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耶美與埃耶梅(三)(2 / 3)

是剛從安定醫院跑出來的呢!……”

夜色很快把我吞沒了。那是個雨夜。我躲在一家廊簷下,看著雨夜裏出沒的那些車和人,那些動蕩不安

的元素。有一隊摩托車開過去,高喊著“打倒聯動、鎮壓流氓”,但是那種也許在白天會顯得很雄壯的

聲音在雨夜裏變得又單薄又滑稽。還有些人冒著雨在貼大字報,趁雨水還沒把糨糊衝幹淨的時候把大字

報橫七豎八地貼了一牆。那曾經是宮牆。宮牆裏麵的皇帝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神聖的宮幃會在幾百年之後

遭此褻瀆。

那美麗的宮牆外麵是一片湖,剛上初一時我們過隊日,一起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在湖上劃船。我的

目光穿越了曆史停留在一個少年的臉上。隻有少年才有那樣幹淨的臉,那樣幹淨的眼神。不過是在四年

之後,這個少年成了反革命,有一副閃閃發光的鐐銬遮住了他的臉,現在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3#18

我很喜歡這個酒吧裏的紅色碗蠟。它似乎比一般的碗蠟要大一點,裝在香檳酒杯裏。我喜歡看它一點一

點被燃盡的樣子。梅梅和我坐得很近,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我給她叫的綠薄荷,得挺乖。這是女孩

的慣伎,每當她們有所求的時候總是顯得很乖。

果然,她開口了。但是她一開口便把我嚇了一跳。

“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她連眼皮也沒抬,“我懷孕了。”

我努力鎮定著,可端著黑方的杯子依然在亮晶晶地晃蕩。

“你開玩笑。”我說。

“誰有空跟你開玩笑。”她懶洋洋地說,“聽著,不管你怎麼想,這孩子我想要留下來。懂嗎?”

“你開什麼玩笑?……”我隻會反複囁嚅著。

“對你當父親心理準備不足,是嗎?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和我結婚,是嗎?”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我把酒杯放下,“這麼說,是真的了?”

她抬眼認真地坦然地看著我,“當然。”

“聽我說,我沒你想的那麼壞。誰說我不願意娶你?不過不是現在。”

她嘴角上顯出一絲譏笑,“就是你想現在也不太可能……我想回去了。”

“回哪兒?”

“當然是泰國。我到底還是泰國人。”她站了起來,那樣子十分尊貴,那樣子使我突然意識到我麵前站

著的是一位公主。

嗬,公主!隻有在童話裏才存在的公主啊!現在她不但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而且她還奇妙地懷上了

我的孩子!慢著,一個公主懷上了我的孩子!難道我還要讓公主去做人流嗎?笑話!生活在二十世紀九

十年代的何昆與公主相愛得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將是一位真正國王的孫子!而何昆也會因為這個孩子

而成為一個國家的駙馬!如果何昆不要這個孩子,那不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嗎?!我也站了起來,慢慢

舉起手裏的杯子:“好了梅梅,別吵了。讓我們為這個孩子幹杯!”

以後的幾天我一直沉浸在“駙馬夢”之中,直到我看到梅梅的一封信。

我們的活動一般都安排在雙休日,但那天我因為去昆侖飯店附近辦事,臨時給她來了個突然襲擊。她房

間的門虛掩著,我走進去,聽見流水的嘩嘩聲——她在衝澡呢。我悄無聲息地坐下來,忽然發現眼前是

兩頁展開的信紙。信是用英文寫的,毫無疑問是梅梅的筆體,有兩行字跳進我的眼裏:“……你給我看

過嚴豐的照片,據觀察,何好像不是他的私生子,他們兩人好像沒有什麼共同之處……如果你不相信,

我也可以帶他回國,你親眼看看,他現在對我百依百順。你給我的任務基本上完成了,媽媽,我就要回

國了……”

