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耶美與埃耶梅(三)(3 / 3)

指氣使,但是在她那不可一世的樣子背後好像顯得空虛,不再那麼底氣十足了。但顯然相比之下我的變

化要遠大於她,因為她見到我就瞪大了眼睛:“徐,你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十分平靜地笑一笑,我說沒什麼,身體有點小毛病,不舒服。她顯然是相信了我的話,立即轉移了話

題。她告訴我她要走了,這回是真的。

然後她十分神秘地趴在我耳邊說:“告訴你,我已經懷孕了,是他的。”

這句話在我聽來當然不啻於一聲晴天霹靂,而接下來她告訴我的那番話,一下子把我推人了地獄——我

的整個身心疼痛了二十多年,這種疼痛可能要持續整整一生。

她說在一個半月之前嚴豐去向她告別,當時她已經搬遷到崇外花市大街的一座私房裏。“他說他愛我,

從他被捕的那天開始。他說他萬沒想到在他最需要朋友的時候,所有他過去的朋友都保持沉默,而隻有

一個泰國姑娘挺身而出,舍死忘生地幫他……”

“你撒謊,”我掙紮著,可是心一個勁兒地往下墜落,好像在落入一個深淵。“那天他對你的舉動特生

氣,我了解他,他是把朋友看得比命還重的,你出賣了他的朋友,他恨你還來不及呢……”她一陣狂笑

,“你真是個幼兒園的孩子!你太不懂男人了!那是他做給別人看的,懂嗎?……可是在隻有他和我的

時候,他是那麼愛我……”她的聲音放輕,眼裏透出一種危險的光芒,“他把我摟在懷裏,吻我,吻遍

了我的全身,他說,我是他見過的最美麗、最勇敢的女孩子,他愛我愛得發瘋……”

“不可能!我和他同學三年,認識已經有五年了,他根本不是你說的這種人,我至少比你了解他吧,他

……他是那種很含蓄的人,根本不會這麼表達感情!”

“那就讓我再提醒你一下,起碼有兩次,他是和我前後腳去看你的吧?你知道是為什麼嗎?——那是因

為,他看你是我讓他去的,我看你單戀戀得太可憐了!難道你忘了那天晚上在我家碰上他?難道你忘了

我托你給他帶的東西?!……”

“可他告訴你他要到哪兒去了嗎?他告訴了嗎?!”我好像在拚命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當然知道。不是越南嗎?他要去抗美援越,他沒告訴你?”我整個人都在朝著一個黑色的漩渦滑落,

天旋地轉。

她向我媚媚地一笑,解開衣扣,露出兩隻圓錐形的乳房,乳頭的顏色很黑。“怎麼樣,沒騙你吧。我懷

了自己心愛的人的孩子,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徐,祝賀我吧……”

因為強烈的精神刺激我先兆流產,打了大量的黃體酮才算保住了胎兒。我生下一個兒子,給他起名叫嚴

昆,我喜歡昆字的字形,在太陽下麵有兩個坐著的小人兒,一人向另一人伸出手,可另一個人背對著她

,向別人伸手。我覺得昆字充分而簡潔地講述了我們的故事,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太陽同時照耀著我

