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耶美與埃耶梅(三)(1 / 3)

吉耶美與埃耶梅(三)

#3#16

真沒想到讓我來轉播中美足球友誼賽。

健力寶回來幾個小孩,報紙上又開始大吹特吹,說什麼小將給國家隊帶來活力,中國隊本屆世界杯出線

有望雲雲。依我看,這純粹是殺雞取卵揠苗助長,不但老國腳們依然如故,連唯一的一支希望球隊健力

寶也給拆散了。這對於中國足球來說絕對是毀滅性的。

毀了健力寶,即使這次世界杯出線也沒什麼意義。

小孩們的個人技術明顯高於老將,下半場隋東亮進的那個球多漂亮!生生的被裁判給吹沒了,真可惜。

我的轉播總的來說比較成功,就是下半場把馬明宇和曹限東的名字給掉了個個兒,問題不大吧。回家時

已經很晚了,老爸老媽都還沒睡,老媽在給學生出測驗題,老爸像每天那樣一邊無聊地看電視一邊用周

林頻譜儀照他的羅圈腿。假如我不回來,這房子真像死一樣寂靜。我真的不知道母親如何忍受父親這樣

的人,並且是忍受了幾十年之久。也許真的像什麼什麼人說的那樣:人不是理智的動物,也不是感情的

動物,而是習慣的動物吧?一旦什麼形成定式就很難改變,中國人尤其如此。我懶得問看我轉播的情況

,反正他們誰也不看足球。過去我每次都是要問埃耶梅的,可自從那次龍脈溫泉之後,我們大概得有仨

星期沒說話了。熬吧,看誰熬得過誰。這麼想著,忽然電話鈴就響了,父親伸手就抓住電話——他接電

話時永遠是個快手,因為太無聊,他大概總盼著有什麼事發生,但他的電話極少極少,這使他十分失落

。他對著話筒問:“你是哪裏?”“你找他有什麼事?”我就知道必是我的電話了,我撲上去搶過電話

背對著他,以免看到他那凶惡的目光。我聽出對方果然是她,梅梅,她終於“熬”不住了,我大喜過望

“你轉播得不成功,錯了好幾次,把馬明宇和曹限東都鬧混了。”

“那又怎麼樣?你打電話,就是要對我說這個?”

“……不,我想,我想說,媽媽想見你。”

“見我?你媽媽到中國來了?”

“不,她想請你到泰國去。”

“到泰國?那好啊,我正好沒去過呢。讓咱也見識見識什麼什麼帕勞,什麼南……什麼皮影,就是用整

張牛皮做的那玩意兒!”

“昆昆!……我們什麼時候能見麵?”

哇塞,她終於投降了。我壓住喜悅,盡量平靜地說:“明天我有事,後天怎麼樣?”

那邊明顯怔了一下,然後怯怯地說:“那今天呢?今天行嗎?就到老地方,那個酒吧,我請你。”

我覺著譜兒已經擺得差不離了。我說:“今天我有點兒累……也好,今天就今天吧,我可是舍命陪君子

啊。”

在酒吧的門口我們互相發現了對方,黑暗中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就像一隻發情的貓似的,我暗暗得意,

忽然想起最近看的京劇《沙家浜》,據父母講那是他們年輕時代的“樣板戲”,那裏麵的指導員郭建光

有一句台詞:“最後的勝利往往產生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看著眼前親我愛我的梅梅,覺得這句台同真是太精彩了!

#3#17

那個冬天。

好像是在一場大雪之後,忽然接到了讓我返校的通知。一進校門兒就見到黑壓壓的人群,還有幾個全副

武裝的軍人和警察,絕不像是傳達毛主席最新指示什麼的,好像是出了大事了。

果然,我看到“井岡山”的那幫人都上了台,被幾個軍人押解著。那是個小小的平台,是過去全校活動

的時候校長講話的台子。我一眼看見了他,還有邵飛,他們分開站著,都很沉著。在台子的附近,我看

到吉耶美、她被圍巾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那雙又黑又深的大眼睛,那雙眼睛直盯盯地瞪著嚴豐

