是麻木。傷口已經愈合了,我去找他,拿著吉耶美送他的那包
東西,我想那是最好的借口。
我到處找他,找遍了北京城。那個八月的北京到處都是人群,有那麼多的人啊!好像都是從地底下鑽出
來的似的,東安市場變成了東風市場,揚威路變成了反修路,那些被摘下來的牌匾在烈日下被大卸八塊
,連美麗的華表上也糊上了膏藥似的大字報,到處彌漫著一股刻骨銘心的仇恨,那仇恨令人膽戰心驚,
我覺得那仇恨勢必會化作一種劇毒毒化整個的社會,我對即將到來的一切充滿了恐懼。
終於有一天,黃昏,在一條寂靜街道的拐角處,我看到了一份傳單。那個年代的傳單和這個年代的商品
推銷單一樣多如牛毛,可那份傳單是獨特的,那種語言、那種句式,除他之外沒有別人能寫出來,特別
是那種膽量:“想當初小將可愛造反有理,看現在血統高貴什麼東西”——這不是明明指向那位偉大的
旗手嗎?我一把撕下那張叫做“青年近衛軍”的小報傳單,我的手臂立即被抓住了。有什麼人從身後推
推搡搡地把我推進了一個小院,連害怕還沒來得及我就看見了他,他正在滿頭大汗地搖著手搖油印機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