們,在給我帶來光明的同時給他帶來溫暖。

但是我的太陽還是墜落了:孩子生下來不久,他的噩耗傳來了。他死在越南戰場上,他被火焰噴射器燒

成了灰,在烈士的陵園裏沒有他的墓碑。

#3#20

我真的去了泰國。

並不是埃耶梅母親的邀請,而是泰王杯國際足球邀請賽。到曼穀之後的第二天我就給埃耶梅打了電話,

她是一個月以前回國的,回國前給我留了地址和電話她三番五次地想對我解釋什麼,可我就是不給她這

種機會。不過,她一走,我還真是出了點兒問題。好像一天到晚迷迷瞪瞪的,老媽說,我的魂兒沒了。

埃耶梅讓我在風箏節那天去找她。3月15日那一天,曼穀大王宮的王家田廣場上空,飄飛著五顏六色的風

箏。泰國的風箏可真是一景。魚和鳥,大鵬和蟒蛇,少男和少女,甚至坦克和飛機,都做得特別特別逼

真,那個別出心裁的大蝴蝶風箏還能發出悅耳的音樂,叮叮咚咚,可真是賞心悅目。不過這一切比起後

來的大型風箏表演來可就算不得什麼了。那是朱拉風箏鬥巴寶風箏,朱拉高大威武,像個無敵武士;而

巴寶婀娜多姿,像個留長辮子的少女,放這種風箏要有高超的技藝,比賽的時候,朱拉和巴寶各分一隊

,每隊三人,旁邊有泰國民族樂隊伴奏,大鼓和圓鑼一敲起來,朱拉和巴寶就開始激烈搏鬥,看來全世

界都逃不掉一個主題:男人和女人的鬥爭。鬥得勢均力敵,就精彩,就好看。圍觀的人一陣陣鼓掌,舞

風箏的人就更來勁:奇怪的是,埃耶梅始終沒有出現。

直到比賽結束,舞風箏的人們摘掉麵具露出真容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最好的巴寶風箏的舞者,竟是個年

近五十的老太太!掌聲和歡呼聲隨著笛子、雙麵鼓、圓鑼和木琴響起來了。就在這時,我耳邊忽然響起

熟悉的耳語:“看見了吧,那就是我媽媽——原來梅梅一直站在我的身後!

我沒有作為“駙馬”走進泰國王宮,因為那位和母親同歲的老太太、埃耶梅的母親吉耶美告訴我,她根

本就沒嫁給什麼王儲,她嫁的是一位宮廷樂師,年紀可以做她的父親了。“我的女兒並不是有意欺騙你

,她很在乎你,想贏得你的好感,娘梢(泰語小姐的意思)嘛,都有點虛榮心,你要諒解。”

我說:“我喜歡她,並不看重她是不是什麼王儲的女兒,在中國,血統論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我吃到了真正的“帕勞”,是準丈母娘吉耶美親手做的:蒸大米飯時加入從肥羊尾巴的脂肪中提煉出來

的黃油,在飯中央埋人一些煮熟的肉:吃的時候用右手把飯捏成小閉放進嘴裏,配菜是菠菜、土豆、豌

豆、南瓜,還有酸乳酪,談不上好吃,可我裝作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吃了還要添,立即贏得了吉耶美

的歡心。

“有好多中國人吃不慣這東西,可你愛吃。”她笑眯眯的,一點也看不出她曾經美麗過。我看她和街上

走著的泰國老大媽們沒什麼兩樣。“你天生是可以給我們泰國人當女婿的!”說著,她盯著我看,不錯

眼珠地看,她講的中文可真地道她看了我很久,把我都給看毛了,才長歎了一聲:“……是,這是他的

兒子!”

“是誰的兒子?”我迷糊了。

“好孩子,你一定聽你媽媽講過我的事。”

“講過一點點。還是在認識埃耶梅之後。”

“我對不起你媽媽。我……我對她撒了謊。可是,菩薩作證,我這一切,都是為了愛情,你媽媽應當原

諒我,為了愛情撒謊,連菩薩都會原諒!……”她站起身,又給我盛了一碗帕勞,她說給我的帕勞放入

了羊頭和羊蹄子,是泰國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然後她盤腿坐在我的對麵,黃昏的光線從她背後的窗子

照射進來,她臉上的皺紋少了,好像略略有一點像那個照片上的少女了。

“你媽媽也許現在還在恨我,我對她說,嚴愛的是我,我懷了他的孩子,她就受不了了。那時候,我的

確懷了一個孩子,可不是嚴的,不是的……”她垂下厚重的眼皮,兩顆碩大的淚沉甸甸地落下來,在黃

昏的光線裏十分混濁。“那一天,是在一場大雪之後,我念書的那個中國學校召開大會,追查辦反動報

紙的人,嚴為了掩護朋友,主動承擔責任,被貴國的公安機關抓走了。我在雪地裏追警車,追啊追啊…

…後來,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一些人,一些流氓,他們把我圍住了,這時候,好像是你媽媽追來了,好

