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呀!你的福氣好!”婆婆那腔調就像一把風幹了的大掃帚,把喬的心裏掃得空落落的。太婆用一
雙油乎乎的大手把喬全身摸了個遍,喘籲籲地哼著:“骨盆太小,怎麼生得伢兒?”婆婆便抿了嘴,難
為情似的把頭一低,接著忽而挽起褲腿,一直挽到大腿根。喬驚呆地看著婆婆,隻見她從容不迫地跳進
一個泡著衣服的大木盆裏,用兩隻光腳用力踩那一盆衣服,雪白的泡沫咕嘟嘟地往外冒,那兩條細而短
的黃腿果真和喬想的一模一樣,呈X形。婆婆踩得竟很活潑,腿肚子上兩根脈管兒在嘣嘣地跳。
“媽,讓我來吧——”喬以為自己該盡兒媳的本分,誰知婆婆並不睬她,隻顧自己踩得高興。一會兒,
竟現出羞答答的模樣兒。粗壯的公公張開大嘴,嘴裏充滿愛情。大約這個節目是公婆調情的唯一合法渠
道,而那雙X形的小短腿在公公心裏占有極特殊的分量。喬明白自己剛才想錯了。
我該做什麼呢?我們該做什麼呢?喬看著遠誌。遠誌急急避開她的目光。兩人全身裹滿了灰蒙蒙的黏液
。進院子時那麼小心,還是沾上了。沾上了,就癢得難熬。
“來!陪我抹牌!”太婆在喊。遠誌擠在喬前頭衝了進去。喬幾乎被撞了個跟頭。是什麼讓遠誌這麼害
怕?喬想。
“陪太婆打牌不能老贏也不能老輸。”遠誌小聲關照喬。遠誌輸了牌,就裝作很調皮的樣子招太婆打。
太婆果然伸出枯樹枝似的手親親愛愛地拍著遠誌長胡子的臉。喬也笑,心裏卻感到惡心。太婆哆嗦著出
了一對“疙瘩”,遠誌嚷著:“太婆好福氣!難怪今年太婆八十八了還這麼硬朗!是有天子命呀!不管
不管管不起!”喬忘了遠誌的關照,出了一對鬼,管了。太婆臉灰下去,半晌不說話。後來忽而砰然一
聲,嚇得喬的眼睛不知往哪兒放好。
“您老人家,大概消化不良吧——”她怯怯生生地說。
“誰說的?!屁是人間之氣,哪有不放之理?!特別是太婆的屁,那簡直不是一般的氣,竟是仙氣了!
……”遠誌說得手舞足蹈,接著是長胡子的臉又挨了親親熱熱的一巴掌,然後作為獎勵,太婆親自給遠
誌撈了一小塊肘子。肘子仍是生的。(不知太婆吃的那些為什麼很爛)遠誌假裝嚼得很香。又讓給喬。
喬咬了一口,她覺得自己淹沒在一種惡臭中。她急急地跑到廁所去嘔。嘔了又嘔,不大願出來。她發現
這個家裏隻有廁所幹淨。她正自得地欣賞那刷得很淨的白瓷馬桶,遠誌忽然撞進來,嘔出一塊帶血絲的
肘子。於是喬又接著嘔,兩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嘔著。出來以後聽得有什麼東西在浴缸裏撲通通地亂響,
響成一片。太婆便把牌統統拆亂,眯起三角眼笑。婆婆也笑,已把褲腿放了下來,衣裳也洗好了。公公
見太婆和婆婆都笑,也笑起來。聲音特別大,像馬嘶。這笑聲顯然把婆婆嚇了一跳。她回過頭去,公公
就不笑了:然後兩個人就關起房門,婆婆說要給公公揉腰。
太婆在嚷餓了。遠誌卻紅起臉很興奮,指指劃劃地點著那扇關閉的門。喬裝看不見,又悄悄溜進廁所,