我的血一下子湧上頭頂,因為湧得太急太凶我感到頭痛欲裂,我的燙過的仍然彎卷的頭發都像鋼針一樣

一根根地立了起來,我總算懂了什麼叫怒發衝冠。所以當她笑嘻嘻地裹著浴巾扭出來的時候,我劈麵那

一記耳光響得驚天動地,她幾乎被打得飛了起來,起碼是那條浴巾被打飛了,像白蝴蝶的翅膀似的撲扇

著蜷縮起來。她全裸著被甩到另一邊,一頭濕乎乎的頭發上,濺上了鼻血。

我破口大罵:“你這個下賤的婊子!奸細!間諜!!……原來你是帶著任務來的!你根本不愛我,裝得

可真像!……你記著,以後做這種間諜工作的時候,最好用你的母語,這樣就誰也看不懂了!!”

我推門就走,我聽見她低啞的哭聲:“何昆,你聽我說……”我“砰”地關上門,把她的哭聲連同她的

謊言一起關在了另一個世界裏,可是剛到了外麵我的威風和狂怒便在太陽光裏融化了。我一下子軟弱無

力。

#3#19

那是個最黑暗最寒冷的冬天。那個冬天裏隻有一個信念支撐著我:救他,不管用什麼樣的手段。能夠找

的人都找過了。可是在那個冬天裏,好像所有的色彩和聲音都凋落了,滿眼裏隻有枯木朽株與斷壁殘垣

。“革命”仍是那麼熱鬧,但是口號聲的底氣漸漸不那麼足了,何況一張口就是滿嘴風沙。新年前放了

一批人,春節後又放了一批人,邵飛出來了,仍然沒有他。邵飛說,在裏麵看見過他一次,後來聽說把

他轉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奇怪的是吉耶美也始終沒有露麵。我生命中的這兩個人無論是什麼樣的角色配合都是可以同台演出的,

他們的消失與再現總是同步的,顯得那麼默契,大概就是這點使我在若幹時間之後相信了吉耶美那番令

人驚訝的話。

他究竟是怎麼出來的,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有人說是朋友找到了中央辦公廳一位副主任的兒子,那位公

子利用中南海封凍的機會滑冰到主席駐地交了一封信,這簡直有點兒天方夜譚了,當時我並不相信,但

是多少年之後,這事被記載進入了一本文化大革命的“大事記”之中。總之傳聞說他被放出來之後不久

就當了兵,我心裏略略有些平靜了,盼著他能給我一封信,我是那麼強烈地渴望著一封信會在信報箱裏

悄悄地出現,那些充滿希望的日子在我的回憶中總是很清新的可是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幻想中的信除了

在我的夢中,始終沒有出現。

我們的見麵一直延續到我下鄉之後第一次回來探親的時候。那個秋天,門前的柿樹紅紅黃黃地掛滿了柿

子,粉紅的月季花、鮮紅的指甲草還有夾竹桃美人蕉什麼的,都在那個流霜的季節閃爍著斑斕的色彩。

那個夜晚我心情很好,在對窗的寫字台上開著小台燈寫我的日記,大約十點來鍾的時候,我聽見一陣輕

響,有人輕輕叩響了我的窗子,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是他!我披著一頭剛洗過的濕漉漉的頭發走出去

