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耶美與埃耶梅(二)(3 / 3)

著報紙,他怔住了;一個少女這時從房間裏走出來,她穿著當時最時髦的軍裝,紮著兩條短辮子,盡管

她改了裝束可仍然是個夷人。她是吉耶美。

#3#14

雙休日,我開車帶梅梅去郊外一個叫做“龍脈溫泉”的地方去遊泳。那地方可真不錯,跟康樂宮差不多

,可價錢要便宜得多。現在什麼都離不開錢。錢。錢。我佩服那些外地小販,人家就是敢掙錢,掙你北

京人的錢,現在北京的外地人光注冊的就三百多萬,什麼浙江村新疆村的,別說人家怎麼髒亂差,沒有

人家,這幫北京大爺們大概連油條也吃不上。

龍脈溫泉太遙遠了,踩油門兒的那條腿都麻了,可梅梅一直在我身邊優哉遊哉地嚼著口香糖。當女的真

好,不勞心不勞力的,有個漂亮臉蛋兒就什麼都有了,下輩子托生我一定得當女的,而且得是個絕代佳

人。

現在身條兒好的女孩子太多了,梅梅穿著泳裝走出來也沒有什麼傾國傾城的感覺,僅僅有點兒異域風情

而已。梅梅身後跟著的那個女孩好像要漂亮得多,皮膚又白又嫩,一掐冒水兒,相比之下,梅梅太黑了

,腿也沒那個女孩長。這是我頭一回跳出感情色彩欣賞她,遠遠地隔著一個泳池的水,戴著墨鏡,我可

以肆無忌憚地飽覽滿池春色。

遊了差不離個把鍾頭,她說她餓了。於是我們就到泳池邊的咖啡吧去小憩,買了點兒花生瓜子兒啤酒飲

料什麼的,剛喝了兩口熱露露,她又來情緒了:“昆昆,給我買件新泳裝吧,要藍色的。”“幹嗎非要

藍的?”“……嗯……”“甭問了,是範誌毅喜歡藍色吧?”她點點頭,很動人地向我一笑。“那我不

喜歡藍的怎麼辦?”我板著臉。現在的女孩真他媽奇怪,傍著一個還得想著一個,毫無疑問傍著的這個

得是個冤大頭。她剛要向我撒嬌,身邊一個戴眼鏡兒的開口了,光看那副鏡架好像就值兩千以上。眼鏡

兒沒開口之前我隻把他看成了一把椅子,可一開口就一瀉千裏:“這位小姐也是球迷吧?看了這次亞洲

杯嗎?你覺得最根本的失利原因是什麼?”“哦,先生也是球迷?……最大的失敗原因當然是主教練指

揮不當,你看他那緊張勁兒,哪兒有大帥風度,恕我直言,貴國的球員應當是亞洲一流的,可組成了一

個二流的球隊,請了一個末流的教練!……”

得,看她那表情,一下子著迷了似的,怎麼現在是個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談足球啊?中國足球到了人人

都可以蹂躪的份兒上,也是慘點兒了。我裝作滿不在乎地站起身,侃吧,要侃大夥兒一塊兒侃!我掃視

一圈,一眼發現那個白皮膚的小姐就離我近在咫尺,我心裏一喜,溫文爾雅地向她點了一下頭,“可以

嗎?”我問,她點點頭,有點兒莫名其妙的樣子。我點上一支煙,十分紳士地為她倒了一杯茶,這時我

感覺埃耶梅的眼光就停留在我的身上,我裝作不知,繼續向“白”小姐獻著殷勤,說著各種無聊的笑話

,逗得她咯咯直樂。從她笑的那副樣子我斷定她不過是個美麗的白癡。她問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說我

是販賣人口的,她就笑起來,笑個沒完沒了,然後她問我知不知道附近有什麼好餐廳,我說附近的餐廳

沒我指點絕對去不得,因為很可能上了孫二娘的人肉包子店,她又笑得哆嗦,問我是不是個大款,我說

當然是,我的生活有詩為證,詩曰:“酷哥不怕遠征難,千杯萬盞隻等閑。鴛鴦火鍋騰細浪,生猛海鮮

走魚丸。桑拿浴中三溫暖,0K廳裏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過後盡開顏。”說完之後我起身就走

,把一串銀鈴似的傻笑聲留在了身後。

我可一點兒笑不出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好沒意思,到處都是假冒偽劣。我忽然羨慕起母親那一輩人

