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門兒(1 / 3)

過門兒

喬走進院子的時候,那兩條長長的老絲瓜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地麵,擋了她的道兒。

這絲瓜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整條瓜蔓和黑褐色的皮都脆裂得像是一觸即潰,裏麵露出些灰乎乎的幹瓢

子,被灰塵和蛛網裹著,使它們不至於墜落。空氣裏軟軟地泄出腐敗的味兒。細看,院子裏竟滿都是黏

糊糊的長絲。每根絲上都掛著四五個蟲子,也有蛹,硬邦邦的有小酸棗核那麼大。一隻黑色的鳥在台階

上啄食,很肥。見了遠誌也不躲避。

“這不是……烏鴉嗎?”喬不知為什麼有些害怕。

“是啊,被太婆養熟了的哩!你看,不怕人……”遠誌很有些驕傲,“太婆養什麼活什麼,從不殺生哩

!……”

“噢。”

“我家裏還有條大黑鯽魚,也是太婆養的,蠻大蠻大的……”

遠誌用手比劃著,“太婆許我結婚時再吃哩!”

“噢。”

“那魚養了有二十兒年啦!從我記事就養起的,”遠誌很靈巧地躲過一條條倒掛的蟲子,“人家都說我

家養了條魚精哩!”

“噢。”喬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時而側身,時而低頭,可還是有種黏糊糊的感覺,那黏黏的長絲一裹

上身,便奇癢難熬。

“一會兒見著老人,可記得叫呀!”遠誌囑咐,“我可叫你父母啦!”