,那裏麵的兩團火光令人不安。這時我聽見一個軍人對著麥克風講話了,他聲色俱厲。他說:“同學們

,今天我向大家通報一個重要情況,那就是,在我們學校裏,出現了現行反革命!”他揮舞起一份報紙

,“大家看看,現在京城到處都是這個報紙,叫什麼……《青年近衛軍》的,內容極其反動惡毒,影響

極為惡劣,係統攻擊了我們的中央文革,攻擊了我們敬愛的旗手……根據我們的調查,辦報者就是我們

學校的學生!……這一期多了一份增刊,是油印的,手寫體,我們特意把大家請來,按照偉大領袖毛主

席的指示,發動群眾依靠群眾,我們請大家來辨認,這,究竟是誰的字體?!……我們決不冤枉一個好

人,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

我的腿一陣陣發軟,感覺到一股涼氣從腳心往上鑽,我一直擔心的這一天終於來了,沒想到它來得這麼

快。周圍人聲鼎沸人頭攢動,開始有很多人在說著什麼,聽不清;接著好像是麥克風裏的聲音又在說:

“大家也可以寫條子,也可以采用其他方式揭發,我們肯定會為揭發者保密……”

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這種靜寂讓人異常恐懼。靜寂之後,人群中再次爆發出更大的騷動,好像是有什

麼人在“揭發”著什麼,嗡嗡聲告一段落之後,突然有一個人被推了一下,我踮起腳尖,看到那是邵飛

,同時有一個很高亢的聲音在喊:“……邵飛,你聽見沒有?……這麼多人都在揭發你!……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但是很快人群又靜下來。靜下來的原因顯然是另一個人走到台前,那個人從容不迫地對

著話筒說:“別追查了,這事兒是我幹的,和邵飛無關。”我的心狠狠地頓了一下,然後狂跳起來,這

當然是他,不必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別人。接著又有尖利的聲音在喊著什麼,還有許多亂糟糟的聲音,

後來就聽見他說:“……你們不信,可以當場鑒定字跡……”

這之後,我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我知道他有個本事,就是能把各種字體模仿得惟妙惟肖,何況他為了

掩護邵飛,此前肯定早已做了準備。

那天,寒光閃閃的手銬拿出來的時候,會場上忽然爆發出金屬迸裂般的一聲狂叫。吉耶美像瘋了一樣衝

到軍人的麵前,用身體擋住嚴豐,因為動作太大,她的圍巾口罩一下子都散開了:“不是他!不是他!

我作證不是他!……”軍人嚴厲地吼了一聲:“你有什麼證據?沒有證據就是無理取鬧!”“我……我

可以作證……”吉耶美斷斷續續地說著,“他沒有參與這件事,寫文章的是邵飛!”吉耶美真的是瘋了

,她完全不顧嚴豐的怒喝,嚴豐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喊:“住口!住口!!……”兩個軍人緊緊抓住他

的胳膊,他掙不脫,最後狠狠地踢了她一腳,他也瘋了。吉耶美被踹到台下還尖利地喊著:“邵飛,你

這個膽小鬼,到這份上你還不敢承認嗎?!膽小鬼!膽小鬼!……”

我永遠記得那一瞬間。吉耶美的彩色圍巾在寒風中飛舞,四周飄起了雪花,她的黑發黑眼黑睫毛構成了

雪地裏的一朵黑色花。一個個魔幻綺麗的斷片如同無法洞穿的秘密,紛繁戰栗。那是一種非人間的美麗

,她就像是一隻美麗的雌獸,所有的美都通過動作聲音釋放出來,毫無保留。她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