來。她們好像經曆過一場大戰役,戰役嘛,其中就包括無數的戰鬥,還包括那麼多陌生的字眼:什麼批

鬥,什麼串聯,什麼大字報大辯論,什麼通緝令……這一切都是多麼讓人興奮令人神往啊!我覺得母親

她們這一代經曆的,甚至超過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真的,一個人心裏的戰爭,比任何戰爭都更可怕

#3#15

我扭身就往外走,像風一樣。他追了出來,他一步頂我三步,在那個拐角的地方他追上了我,我把手上

的小包甩在他的手裏,“這是吉耶美讓我給你的……”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話還沒說完,那小包散開了,

裏麵竟然是一包女人的內衣,顯然是吉耶美的。我們同時都呆住了,我扭身就跑,我跑起來的時候心開

始發痛,那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鈍痛,仿佛隨時會炸裂開似的。我的下巴在發抖,下巴發抖的結果是眼淚

被抖了出來。先是一滴滴一串串的,後來簡直成了傾盆大雨,難以抑製。

一個十七歲女孩的承受力實在有限,我鎖上房門一頭趴在床上哭得喘不上氣來,任憑姨媽在門外不停地

敲,她可真是嚇壞了。我哭了又哭,一直哭到眼淚變成了淺紅色,真的,難怪古代有“泣血”之說,淚

腺和血管一定是連著的,在淚盡的時候,血就湧了出來。

我大病了一場。全身內分泌紊亂,上下一起流血,止也止不住。例假竟然提前了十多天,而且量多得嚇

人。我想我真是沒出息透了。我拚命讓自己想革命、理想、前途、命運、主義……這些莊嚴的字眼,可

是根本沒用,我全部的思維都被一個詞填滿了,那就是:愛情。純得不含一絲雜質的愛情被褻瀆了。

我咬著牙始終沒去醫院。嚇壞了的姨媽把父母叫了來,在他們苦口婆心的勸導下我一字不吐,最後他們

隻好悻悻地走了。到了第五天我不再哭泣,也能喝上一小碗粥,但是我在所有人的臉上都能找出他的影

子,包括畫報上的人。在我信筆塗鴉的那些畫裏,也都是他的麵孔……我有些怕了,害怕自己會發瘋。

那一場病整整鬧了一個月,真是慚愧,在同學們都風起雲湧鬧革命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生病,並且是為

了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

天氣不知什麼時候漸漸爽快了,有桂花的香氣從院子裏飄來。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自己好了。我起來照照

鏡子,嚇了一跳:鏡子裏的人瘦了一圈兒,而且蒼白,但是眉目之間似乎比原來漂亮了,這真讓我驚奇

。我抬起胳膊梳頭,手臂還很軟,梳幾下就要歇一會兒,就在這時,他推開門靜悄悄地進來了。大門是

開著的,紗門也是虛掩著的。他可以這樣推開門,因為他在門口可以看見我。我心裏所有準備要說的話

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他瘦了很多,很疲倦,他看我的目光裏似乎多了一重含意,他怔了一下,問我:

“你怎麼了?病了?”我心裏一緊,眼淚差點兒又流出來,我急忙抬起胳膊梳頭,用梳子擋著臉,“你

有事兒嗎?”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他低下頭,急匆匆地從那個洗得發白的軍用挎包裏掏出一疊報

紙和一個本子,塞給我。我看見報紙上的五個“毛體字”:青年近衛軍。

在京城已經流行了很久關於“青年近衛軍”的傳說。說是有那麼幾個反動學生,辦了一份反動報紙,專

門攻擊中央文革,攻擊“旗手”。果真是他!我拿著報紙的手心出了汗。我聽見他壓低的聲音:“形勢

可能有變化,我可能被捕,這點兒東西,放你這兒行嗎?”

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都懂得,這是性命相托!我心裏一驚,然後一股熱流在全身膨脹起來,多少日子冰

凍了的身體活了,我想說你放心一類的話,可怎麼也說不出來,我隻是沉默著點點頭,這時我聽見他說

:“……我們一直在吉耶美的住處印報紙,上次你看見了。那個地方安全,她也熱心,想法子留下來說

是一定要參加中國革命,不管怎麼說,精神可嘉。至於其他的,她畢竟是個外國人,有些風俗習慣和咱

們不同,多諒解吧。……”他好像還要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轉身走了。

我叫住他。我心裏一下子感到澄明。我問:“報紙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站在門邊停了一下,沒有回頭,“我不願意讓你卷進去。”

他說:“我不願意讓你卷進去。”我至死都記得住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