喬捅破一個蛹,裏麵流出一股薑黃色的液體,並無什麼不好的氣味。喬把手放在樹幹上抹抹,卻抹出一

手密密麻麻的小黑蟲。“這麼長的絲兒,都是蟲子唾沫?”喬問。

家裏陳設都很舊,所有的家具都像生了層鏽似的,地板灰乎乎一片,看不出原來的色兒。細看,原來有

無數的小蟲,螞蟻似的滿地爬著。那張喜床顯然已經備好,喜氣洋洋地閃著大紅大綠。喬路過穿衣鏡時

飛快地瞥了一眼,她自度還算美麗。於是一隻手習慣地捋捋頭發,卻碰到一點什麼。還沒來得及思維,

腳步聲就響了。那麼一種蹭蹭的蛇行,後來又夾雜著沉重的嗒嗒聲,地板裏也隨著發出一種撕裂般的噪

音。

“哎呀呀,來啦!”婆婆揮舞著兩條長長的手臂迎出來,輕得像一股風,黑毛衣肥大的袖子像兩隻黑翅

膀,舞起來特別好看。小眼睛很亮,三角形地隱沒在混混沌沌的兩團黑暈裏,鼻子嘴巴都是驚人地大,

(喬記得媽說過,嘴大是福氣大的標誌)鼻子邊有一顆挺大的肉疣(那大約也是很有來曆的),一笑,

兩個顴骨上的肉便擠出,露出兩排堅實的三角形牙齒。喬注意到婆婆的腿和胳膊一樣長、一樣細,呈X形

地向兩邊彎著,於是她很想把自己兩條筆直的長腿藏起來。

終於沒能藏起來,喬就感到身子被兩道尖刀似的目光割開了,她張張嘴巴沒能發出聲音,眼光隻抬到婆

婆胸前。婆婆的胸平得可疑。於是喬急忙弓了背,把自己那高聳的胸脯收起來。

公公很高大,站在那裏能把婆婆、喬和遠誌都擋得嚴嚴實實。公公的脖子特別粗壯,臉上的血像是特別

多,連腦門兒都是絳紅色的。盡管如此,還是能看出他老人家年輕時曾是個美男子。公公很喜歡清嗓子

,每清一下,便中氣很足地咳出一口白痰。

遠誌裝作翻掛曆,用眼睛的餘光乜著喬。喬又張了張嘴,還是沒能發出聲音。遠誌的黑豆眼便瞪大了。

婆婆很利索地說:“還是先到裏屋見太婆吧!”於是喬又閉了嘴巴,然後又做出微笑,很開心的樣子。

公公婆婆都在笑。喬感動地望著婆婆的笑容。婆婆的眼睛卻一直從喬的頭頂上望過去。喬努力想捉住她

的目光使之降落。婆婆大概是笑累了,閉了嘴。鼻子邊的那個肉疣抹了油似的發亮,一鼓一鼓地跳。喬

的右手指突然也跳起來。“跟她說,叫她把頭發弄弄好!”喬聽見婆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遠誌急忙掉

轉頭幫喬把亂發整好。

裏屋光線很暗,掛著厚厚的窗簾,喬又聞見了那種腐敗的味兒。她疑心屋裏可能藏著許多捂酸了的爛白

菜。太婆床上的被子攤著,露出半隻熱水袋,蒸騰著熱氣。被窩裏散發出潮烘烘的石膏味。

廚房裏傳來一聲很響的屁。婆婆一笑:“她老人家餓了哩!”婆婆長著兩瓣扁而長的屁股。喬忽然想起

一本古怪的書上說,身體器官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相似。於是她猜到婆婆的乳房一定也是扁而長的,一

直耷到肚臍。這樣一想,又覺得公公這輩子很冤枉。他一定沒見過別的女人。

太婆正從那隻結著厚厚油垢的老式砂鍋裏舀東西吃。和煦的一道光射進來,照見無數小飛蟲,灰塵似的

不住下落。砂鍋裏燉著一隻極大的肘子。肥厚的白油悶住下麵的白湯。肘子肉已剔去了不少。太婆扁著

嘴,一點一點地抿著那稀爛的美味。每抿一下,鐵青色的牙床便漲成絳紫色。肥濃的湯汁順著牙巴骨淌

下來,卻一點沒滴到胸前,隻在她的腳邊彙成一個油汪汪的小湖泊。許多蟲子都在舔那湯汁,同樣吃得

津津有味。那些蟲子肥得再也飛不動啦。太婆響亮地咂吧著嘴,同時放著一個個怒氣衝衝的屁。

“嗬,這麼些蟲子……”喬幾乎要嘔出來。上去一腳就要踩。

“造孽喲!”太婆急急地推了她一把,在她美麗的彩格毛衣上按下五個油指印。“它又沒有冒犯你,你

為啥要滅它!小生靈喲!”太婆悲天憫人地嚷著。喬頓時覺得自己變得很小,她倚著遠誌希望變得更小

些,小到讓太婆看不見。太婆和婆婆長得很像,都是小小的三角眼、大大的三角臉,想必原來也生著大

小適中的三角形利齒。但現在隻剩下兩排光禿禿的牙床,翕動時很像一盤石碾子,挺風光地旋轉。就連

衣服也很相似,婆婆穿著件寬寬大大的黑毛衣,太婆穿了件同樣寬鬆的黑大襟褂子。喬不明白她們為什

麼這麼偏愛黑色,特別是今天這喜日子。

“遠誌,你有沒得耳性?叫你們整整頭發——大喜的日子,偏要把晦氣帶得來!”婆婆的三角眼隱沒在

模糊一片的黑暈裏,隻有冷笑錐子似的一閃。她胸前那麼平,恐怕連那兩隻扁而長的乳房也不存在,喬

想。

遠誌沒聽清母親在嚷些什麼,他呆了一呆,接著便很聰明地一笑,生怕人說他蠢。“爸,您說我們的結

婚照放不放大?”遠誌沒話找話說。“去,去——跟——跟跟你媽商——商量!”公公很恭順地甩了下

袖子。雖然口吃,他嗓子卻是特殊地好。每一個字迸出來都字正腔圓。

“媽,我們照相時穿著結婚禮服,我那朵花是挑出來的,粉紅色的隻有那一朵,其他都是紅的——”喬

討好地看著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