,他真的站在我的窗前,月色把他的臉映得很蒼白,也許本來就很蒼白。

一時間我忽然覺得眼前不過是我心造的一個幻影。那是一張薄薄的紙片,秋風一到,立即就能刮走。我

就那麼呆呆地站著,看著他,直到他走過來。

他把我拉到院子後邊的竹林裏。他低著頭,並不看我。他還像過去那樣,開口就是談正經事,好像我們

是昨天剛剛見過似的,但是我這次強烈地感覺到他在拚命地克製自己,他省略了許多內心的活動,他的

開門見山一聽就讓人覺得是在掩飾著什麼。他說他是來向我告別的,他要去越南,去參加越南人民軍,

抗美援越。他這些驚天動地的話用這樣平靜的語氣說出,更加強了效果。我的全部熱情在頃刻間都化作

了淚水,如鯁在喉地遊動著,說不出話也不敢有任何身體語言,隻要我吐出一個字,眼淚就會如汪洋大

海噴薄而出。

不知道默默無言地這麼站了多久。直到我覺得所有的眼淚都被我吞咽下去了,才有勇氣抬起頭來。隔了

這麼久,第一次的對視。月色使他的臉色顯得柔和,他的睫毛在月光的陰影下一跳一跳的,好久我才看

出來他是在發抖,就像是得了什麼病似的,我害怕極了,抓住他的手,我說你怎麼了?他的手像死人一

樣冰涼,但是一碰到我的手就變成了一把鐵鉗子,他看著我,不知用了多大勁兒說出了一句話:“我…

…我想吻你一下,可以嗎?”

是的,當時他是這麼說的,一字不差。多少年之後我對兒子講起這件事把他笑得前仰後合,他說這個人

也太笨了,他把你拉過來吻一下不就得了嗎,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但是看到我的臉色他不敢再調侃了

,他說老媽對不起,我不了解你們那個時代。是的他當然不了解,在那個時代讓一個正直的男孩說出這

句話,真的比打死他還要難。大概也正因如此,我一直記得這句話,幾十年了,想起這句話,想起他當

時說話的樣子,依然忍不住想流淚。

後來他就把我摟進懷裏,緊緊地抱著我,越來越緊,他的骨頭把我硌得生疼,他的胳膊一開始是僵硬的

,後來就柔和了,不知為什麼我心裏忽然覺得他可憐,他的堅強與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他不過還是個

二十一歲的男孩子,這麼一想心裏的那股眼淚就噴湧了出來,我咬著牙盡量不哭出聲,可是淚水就那麼

一個勁兒地流著,把他胸前的衣裳都打濕了。他沒吻我,也許是不習慣,我們就那麼擁抱了很長時間,

我感覺他的身體在一點點變暖,最後竟然變得滾燙,我害怕起來,我覺得有什麼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了。

他俯下身耳語:“讓我看看那兒,看看那兒……”我在他耳語的氣息裏燃燒起來,他解開我胸前的衣扣

,動作輕極了,可我仍然怕得全身發抖,我看見自己的胸脯裸在他的麵前,他的嘴唇緊緊貼在了我右乳

房的傷口上,我覺得一股熱流在體內湧動,一陣突然的眩暈使我全身癱軟。在我的記憶中我隻記得他一

遍遍地耳語,那耳語十分模糊,讓我無法聽清楚他說的什麼,隻能聽到秋風吹動竹葉的嘩嘩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感覺到涼意。他躺在我身邊,捋著我的鬢發,指尖很溫柔。他的耳語把我的頸子弄得

癢癢的,“我把你弄疼了嗎?”我搖搖頭。“那你為什麼一直在哭?嗯?為什麼?”

我一下子哭出聲來。我突然地抱住他,用全部生命和激情緊緊地抱住他,我想說你別走了,為了我你別

走了,可我沒說出來。後來我說:“你給我唱支歌吧,就是那天聯歡會上唱的……”

他低低的聲音在竹葉的伴奏下非常憂傷:當年我的愛人通宵沒合上眼睛,伴我走遍家鄉為我一路送行…

他把“母親”改成了“愛人”,他是為我改的。那首歌的旋律我永生永世都記得。

他走了。兩個月之後我知道自己懷了孕。緊張和憂鬱加重了我的孕期反應,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嘔吐,瘦

成了一根竹竿。姨媽在痛罵我一頓之後氣病了。我不但得不到任何照顧,還要強撐著照看姨媽。可我心

裏的那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不可動搖,那就是:要下這個孩子,無論多麼艱難。那時我堅信著總有和他見

麵的一天。然而他杳無音訊。

一個月之後的一個下午,吉耶美來了。她好像改變了很多:化了很濃的妝,重新又換上了泰國服裝,但

是人變得憔悴了,那種新鮮的、勢不可擋的美麗好像已經棄她而去。她對我的態度仍然那麼居高臨下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