坐在馬桶上心滿意足地呆著臉。這回沒忘了插門。廁所裏有一麵小小的圓鏡,周圍的水銀都脫了,隻中
間一小塊能照見人。喬發現那灰蒙蒙的黏液在慢慢地變成皮。一種硬痂狀半透明的皮。從鎖骨以下開始
變。她試著去撕,撕下了一點又一點,再去撕,便疼得哆嗉,原來已撕得見了血肉。那層硬皮已牢牢粘
在身上。
“洗吧,洗洗試試。”她脫光了跳進浴缸,昏黃的水裏立即翻起那條大鯽魚。原來剛才發出聲音的是它
!它浮在水裏半晌不動,一雙陰險的綠眼睛盯牢了她,緊接著綠光一閃,它瘋了似的在浴缸裏亂撞,滑
膩膩的尾巴鞭子似的狠狠甩向她。她立即感到周身蜇了似的疼。再一細看,原來這魚竟生了幾顆很堅固
的牙齒,三角形的,在暗處閃著幽幽的光。
婆婆臉紅紅的變得滿麵春風。見了喬堆起一臉笑,親親熱熱地拉著喬的手扭到浴缸前。大黑鯽魚正陰沉
著臉休息。聽見腳步聲,又是撲通一跳,把尾巴狠狠一甩,眼裏閃出一道陰毒的綠光。婆婆笑得更厲害
了:“喲喲,活得好靈醒的!呆會兒,你把它殺了,晚飯時湊個菜,討個吉利!”喬看著婆婆的嘴巴連
連點頭。她本來是想搖頭的,但有種什麼使她怕,壓倒了她對大黑鯽魚的恐懼。所以她想也沒敢想就連
連點頭,點完頭,才覺自己掉進一個深坑裏去了。於是她的右手指——剛才被婆婆親親熱熱地握過的—
—又開始跳起來,跳個沒完沒了。
遠誌和喬一起抓魚。在攪起的一團渾水中,她的手指兩次碰上什麼滑溜溜黏糊糊的東西。她驚出一身冷
汗。巨大的黑鯽魚瘋了似的亂撞,把一向溫和的遠誌也給激怒了。然而喬卻分明覺得他是被嚇出的那種
瘋狂。濁水濺了兩人滿頭滿臉。遠誌眼睛漸變得血紅,這時喬才看見他手裏原來持著一把利刀。遠誌的
眼珠脹起老高,逼視過來,溢出騰騰殺氣,喬一步步向後退,遠誌紅著眼揮起一道白光,畫出一道哆哆
嗦嗦的弧線。喬一屁股坐在馬桶上,渾水裏立即染滿了混濁的綠血。大黑鯽魚流著綠血躥起丈把高,喬
這才明白遠誌殺的不是自己。
黑鯽魚凶猛地向遠誌撲過去,露出二角形的毒蛇般的利齒,紫銀色的魚鱗閃著凶險的冷光,身子像條黑
色巨蟒瘋狂擰絞,半透明的黑鰭猛烈擺動,就像是在施展什麼巫術。遠誌大叫一聲棄刀而逃,那魚卻銜
起刀,一躥一躥地往前滑,喬瘋了似的追,綠的血彎成一條細細的河流。太婆站在碎骨頭堆裏,心滿意
足地剔著牙花子。
“中毒了,我中毒了……”遠誌額前冒著綠瑩瑩的汗,心裏卻在哆嗦。他的兩隻手高高舉起,沾著綠血
淌著紅血掛著紫鱗,特別鮮豔奪目。
魚在婆婆腳下停住了。“媽,它咬人的……”喬的臉變成灰白,聲音竟發不出來。眼看著自己身上的皮
一點點增厚,變成硬痂,彎也彎不下去。“一條魚也殺不死,不知你們還算不算人!”婆婆冷冷地瞥了
喬一眼。喬一驚,果然覺得已不再是人,腦袋突然軟塌塌地抬不起來,直想往腔子裏縮,耳朵變得特別
敏感,敏感得像兩隻觸角,婆婆說的每個字都讓她疼痛難忍。她怔怔地看著婆婆伸出一隻裹過又放開的
穿崇紋呢麵方口鞋的腳,隻從容不迫地一踏,便踏住魚頭,然後又狠狠地一輾,哢嚓的一聲碎裂,魚便
不再動彈,粉紅色的腮翻出來,像兩彎雙排鋸齒,兩隻眼珠凸在外麵吊掛著,嘴張得很大,隻是那三角