像你媽媽還在和他們講道理,人群把我和你媽媽隔開了,就在這時候,有三個流氓把我拖到了一個小屋

裏……他們把我強奸了……他們對我很野蠻,很……很殘忍……”

她抑製不住地痛哭起來,我呆了。

“……我之所以不走,也是為了嚴,我放心不下,一直在想辦法打聽他的消息,很長時間之後才聽說他

出來了,後來當了兵,我一直盼著能跟他見上麵,我要親口告訴他發生的一切,可是,直到他死,我始

終沒有見到他。聽朋友說他是去越南了,死在那裏……”

我呆呆地看著麵前這位泰國老太太的哭泣。一個女人可以為一個根本不愛她的男人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這真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我那個孩子出生不久就死了。埃耶梅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不要怪她,確實是我讓她去貴國工作的,為

的就是你。從來沒有任何人告訴我你是嚴的兒子,可我完全是憑一種感覺,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暗中關心

著你的母親,當然也是因為想知道嚴的下落,後來我知道,在嚴去越南的第二年你母親生了一個孩子,

我斷定那就是嚴的兒子,是嚴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為了證實這個,我讓女兒去貴國找你,但是絕不

能按照通常的方式去找,我告訴她一定要讓你覺得是偶然相遇的,要讓你覺得是你發現了她,我的女兒

很聰明,她做到了。可她也有不聰明的地方,她判斷你不是嚴的兒子,也難怪,照片和真人總有差別,

特別是嚴,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任何照片也傳達不出他的風采,隻有看他本人,可現在……到哪裏去

找他呢?!……”

她又哭起來。我覺得自己在耳鳴,滿耳朵都是嗚嗚的聲音。天哪,我究竟是誰啊?!活了二十多歲,我

才從一個素昧平生的泰國老太太嘴裏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這太荒唐了!!

“你不要怪埃耶梅,不管怎麼樣她真心愛上了你,而且懷了你的孩子!你原諒她吧,還是那句話,為了

愛情而撒謊,連菩薩都能原諒!……”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在拐角處撞上了一直站在那兒的埃耶梅,她已經哭得哀哀欲絕,不管不顧地一下

子抓住我的剛吃過帕勞的油手。天啊,這怎麼是個好萊塢三流電影的結尾?她的肚子已經隆起,那裏麵

有一個孩子,據說是我的作品。

#3#21

又是個蟬鳴的季節,是他去世二十五年的日子。為了紀念他,我給他畫了一幅肖像。是按照我記憶中的

他畫的,可老何回來一看,說是活脫脫一個外星人的樣子——他是去過好萊塢影城的。

或許他真的是個外星人吧,這麼些年,我沒有發現任何人像他那樣,哪怕是一點點。兒子打電話來說是

今天回來,他已經很久沒回家了。我做好了飯,搬個小馬紮在門口等著,我這副樣子多像當年我的姨媽

,時間快得真讓人傷心啊。

遠遠的兒子走來了,還拉著那個姑娘,姑娘的手裏抱著一個孩子。他們是半年前結的婚。他們的腳步很

快、很生動,隻有年輕人才有這樣的腳步。他們越走越近,我的心突然一驚:天哪,這不是幾十年前的

嚴豐和吉耶美嗎?那一幅完美的圖畫,不是活脫脫當年他們的寫照嗎?吉耶美贏了,她用她的執著打敗

了我,她在兩個孩子身上實現了她的夢想,延續了她那種不可抵擋的愛情……我猜想當年的嚴豐不可能

不為她的美麗、勇敢和執著動心,不過,那將是另一個故事了……

那個下午蟬鳴的聲音非常響,但是新建的塔樓把人們都間壁起來,再沒有幾十年前那些捕蟬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