美最有魔力的女人,那種美在碎裂的刹那達到了極致。

寒光閃閃的手銬戴在了邵飛的手腕上,但是嚴豐也被一起推進了警車,警車的叫聲令人肝膽顫裂,吉耶

美衝出人群狂追不舍,這時夕陽西下,逆光把人群剪輯成一幅幅黑白剪影,我這時才像大夢初醒一般,

飛似的跟在吉耶美的身後跑出去……我狂奔著,追著那輛警車,恍然覺得後麵還有人跟著跑,警車越來

越遠,我仍然不想放棄努力,就在這時,我看見吉耶美被前麵的一群人截住了。

我認不出那是些什麼人,反正不是我們學校的。她被他們圍在中間推搡著,天哪,他們開始撕剝她的衣

服,我顧不上想別的,一頭鑽進入群,護住她的身體。“你們要幹什麼?!”……我看到我眼前一群陌

生的、淫欲的麵孔,他們笑了,他們笑著說:“沒想到還有個自投羅網的……”我的上下牙齒開始磕碰

起來,他們的包圍圈越來越緊……

那一天我回到家裏已是半夜了,姨媽給我開門時嚇了一跳。姨媽的表情使我半天都不敢照鏡子。我知道

自己狀貌“猙獰”,那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生死搏鬥,心裏終於很踏實,原來隻要不怕死就都好辦了,

你不怕死,別人就都怕你。連我自己也難以想象我怎麼會麵對一群流氓抄起一塊“板兒磚”,我說:“

你們要敢再走近一步,我就殺了我自己!”不知對峙了多久,一個大個子向我伸出手來,他的手剛一伸

出我就把磚頭狠狠地往自己的腦袋上砸去,我頭暈目眩地堅持著沒有倒下,有一股黏糊糊的液體慢慢淌

下來,流到我的嘴唇上,又腥又甜。從他們驚懼的眼神裏我猜想到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恐怖,但我絲毫沒

有害怕,倒隱隱的有一絲快意。連後來趕來的高三學生們也都嚇壞了,事後他們說徐茵你夠可以的,在

學校這麼長時間都沒露,你還有這一手,衝著這個絕對要發展你入紅衛兵,現在就入。我對他們笑笑,

我說我永遠不人紅衛兵,我對你們那些事絲毫沒有興趣,我追出來是想救吉耶美,你們看見她了嗎?他

們麵麵相覷都搖搖頭,然後我就轉身走了,把呆若木雞的他們都扔在後麵。

那天我極度冷靜地到醫院去包紮了傷口,想想真好笑,我這麼個深居簡出的人竟然在半年之內連受了兩

次傷,傷得都還不輕。奇怪的是這次我完全沒有了第一次的那種顧影自憐,相反我很沉著、很踏實,我

明白了什麼叫做“百煉成鋼”。

連姨媽也被我給鎮住了。她對我的態度好像好了許多,她買了隻烏骨雞,活的,說是要給我補血。我好

久沒喝過這麼鮮的雞湯了。我喝了很多,在我喝雞湯的時候,腦子裏出現的是那副寒光閃閃的手銬。那

副手銬不知銬在誰的手上。經過時空的隔絕,一切都走樣了,也許,是我的腦子出了毛病——被磚頭給

砸壞了。

我喝完了雞湯就走到街上,腦袋上還紮著紗布,44路車來了。我隨著人流上了車,還找到一個座。我坐

下就不想動彈了。一直坐了下去。環城第四圈的時候售票員注意到了我。她走過來的時候一臉怒氣:“

你到哪兒去?”我看看她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可她大發雷霆:“神經病啊你?

坐車不要錢怎麼的?交兩塊錢,下車!”那時候的兩塊錢,夠買一盤足足實實的油燜大蝦了,她可真夠

敢要的。可我別說兩塊錢,連兩分錢都沒帶。她一怒之下把我拉到了總站。總站的人一通訓斥之後,說

是要打電話讓家裏領人,我呆呆地看著他們那一張張凶惡的臉,我說你們別費這個事了,你們看我身上

有什麼值錢的,拿去好了!那個售票員氣得發顛,她說你簡直是無賴!什麼值錢?我看你那塊手表值錢

你能給我嗎?!聽了這句話之後我就把手表從手腕上擼了下來。我說現在我可以走了吧?說完之後趁著

他們發怔的時候我轉身走了出去,走出院子的時候我聽到他們的罵聲:“純牌兒的神經病!……沒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